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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金鱼:母亲的苦难人生(上)

陆羽金鱼 鸿渐风 2023-04-30

母亲的苦难人生(上)

陆羽金鱼

              

每年清明,我都会从天门自驾回老家一一武汉市江夏区金口街,去看望长眠在此的母亲。

 

母亲常说:我是武汉人,我要回武汉。话语就这么简单,又那么直白,语气中流露出的执着,让人心酸。

 

从下放开始、几乎一辈子在天门工作,最后从市人民医院退休后,母亲自以为户口能转回原藉武汉,几个舅舅也为此做好了各种准备,但几经周折后,她失望而归。去世后,将老人家安葬到武汉,是她生前遗愿。



站在母亲墓前,我转身俯瞰浩瀚的长江。浑浊的江水,沿着山脚缓缓向东流淌。它洗不清我对慈母凄惋身影的长久追忆,也带不走我对慈母椎心泣血的无尽哀悼。

  

丧父失学

 

人人都说黄连苦,母亲的一生却比黄连还要苦十分。母亲名叫傅素芬,1924年7月11日出生在武汉市汉阳龟山脚下的鹦鹉大道10(解放后的地名)

 

母亲兄弟姐妹九人,她排行老八。我的外公是汉阳兵工厂顶尖的热处理技工,负责着汉阳造最关键部件:步枪的撞针淬火工作撞针又名扳机,硬度低了子弹不能击发,硬度高了容易折断。

 

1935年春,厂里一名采购员将进口的特种钢材,用一批劣质钢材调了包,将特种钢材运给了地下党。用劣质钢材制成的撞针,硬度根本达不到质量要求。这名采购员晚上找到外公家,讲明了缘由,让他帮地下党保守机密。


那边扳机质量难过关,这边又要为地下党守密,外公左右难以圆场。厂里追查时,他选择了保守党的秘密,最后抛弃了一家老小,自刎身亡,解放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外公的死,给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被分别安排到三个哥哥家中。大舅傅光炎、二舅傅光德、三舅傅赶生三兄弟在汉江上淌划子摆渡,在岸边扛码头,籍此养家糊口,我的家家(外婆)也由三个舅舅轮流供养。

  

外公去世那年,母亲只有十二岁,她和我小姨都在汉阳女子学校读书。年底,学校大门外的优秀生栏里,挂着我母亲和小姨妈傅素玉的像片。当她拿着全5分的成绩单,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却并没受到应得的夸奖,当时二舅家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艰难。


是啊,成绩再好岂能当饭吃?随后便辍学在家,同家家一道做些女红,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她为失学之事,痛哭了好几天。好想好想重返学堂,但那仅仅是一种奢望。

 

苟且偷生

      

当年,汉阳一带的人们都说傅家的姑娘,个个聪明能干,人人貌美如花”。我的四姨素珍,是傅家最美的女孩。她身材修长匀称,皮肤洁白无瑕,美丽脸庞上长着傅家特有的高直鼻梁,还有那薄薄的小嘴唇,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黑眸明亮。用芙蓉出水、美若天仙来形容她的美,一点都不为过。她十八岁时,嫁给了汉口王姓商人,育有一儿一女。


一次四姨回娘家,看到我母亲生活艰辛,心疼难忍,全然不顾众兄弟们的反对,毅然带着我的母亲离开了二舅家。

 

母亲在姐姐家照看我的表哥表姐,同时负责厨房的食材,日子过得十分顺心。不久姨父病亡,四姨妈便一人支撑着商号,日渐兴隆。

  

1938年,日军即将占领武汉,亡国奴的恐惧让俩姐妹心悸。她俩商议后,带着我的表哥和表姐,结伴逃到长沙,住在有生意往来的商号。不到三个月,日本人即将攻打长沙,她俩又逃到广西。不久逃难到此的人传言,日本兵正向此开来。消息让她俩惊恐万分,慌慌张张跟随着逃难人群,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到了陪都重庆。

 

陪都生活

 

    1939年的重庆,经常遭日机狂轰乱炸,躲防空警报成了家常便饭。年底,我四姨嫁给了重庆德国电器公司老板,他们家族是望族。我母亲也在那里帮忙,分管食材,后来学起了电器维修,一家人总算安定下来。

