百年老店东芝大败局，日本制造的一个缩影

东芝曾是“日本制造”的代表，日本第一个电灯泡、第一台洗衣机、第一台冰箱，都诞生在东芝的车间里。相比之下，日立、松下和索尼等日本其他巨头，只是他的后起之秀。

不过从2015年爆发财务危机以来，百年老店东芝公司就麻烦不断。2018年不得不以180亿美元的价格出售旗下最赚钱的闪存芯片业务，如今剩下的东芝也要面临私有化的问题，价格约为220亿美元（人民币1476亿元左右）。令人疑惑的是，曾经的一代巨人是如今沦落至卖身的境地？

百年东芝，曾是行业里说一不二的大佬

东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75年，最早由两家公司合并而成：其一是江户时代的伟大发明家田中久重所创办的芝浦制作所株式会社，其二是日本电器工学奠基人藤冈市助创办的东京电气株式会社。

田中久重出生于江户时代末期九州一个龟甲艺人家庭，8岁就开始了发明创造。1875年,75岁高龄的田中久重来到东京创业，在银座成立了田中制作所，一边经营钟表生意，一边搞自己的发明，这就是芝浦的前身。

不同于田中久重，藤冈市助出生于山口县一个世家，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工部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期间曾赴美考察，跟随爱迪生学习白炽灯的制造。回到日本后创办了白热舍，后改名为东京电气，生产出了日本第一个白炽灯泡。

1939年东京电器与芝浦制作所正式合并成为“东京芝浦电气株式会社”（1984年开始使用“东芝”这个新品牌名称，新名字分别为原两家公司的开头字）。20世纪初期，芝浦制作所以供应日本国内的重型机电制造为主业，逐步成长为知名的工业大厂。

合并扩张是深入东芝公司血脉的企业文化。1942年，东芝并购了日本医疗电气株式会社，扩充了家电品类，1943年并购了旧东京电气无限株式会社、东洋耐火砖株式会社，进军通信设备产品。

二战期间，东芝为日军生产了大量 97、95 中型坦克、重机枪和各类山炮。靠着带血的原始积累，成长为日本五大军工企业之一。1945年日本战败，东芝开始全面转战民用领域，陆续合并了东芝车辆株式会社、电业社原动机制造所、石川岛芝浦汽轮机株式会社、原子力事业株式会社等公司。

日本经济在战后短暂停滞，从1952年开始进入高速增长期。1967年日本提前完成翻一番的目标，国民收入增加了一倍。1968年，日本成为资本主义阵营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强国，1973年国民收入比1961年增加了2倍。

日本制造经过朝鲜战争美国订单提振、60年代官产学体制联合技术研发、70年代美国技术扶植后，在汽车行业、电子家电行业、半导体行业都有显著增长。东芝乘着国家整体上升的东风，在多个领域成为霸主。至20世纪80年代，东芝的业务主要分成四大板块：第一大板块是电力设备，第二大板块是半导体业务，第三大板块是通信设备，第四大板块是家电、电视、医疗器械、笔记本电脑等。

全球第一台笔记本、第一台DVD、第一台喷墨电传打印机、第一台日语文字处理机，日本第一个灯泡、第一台风扇、第一台洗衣机、第一台冰箱、第一个雷达、第一台电饭煲、第一台彩电、第一个微波炉、第一部可视电话等都出自东芝，鼎盛时期东芝在日本的地位可以媲美三星在韩国的地位。

由盛转衰，“东芝事件”

在整个80年代和90年代初，美日韩半导体竞争的主战场在DRAM。1982年，东芝投入340亿日元，1500人的研发团队，实施“W计划”，进行DRAM研发和生产。仅用了3年的时间，就率先研发出当时全球容量最大的1M DRAM，一举超越美国成为世界领先半导体制造商。

在日本崛起的大背景下，美日贸易摩擦不断加剧，两国争端从最早的纺织品，逐渐扩展到重工业领域的钢铁、半导体、机电、汽车，尤其是日本的汽车制造，直接冲击了美国的通用、福特、克莱斯勒等传统车企。冷战降温后，贸易争端最终从一个经济问题演变成一个敏感的政治议题。

同一时期的苏联，虽然是号称和美国比肩的军事大国，重工业制造能力世人瞩目，但在一些精密加工领域，却久久无法突破技术瓶颈，这直接影响到了国防工业的发展，比如苏联一直看重的核潜艇。

在人类进入“核时代”后，能搭载核弹头的洲际导弹和战略轰炸机都无法躲避电波监测，而能隐藏在深海的核潜艇成了最有效率的核导弹发射基地。要侦测到核潜艇的动向，最好的办法就是检测它发出的声音——来自核潜艇螺旋桨旋转的声音。

