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消失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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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渡口
文 / 秋秋
每次回到故乡岳口，我总要爬上襄河大堤上凝神伫立，轻轻地闭上眼，微微地抬起头，细细地、静静地聆听远方，享受江天的空灵。努力地将疲乏的身体和混沌的思想从久居烦嚣与喧嚷的城市中短暂的抽脱出来，歇在这故土绿野的天地里来一次霍然的释放，过滤出狂少的影子，寻找曾经躁动的少年，这，大概就是一种所谓的超脱。
大堤绵亘蜿蜒，广袤舒目。那绿的树、那弯的河、那清透的空气、那暮鼓般神妙的黄昏……哦——还有那河上缓缓滑行的渡船，游哉得让你迷醉，迷醉在这故乡的仙境里。
襄河从岳口古镇弯流而过，界别出天门与仙桃两市行政管辖区域。在流经天门岳口古镇的河段上便衍生了上游和下游两处渡口，方便两岸人员的往来、农副产品的交流、或是远客绕道近路的去处……
上游渡口距离岳口古镇壹号码头上方一箭之地，由南岸的仙桃市的农民开设。在两岸的浅水处各墩放一露出河面的四腿木架，架上搁一块三，四米长，十来根胳膊粗细的树木拼接成排用作渡船靠坡和客人上下船的跳板，人们谓之埠头（大船停靠处有趸船接驳的曰之码头）。
枯水季节，在古镇岸边埠头的不远处杵着只容一人用木板钉做的票亭。为躲避“猴脸”（调皮）孩子的损坏或是怕岳口人拆去当了柴火，票亭每天都要随着船工的收班回到南岸一间隐蔽在柳林里的茅草屋躲歇一宿。
过渡人多是南岸到岳口来赶集的农民，他们忙碌往返在不紧不慢的河面上。鸡鸭的呱噪，赶早市人的笑骂，婆娘们的逗趣，还有船工摇着双浆有一句没一句插上的荤话，惹得满船人忍不住拍着船邦或是相互推搡着一阵荡笑。渡船便轻轻地摇晃起来，船工立马高声提醒：船崴人不动。
在离上游渡口大约一公里处，岳口人也设了一个渡口，称之“太平寺渡口”。渡口在大堤的防浪林里也建有一间宽敞的草屋，草屋里摆着几条长凳方便往来客人歇脚。草屋大门面朝襄河，在门的右边的草墙上被木框努力地撑开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装腔作势地充当售票及透气两用。草屋的退堂隔出一间小房便是船工值班守船的下榻处了。太平寺渡口地处偏远，客流稀松许多。船工就在停桨候客的当口，习惯的半躺船尾，用草帽罩在脸上，双腿叠翘，将懒洋洋的自己扔在懒洋洋的小船里随着懒洋洋的波浪轻轻的摇动起来。船工便点动翘起的腿合着波浪起伏的节奏哼着永远的《站花墙》。
岸柳、草屋、寂渡、扁舟，还有几声鸟的飞鸣，连空气都浮动着闲雅与恬适，虽然没有野渡的蛮趣，却满停了舟自横的诗意，仿佛得了禅意。
彼岸平沙浅草，翠柳烟蒙，渡口的沙滩上踏出的几条小径悠悠地伸进柳林藏到幽谧深处。每当黄昏靠近，夕阳便寻找宁静睡去，几只江鸥在暮色中吟出一两句阳光下的诗，在宽阔的河面上留下一些韵味。
襄河水从西边的远处与落日相接，弯弯地向东隐去。隐去的刹那，惆怅与落寞袭来，忽然觉得记忆中的故事要被这河水带了去，于是，你就会努力地去筛选和拽住那些让心灵深处曾经震颤与停留过的人与事：我可以忘掉我曾光屁股渡过襄河后把胸脯拍得山响的壮举、我可以忽略从趸船顶上门板似的拍向水面时那胸脯和肚皮的红肿与疼痛、我还可以抹去当渡船划进河中间的时候我突然跃入水中的瞬间自豪……
然而，有一个“忆痕”始终让我无法从脑海里删除——多年前在襄河边偶遇一个失业的老船工对我讲述他在河上的经历。
“渡人千万，我何曾渡过自己”。船工瘦黒，脸上布满了木讷的干豆角似的皱纹。身材无缘高大，声音倒是高亮，让人怀疑这声音的出处。我給他续上第二支香烟，他继续说：“看水势，观天气、辨风向是船工们吃饭的本钱。”他狡谲地一笑，“我们最厉害的本事是见风使舵。”
“涨水时你们停渡吗？”我问。
“涨水时河水很汹”，船工吐出一个烟柱，看出我的心思，“一般不会停渡，除非上面通知。”
“两岸停靠点几乎成一条直线，涨水时浪涌湍急你们怎么将渡船靠向对岸？”我疑惑的问。
“襄河在岳口镇的上游转了个急弯又在下游转了一个急弯，河水便在岳口与仙桃两边各形成一段很长的回流”，船工夹着香烟的手指着襄河，“中间是主流，靠近两岸的就是回流了，不管在岸的哪一边，我们每次撑开渡船的时候船头都必须迎着上游的方向，借助回流的水势，斜着船身往上游划去。在接近主流时，猛荡几桨划进主流，再顺着主流斜插对岸。同样，在靠近对岸的回流时，抢出几桨划进回流，调转船头，再次借着回流水势向临时选的岸边靠上去。”说完，船工在地上画了一个“Z”字符号，用脚点着符号说：“就是这个路数，懂不懂？”可能是船工在努力表述“主流”与“回流”时过于复杂，船工有点气喘，仿佛此刻的他又在“主流”与“回流”之间折腾一次。
