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论·流动|病毒物流学:资本、数据和社会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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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市场的“疫论”专题开设“疫论·流动”子栏目,将在这个子栏目中陆续介绍牛津大学的“疫情与流动”论坛上的文章,该论坛是项飙主持的MoLab (Mobility, Livelihood and Health Lab) 项目的一部分,文章均由项飙策划与编辑,并与《澎湃新闻·思想市场》合作,经项飙重新编选后在本栏目刊发中译版。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进入“疫情与流动”论坛。
【项飙按】
疫情对物流业产生重大影响,物流则可能为控制疫情提供新的方法。物流和病毒之间的联系,为我们思考当下资本、知识和公共管理的变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
维持我们今天经济运转的,不仅是各个企业的生产流水线,而更是全国、全球交织的各种航线;不仅是车间里的庞大机器,而更是飞速穿梭的快递摩托车。中共中央政治局在2月21日的会议上指出:“当务之急是要保障运输通达,路网畅通”;复工复产,交通运输是“先行官”,必须打通“大动脉”,畅通“微循环”。这次会议又首次提出了“维护全球供应链稳定”的说法。
中国物流业在2006年第一次作为一个产业列入国家五年规划。2013年,在中国变成世界第一贸易大国的同时,中国物流市场规模也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2018年,全国社会物流总额为283.1万亿元,而2007年只有区区4.5万亿元。
物流业的兴起,不仅仅是物流行业的问题,它显示了整体经济运行中的一个重大变化,即资本越来越通过对物品流通的管理来追求回报的最大化,和在市场上的垄断地位。我称之为经济的“物流化”。
物流和病毒在多个方面紧密相关。首先,在疫情期间,物流业的某些部分受重创,但是另外一些部分空前发展。其次,物流和病毒都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传染性正在成为我们认知人际关系的一个新角度——即一环紧扣一环。我们对付病毒传播的手段是禁足和封城,而当物流被打断造成经济上的连环反应时,资本借用 “不可抗力”的法律手段把损失外部化。这其实极大地扩展了连环反应的范围,使损失层层下传,使得各行业中的劳动者成为外部性的最终消化者。最后,由于病毒沿着人为设计的交通路线传播,更由于物流学中精密控制流动的经验和采集与处理大数据的领先手段,使物流学有可能成为监控疫情的一个方法基础。
疫情之后,我们面临的也许不仅是经济运行中的进一步的物流化,而且社会控制也可能被物流化:追踪控制人员移动和人际接触的应用程序正在使对人流的管理趋同于对物流的管理,而且,对物流的管理也可能成为对人的管理的一个基础。最后,物流化的趋势也可能会引导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大数据、生物意义上的传染性、和抽象的关联性(你和千里之外的供应商通过微信、网购、快递和各种想象建立起来的联系)成为理解人和人关系的基础。
病毒物流学
2020年3月25日,我参加了由海上贸易新闻(Seatrade Maritime News)组织的“航运和新冠病毒 – 市场和法律影响”网络研讨会。在此次会议上,物流专家集中讨论了两个话题,评估疫情对全球航运带来的后果,和预测新冠病毒向其他地区扩散所造成的影响。发言者特别关注了航运公司将可能用什么方式启用“不可抗力”这一法律条款。“不可抗力”是指,在特定情况下,不可预见的不利因素和事件可以使行事者免除合同义务。
许多评论都关注到即时性的生产网络如何在病毒传播下面临巨大挑战。平日,这些生产网络为了保持轻便性和敏捷性而没有给自己留出对付意外情况的余地。流行病也显示了物流产业对资本流动是多么重要。在物流业中,许多工人暴露在可能会被传染的环境下,其中包括被困在无法入港的船只上的海员和活跃在零工经济中的个体。医疗制造供应链的失败是当前形势中最令人难堪的现象之一。毫无疑问,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物流方面的挑战。当疫苗生产出来,如何公平分配疫苗也需要考虑一系列物流的因素,包括采购融资、库存配置、分发监视和数据库维护。
这篇文章不是要上一堂法律课,也不是要把物流的问题转移到人们熟悉的司法和主权框架中去。相反,我试图探求的是,不可抗力是如何让资本满足其物流需求,使流行病成为一种“外部干扰”。资本不仅意味着组织劳动过程的社会关系,而且还通过复杂的操作从外部的资源中攫取价值。因此,为了保持其稳定性和活力,资本必须寻求一些它自己不能控制的活动或物质,同时将可利用的活动或物质与那些它吸收不了或具有破坏性的因素区分开来。金融和物流是实现这种分类和提取的两个重要领域。
这句话已经成为专家们的抱怨。“早就”和“会(发生)”的用词,造成时间上的前后关系,巧妙地将过去的知识带入当下。这种抱怨不是事先的劝诫,而是一种事后的声明和对大众忽视警告的悲叹。这些知识现在有多种命名:病毒学、流行病学、公共卫生、生物安全。
“我们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并不是在说新冠疫情的爆发是可预测的。这句话可能是对缺乏准备的抱怨,对公共卫生和研究支出不足的谴责,或是对将专业知识介入政治中的诉求,但这并不是在宣称专家有占卜和预言的能力。全球卫生专家提出了流行病发生的问题,而不是是否发生,而是何时何地发生。
苏联控制论专家Leonid A. Rvachev及其同事率先将物流数据分析整合到流行病学模型中。早在1967年,Rvachev就开始模拟流感如何在苏联城市之间进行地理扩散 (Baroyan and Rvachev 1967)。他在1980年代扩展了该技术,用来评估航空旅行对流感在全球范围内传播的影响(Rvachev and Longini 1985)。习惯于利用运输网络拓扑上的信息,这些空间模型已经演变到可以根据有效距离估算流行病可能在什么时间到达哪个地点。
Baroyan, O.V. and Leonid A. Rvachev. 1967. Deterministic Models of Epidemics for a Territory with a Transport Network. Cybernetics and Systems Analysis 3: 55-61.
Opitz, Sven. 2017. Simulating the World: The Digital Enactment of Pandemics as a Mode of Global Self-Observation.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20(3): 392-416.
Rivkin, David W. 1993. Lex Mercatoria and Force Majeure. In P. Bernardini and E. Gaillard, eds. Transnational Rules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161-207. Paris: 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
Rvachev, Leonid A. and Ira M. Longini. 1985. A Mathematical Model for the Global Spread of Influenza. Mathematical Biosciences 75(1): 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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