苏联受“巴黎统筹委员会”的出口限制（中国也在禁运名单里），无法买到制造高级核潜艇螺旋桨用的多轴联动数控机床，就想花大价钱从东芝机械手中去买。在商言商的东芝自然无法拒绝，以同类产品在国内售价的10倍的价格（最后交易以87折成交，东芝都不相信，4部数控机床能卖到35亿日元的天价）。为掩人耳目，日本先是将产品转运到北约国家挪威，再运到苏联安装调试。

从1984年下半年开始，苏联的核潜艇似乎在全世界广袤的大洋中“消失”了。从北约各国的军事监听报告来看，苏联似乎得到了一种全新的技术，让他们的螺旋桨噪音瞬间降低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美国苦于没有真凭实据，直到1985年12月，苏、日秘密协议当事人之一、日本和光公司的熊谷独因与他的雇主发生纠纷而辞职，并愤然向“巴统”主席盖尼尔·陶瑞格揭发了东芝事件。

日本通产省对东芝公司进行调查时，还一度遮遮掩掩。在美国的压力下，日本警视厅对东芝公司进行突击检查，查获了全部有关秘密资料，并逮捕了涉案人员。“东芝事件”1987年曝光后，在美国国内甚至掀起了一阵“抵制日本商品”的巨大风潮，上至国会议员，下至街头老百姓都把买来的东芝商品集中打砸，损坏丢弃（美国原本就对二战结束以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而不满，正好借此在经济上打压日本）。

为惩罚东芝机械公司出口高精度的机床给苏联人的行为，美国国内提出了一系列严厉的制裁提案，比如对东芝集团索要150亿美元赔偿、提高日本进口商品的关税、禁止进口东芝任何产品、关闭东芝设在美国本土的所有加工厂等天价要求。

时任日本首相、69岁的中曾根康弘为了缓和日美关系，不得不亲自坐飞机从东京到华盛顿向美国道歉。日方逮捕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东芝机械人员，并向公司开出了巨额的罚款，还花1亿日元在美国的50多家报纸上整版刊登“悔罪广告”。

1988年4月，美国国会关于“东芝事件”的最终制裁法案出台：制裁范围仅限于东芝机械公司，不涉及东芝集团；制裁的时间由原先计划的5年，缩短至3年。至此，轰动一时的“东芝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东芝机械公司被限制进入美国市场3年，东芝其他业务虽未被明确处罚，但PC、家电等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事情并没完，在美方的强烈反弹下，日美贸易谈判走向了另一面，广场协议新鲜出炉。协议签订后，日元持续升值，日本出口经济深受重创，经济脱实入虚明显，为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埋下了深水雷。

跌倒，还是因为太贪心

背靠三井财阀的东芝集团开始转型，从一个以家用电器、重型电机为主体的企业，转变为包括通信、电子在内的综合电子电器企业。

随着PC产业的升级，对DRAM技术也在不断提升，处于泡沫经济下的日本难以支撑DRAM技术升级的费用和晶圆厂建设的资金需求，半导体产业经历了第二次大规模迁移，由美国、日本转移向韩国以及台湾等地，造就了三星、海力士、台积电等半导体大厂。

从田中久重时代的蒸汽机技术、藤冈市助时代的电气技术、土光敏夫时代的核电技术，东芝的发展始终与日本国家的能源变革保持同步。半导体产业暂时无力回天，东芝就把宝押在了核电能源业务。

上世纪70年代，日本的电力需求创下新高，政府开始向核能变道。东芝由此进入核电行业，接受了通用电气的转包，参与福岛核电站一号机的建造。1970-1982年，日本平均每年以建设2.1台核电机组的速度，推动核电工业前进，1985年，日本已建成15座核电站，30多台核电机组，装机总容量达2300多万千瓦，居世界第四位。搭了顺风车的东芝，毋庸置疑就成为日本最大的核电能源公司。

当时核能业界的三巨头分别是美国通用电气、法国阿海珐、美国西屋。西屋不仅给美国航母提供核动力技术，还是世界核标准的制定者。西屋虽然技术过硬，但经营效益却差强人意，1999年就以2000亿日元左右卖给了英国核燃料公司。

一直到2006年，英国核燃料公司不仅没能盘活西屋公司，自己也陷入窘境，只好再度谋求出售西屋电气，预估价达18亿美元。西屋这块肥肉，自然引来了不少竞争对手。同样虎视眈眈的老冤家有三菱和日立，在竞标过程中还恶意竞价，硬生生将 25 亿美元一路抬升至 50 亿美元。

为了争取到西屋，东芝疯狂砸钱砸人脉，甚至请了美驻日大使游说美国议员，防止他们阻拦这次收购。同时东芝还承诺，收购以后会让西屋自主管理，不进行干预。最后东芝以 54 亿美元（约合6600亿日元）的三倍溢价完成了收购西屋电气77%的股份。