船工用下颚朝遙隔数里的“天门岳口汉江大桥”方向翘了一下，叹了一口长气，忽然骂：“自从修了这狗鸡巴日的桥，坐渡船的人一天天的少，后来连个刮痧皮子（一块刮痧的铜钱）都收不到一个。不过，牢骚是一回事，喜欢做这个事是另一回事，即使对岸只有一个人喊渡，我们也要划个来回去渡人，毕竟我们是渡人的船工……现在好了，船烂在院子里连鸡都不敢进去做窝下蛋。这狗鸡巴日的……。”
他重复了一句骂话，全让畜牲背上了黒锅。他瞄了一下我手中的烟盒，转过头两眼直刺刺的盯着天门岳口汉江大桥，突然捡起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石头朝大桥方向扔去。我赶紧递过一支香烟，又赶紧拿起打火机帮他点燃，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毁了这座宏伟的钢筋水泥大桥。我的几个“赶紧”让船工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我忽然觉得我有些伟大与聪明——因为我无意中活用了在森林放火阻止森林大火蔓延的知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船工们虽然告别了风吹日晒的辛劳，内心却多了一份失落与怅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适应了大桥的存在，也不知道消失的渡船在他们心中的河里还能漂多远多久？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曾经在消失的渡口彼此相望，彼此期盼，彼此挥别后的那一份难以泊岸的情愫。
船工们在襄河上来来去去，在那稍纵即逝的鳞光闪烁的浪花里寻找着原始的自我，用自己的从容渡过世间的匆忙，他们承受了很多很多的欢乐与忧愁，迎送了很多很多的别离与团聚。大桥的现实，让他们的渡船渐渐地越来越载不动越来越少的渡客了，直到消失。因为，它载不动一颗沉重的心……
▲ 原岳口轮船码头处（小熬浆糊拍摄，2018.10）
我搜肠刮肚地想起《山居杂兴》里的一句诗“逆境偷贫乐，休兵未可期”来安慰我心中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适情绪。我努力地幻想着从这消失渡口上找回他们的质朴，找回他们的敦厚，幻想着找回他们对生活的坚毅与韧性。让人欣慰的是，我在他们重复的劳动过程中，在他们得心随性转换在“主流”与“逆流”之中，我幡然顿悟——船工们在襄河上的借力、借势、顺时、顺逆这不正是他们的智慧与精神的全部在这宽阔的河道上淋漓尽致的体现？！
船工们不懂得什么是哲理，但他们在复杂的河水中随心所欲的诠释了哲理的寓意——在现实的逆境中，当你心灰意冷失去坚强、在事业在逆境中，当你遭受冷眼与扼杀、在前行的路上，当荆棘遍地不能举步……你何尝不在这船工们的身上、在这“渡船”往来的河道里、在这渡口的等待中感悟到“逆境”的磨难与磨练这一字之差的意义？
佛说：“渡人、渡心、渡己”，我们生命过程中的渡口复杂纷繁，世像万千，谁在“渡”的过程中感悟到“三渡”的存在？事业渡口也好，红尘渡口也罢、感情渡口也好、灵魂渡口也罢……从此岸到彼岸你都要经历数次的摆渡或自渡，你都会经历逆流与主流的选择或磨练。又有谁用佛说的“渡”去引导去矫正过自己？
我想起了一首诗：
你从彼岸驶来
我将驶向彼岸
你的起点是我的终点
我的终点是你的起点
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周而复始你来我往
生命
就消耗在这无益的往返
有人从渡口出发，有人在渡口觅渡，有人在渡口洗尘，有人在渡口徘徊，如此种种，古往今来，川流不息。但，又有多少人能站在渡口透看彼岸？又有多少人能在逆境中会大张旗鼓“借逆”而行？“渡”往往就成了人们心中一个难以逾越的坎。
岳口古镇渡口虽已消失，而她留给襄河的是一道人生过程经验的永远。谁说流水无痕？！
我曾迷糊：不知是有了彼岸才有了渡口，还是有了渡口才有了彼岸，也不知是此岸牵盼着彼岸，还是彼岸牵盼着此岸?人生过往尽如此期期盼盼，在这些期盼中，谁，有过片刻的宁息？！
我敬服船工们永远的从原点再回原点的坚毅、我赞叹他们周而复始永远都处在出发的状态与热情、我欣赏船工们的桨叶坚持在这短距的河面上重复地丈量着平凡人生、我赞美他们用辛劳在岳口的襄河上划出一串串美人酒涡般的漩涡……
也许因为我们回不了过去，老天才给了我们这个回忆的功能，让你在时空里来一次选择性的返老还童，让你赶紧释放一下衰老的情感减轻遗憾的包袱。人生就是如此奇妙。
生命易老，人生終暮。只是这缓缓的襄河水，好像不曾有过青春的岁月，她总是满脸皱褶包容着古镇少年的顽劣与冲动，温性绵柔的缓缓前行。如今当我满脸皱褶面对她的时候，她的皱褶却依然年青。
▲ 岳口大堤之夜（小熬浆糊拍摄。2021.7.29）
2021.08.16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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