  

由于多次轰炸造成众多平民伤亡,母亲出于爱国热情,报名加入了重庆自愿救护队,参加抢救在大轰炸中受伤民众。她吃苦耐劳,积极工作,是重庆救护队女队员中年龄最小、工作效率最高的队员。为此,受到国民政府的嘉奖。

 

救护中,她亲眼目睹了被炸现场的惨状。不少伤者在自己面前痛苦地挣扎,眼里充满求生的渴望,最后在痛苦中断气。她万分悲伤难过,同时也深感自己欠缺护理专业知识的无奈。从那时起,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再去读书,要当一名专业护士,去亲手拯救更多的伤病者,帮助他们重获新生。”

 

解放后,母亲工作积极,不仅投身革命大潮,而且加入了共青团。但儿时失学带来的伤痛,自愿救护工作中激发的志向,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常有个声音在内心深处高声呐喊:“我要读书,我要去读书。我要救人,我要去救人。”

 

1950年春未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她告别了美丽的山城重庆,告别了工作多年的德国电机厂,告别了亲如慈母、有再生之恩的四姐和家人,提着那口深棕色的皮箱,在朝天门码头登上了返回武汉的“洋船”。  

 

重整旗鼓

 

母亲回到武汉后,暂居小姨妈家里。她要重整旗鼓,扬帆远行,圆心中读书梦。她报考了武汉市护士学校,成为了该校首届毕业生。1952年底被分配到湖北省人民医院附属一医院当上了一名护士,多年梦想终于成真。

 

1953年她结婚了,丈夫李亚斌,武昌县金口镇人记忆力超强,让人惊叹。据医院的几位阿姨讲:“一本内科学,让他看一周,点哪页背哪页。”十四岁时便在金口小学教书,街坊都称他“小先生”,后来去武汉学中医。解放前夕,他参加了青年救国远征军,任少校医官。一九四九年初他所在部队在湖南岳阳投诚,被收编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后参加抗美援朝,在志愿军总医院当军医。

 

父亲停战后返回武汉,被公派到武汉市职工医校公共医疗班深造,是个未脱军装的学生,也是该校的首届毕业生(与李先念的夫人林佳梅是同班同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北省卫生防疫厅工作。

 

1954年11月19日我呱呱坠地,一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满。当年家住武昌彭刘杨路商家巷,同屋子住着一位天门藉的沈奶奶,丈夫是国军的一位军长,随部队去了台湾。她总是讲述着天门的陈年往事和地貌风情:什么天门的四十八牌楼,东湖的鲫鱼、西湖的藕……,好一幅悠然恬静的人间仙境,似从天上降临人间的一座美丽小城。

作者与父母


1958年,父亲在省卫生防疫厅任防疫大队长,兼长航医院首任院长,是当时省厅的配枪干部。每周分别两天时间在同济、协和,各坐一天专家门诊。

 

反右开始,省厅召开向党提意见大会。组织上为了保护他,专门安排两名职工,左右看护,竭尽全力的拉着,不让他上台发言。但他不听劝告,拼命抛开两人,冲上台去,手持一篇《丈夫有权妻子贵,父母有权子女贵》的意见稿,尤如一架小钢炮,噼里叭啦大轰一通,不久便被划为内右。

 

比起那些开会上厕所躲避发言、因抄人讲话稿而被划右派的可怜人,他算得上是个自找的“白痴右派”。直至2013年病故,父亲也没得到过平反,让我也莫名其妙成为了中国独一无二的永远的“右二代”。

 

父亲下放时,省厅领导给予特殊关照,除武汉黄石,给十个县市让他选择。当年由于听多了沈奶奶的“东湖的鲫鱼,西湖的藕,南门的包子,北门的酒”之类,他唯独选择了天门。到天门后,还不断恳求我母亲也到天门工作。

 

母亲良好的护理技术,优异的工作成效,是医院的中坚力量。当时申请过多次,领导好心劝说,做尽思想工作,不同意她到天门。她下决心追随丈夫,经常找院领导吵闹,铁了心要到天门去。院领导不堪忍受,好不容易拖到年底,才向省厅申请到一个充实基层的指标,她高高兴兴地带着我和二弟汉洪,从武汉乘轮船到岳口,再改乘马车来到梦境中的天门县城。