时任东芝CEO佐佐木放下豪言：“在2015年以前，东芝计划接受全球范围内39台核能发电机组的订单。”39台机组值多少钱呢？按照市场行情，每台价值5000亿日元，39台的总额就超过了20万亿日元。

把西屋买到手后，东芝开始在世界各地广造反应堆，垄断该地区电网，计划好后半辈子躺着数钱。其实到了2009年，东芝已经拿到了12笔订单，进度并不算慢。东芝孤注一掷，继续又投了 16 亿美元给西屋电气，持股比例上升到87% 。

“黑天鹅”事件

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导致福岛第一核电站爆炸。当时日本暂时关闭了境内全部核电站，全球范围内核电站业务发展速度骤减，已经拿到的美国8基待建核电站中，有4基中止，而其他国家也都陆续暂停了核电站的计划。剩下的8基，也全部推迟建设进度。

明明2011年福岛危机后，世界范围内已经没有大批建核电站的可能了，可东芝却依然制定15年内要拿到64基核电站的宏伟目标。据东芝数据显示，自2015年实施并购后，西屋电气负债总额不降反升，最后攀升至98亿美元，几乎资不抵债。为了维护自身形象，东芝并未向投资者披露自身的状况，反而企图通过财务造假来“瞒天过海”。但最终“纸还是包不住火”，2015年4月东芝承认财务造假。

2015年7月21日，西田厚聪、佐佐木、田中久雄老中青三位社长一起出现在东芝的新闻发布会上。这并不是在危机中宣布利好，为东芝加油打气，而是为了宣布一个令人咋舌的丑闻——财务造假。2008年至2015年，东芝为了粉饰业绩，财报“注水、”金额高达16亿美元，占整体税前利润的30%。财务造假被曝光后，东芝被日本政府处以74亿日元的罚款，东芝股价暴跌，市值缩水40%。

最让人无语的是，2015年12月，西屋高层（东芝集团居然不知道）以2.29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美国西比埃公司的核工程业务。收购交易完成后，才发现核工程业务竟然还背负了42亿美元的债务（工程延期，承包商是要向美国政府交违约金），且西屋需要全额偿还债务。

卖，就一个字

本勒紧裤腰带的东芝于是雪上加霜，2016财年东芝净亏损高达9657亿日元，约合88亿美元，创下日本制造企业史上最大全年亏损纪录。在此后的相当长时间里，东芝一直在持续推进重组，出售包括电梯、家电、电视、医疗等非核心资产。

2015年7月，东芝旗下电梯事业以总价8.647亿欧元出售其持有的芬兰通力近2400万股份，相当通力4.6%的普通股股权。

2016年3月，东芝将家电业务主体“东芝生活电器株式会社”80.1%的股份出售给中国美的集团。同时，美的也获得东芝品牌40年的全球授权、超过5000项白色家电相关技术专利，以及东芝家电在日本、中国、东南亚的市场、渠道及制造基地。

同一个月，东芝又以6655亿日元（近60亿美元）出售日本最大的医疗设备供应商东芝医疗系统公司Toshiba Medical Systems给佳能。同年5月，东芝宣布由4399亿日元股本，减至2000亿日元股本，以便抵销巨额亏损。

2017年3月，东芝向纽约联邦破产法院申请西屋核电破产保护。西屋这尊大佛，东芝实在供不起了，终于在 2018 年以实收 37 亿美元的价格全部打包送走。

2017年11月，东芝又将持续亏损的电视业务子公司东芝映像解决方案95%股份，以169亿日元（1.2亿美元）卖给中国海信。

2018年6月1日，东芝正式宣布以180亿美元将旗下最赚钱的芯片部门整体出售给贝恩资本为首的财团。在经历了一年多错综复杂的竞购后，贝恩临时拉入了苹果、戴尔等整机厂商，笑到了最后。

2018年11月，东芝集团将美国LNG（液化天然气）业务出售给中国企业新奥能源。

2020年8月，东芝集团的个人电脑业务股权全部转让给夏普（当然，夏普早在2016年就被富士康36亿美元收购了）。

2022年2月，东芝集团以1000亿日元的价格，出售空调公司Toshiba Carrier Corporation55%的股份。

除了资产出售和分拆重组，东芝也在不断关闭世界各地的工厂，包括大连工厂和深谷工厂。

如今的东芝，空有当年的巨无霸名气，在CVC等资本大鳄眼里，剩余业务价值不过值200亿美元而已。东芝在压缩产能，将家电业务甩给中国企业，断臂求生。这是中国企业的机会，但同时也是挑战。今天我们可能还在欣喜并购东芝的工厂，明天或许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包袱。

迈过去了就是个坎，迈不过去就是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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