 

异乡挣扎

   

残酷的现实与美好的憧憬,往往有天壤之别。当年的天门县医院只不过是座庙宇,名为东寺。我家被安顿在阴森的大神殿,那里供奉着一尊尊造形各异的菩萨罗汉。每当黑夜来临,那些神像在昏暗的油灯下,似乎在不停地晃动,尽显阴森恐怖。我睡在用几根木条和芦蓆围着的房间,殿外不时传来大群野狗“汪、汪、汪!”的嚎叫,我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颤抖……

 

1960年,父亲最终被判刑,去沙洋农场机械厂服刑改造。母亲一人带着我们仨弟兄,艰难地挣扎在生死线边缘。

 

母亲是个异常坚强的人,无论生活多么困苦磨难,无论精神受到何种摧残,都能勇敢面对,尽力承受忍耐。从我记事开始,很少看到她流泪。也许夜深人静,趁我们熟睡,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痛哭;她从12岁开始迭遭不幸,流泪至今,泪水早已淌尽……

 

父亲的遭遇对母亲打击巨大。她白天咬紧牙关,故作頑强,努力工作以减少心中愁苦。夜深人静,她一个人躲在被褥里无声抽搐,以泪洗面。她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见绳想上吊,见水想投河。”但一回到家中,见床上鼾睡中的三个幼子,左右为难:“要是我死了,三个孩子么办啰?”

 

一天,母亲带我上街理发,走到东湖旁的街口处,小偷偷走了她的那个红斑点花灯芯绒小钱包,里面装有一张刚从汪元英阿姨那里透支的十元钱工资,包里还有少许的医院食堂的饭菜票。当年这十元钱,可是我们全家四口人十多天生活费啊!

 

她坐在东湖边捶胸顿足,时而悲声嚎啕大哭,时而躺在地上打滾:“这让我么办啰!这让我一家人么样活哟!”我极伤心无助,只是站在她身旁,扶着她的肩膀“妈妈!妈妈!”地叫着,默默地陪着她痛心流泪。从那一刻开始,我对小偷便产生了刻骨的憎恨。


我婆婆陈金姑,是长江北岸最大财主陈家的千金大小姐,每当回忆天门的往事,老泪纵横:“我……我那可怜的素芬啰!每晚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你们三个伢头,叹气落泪,整夜整夜睡不着。”她用挂在左肩上的方格手帕,擦拭眼中的泪水,“我整天跟在她的身边,怕她自寻短见……”

 

为儿活着

 

一场政治运动刚暂息,上天又来殃祸中国百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仨兄弟靠母亲口中省下的食物,艰难生存。

 

我不到六岁,上天门机关幼儿园,中餐也只能管个半饱。整个人成天只感觉到一个字,饿!好像上帝将我带到人世间,就是特意来让我体会这个饿字的真正含义似的。

 

母亲给我和二弟分饭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当年天门县医院食堂是用土缽子蒸饭(米饭是我母亲因患严重胃病的病号饭,其他人都是杂粮饭)。她把米饭分给我们兄弟俩,自己在一旁忍受着胃部的刺痛,慢慢艰难地咽着杂粮。望着我俩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流露出慈祥而满足的微笑。


三两米饭,我与二弟平分。母亲先会用一只瓢羹(勺子),在钵子中间将饭划成两半。我们兄弟俩的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那只刻有USA字样的不锈钢瓢羹:


“瓢羹歪过来了”

“这飘羹本来就向内弯着”

“我的这半少些,他的那半多些”


不管母亲怎么个分法,俩兄弟都觉得她偏心。每天都为分饭争吵,每餐都是粒粒计较,总感到瓢羹的底部偏离中线,自己分得的饭比对方少,那怕只少了一粒米饭。好像所有的饥饿,都是由这只美国制造的不锈钢瓢羹带来的。

儿时分饭的不锈钢勺,作者保存至今


我每天上幼儿园,与同班同学程某结伴而行。我们俩舍近求远,从人民医院绕上大街,在淌子街的摊铺旁徘徊。双眼瞪得大大的,贪婪地紧盯着街边的各种美食,不时地吞咽着口水,一副馋相,就像刚从饿牢里放出的慌食鬼。

 

我们俩分工明确:我望风,他下手。虽然做贼胆颤心惊,但饥饿让我们不顾一切。今天偷得两粒盐,隔几天偷一片酱萝卜。有一次作案失手,被人发现狂追,我逃到十字街口时,被瞎子的拐杖绊倒,下巴裂开个大口,鲜血流淌。我捂着伤口,哭着回家,找外科白自传主任缝了三针,至今都还留有长长的伤疤。

  

二弟小我两岁,他出生时,父亲参加汉江分洪,在指挥部任省医疗队队长,因此给他取名汉洪。灾荒年时,他才三岁,我还记得他当年的可怜模样:一层发青的薄皮包裹着骨架,胸前的肋骨尤如两扒稀拉的“哈撒”(排叉)挂在那里,细脖上长着个大脑袋,双眼深深凹陷,浑身上下很难找到几两肉。发亮的菜青色肚皮凸得老高,似乎看得见内脏。

 

他像只饿狗,整天在医院里到处穿行,一双眼睛在地上东张西望,寻找着别人丢弃的残食充饥。一次在通往传染病房的路上,他突然快步走到前面,捡起地上一个沾泥灰的梨核,如获至宝,高兴得不知所措,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哥哥,你看我的运气真好!边说边将那个脏梨核放在袖口擦了擦,咬成两半,递给我半个:哥哥,分你一半。

 

由于经常捡些肮脏的食物,他常喊肚子疼。夏日的一天,他肚子疼得厉害,躺在家门口的地上,满脸痛苦地哭叫。我摸他的薄如纸片的肚皮,硬梆梆的一坨又一坨。医生诊断后说他得了蛔虫梗阻,三两麻油下肚,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那年五一加餐,二弟抱着花瓷汤碗,挺个青色大肚皮,一歪一歪地缓缓向饭厅走去,嘴里不停喊道:加餐啰!加餐啰!走到半路,他突然一头栽倒在路边低矮的冬青树旁。母亲连忙跑过去,抱着他洪洪!洪洪!不停地叫唤,轻轻摇晃,小心拍打着他那瘦弱的身体。良久,他睁开眼睛,嘴里依然有气无力地念叨着:……妈!加……餐啰,加……餐啰……”

 

长期忍饥挨饿,我患有严重的肠胃病,且双脚都与众不同,每只脚的四个指头都是曲卷得很厉害,那是长期穿着不合脚的鞋子造成的。我读初一时,母亲给李勋伯伯家的大儿子方哥哥做媒,介绍曾祥桂与之见面,俩人情投意合,即将谈婚论嫁。他们送我一双蓝色网球鞋,当年那可是件不菲的礼物。我如获至宝,正值生长期的我,将这双鞋子穿了一年多,直到后来鞋子太小,双脚十个指头痛得都不能走路、每只鞋子也被大指头顶破个大洞,母亲才帮我买了一双新鞋……

  

1966年,W.G开始,大字报铺天盖地,今天造反派执政,明天保守派当权,我母亲成天提心吊胆,全然不知所措。小小年纪的我,每天都到天门俱乐部广场去看大字报,观察党中央最新指向和两派势力动向,运用北京-武汉-天门权力更迭的时间差,告诉母亲何时应该加入哪一派。可怜的母亲就像墙头一根孤单的小草,为了生存,在冰雪寒风中颤颤巍巍地挣扎摇晃,被风霜扫得东倒西歪,今天加入造反派,过几天又要加入保守派。

 

母亲对我准确的分析判断十分赞许:要不是我的微威,我不晓得又要多受几多罪哟。后来,家门还是被大字报封了,几度夜半惊魂遇抄家,提心吊胆......


(未完待续)

(责编:风雪林)


【作者简介】陆羽金鱼,本名李志伟,现年64岁,生于武汉,长在天门。曾下过乡,打过零工;养过路,教过书;当过工人,下过岗。后调入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从事管理工作,直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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