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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荷藕然:牛哥(上)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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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JianFeng


【小说】
牛哥(上)
/因荷藕然
 
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人一辈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要经历的事情;它与所处的时代风雨同舟,裹挟而去。不仅错综复杂,而且兜兜转转,在相似中又千差万别。
牛哥的大半生便是如此。
牛哥现在已不是哥了,孙子马上读初中。牛哥也不一定牛,三十多岁下岗,为就业犯愁,下半生一直为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南来北往、东奔西忙着。但至少在我心目中,姓牛的牛哥还是有点牛的。想想他的大半生,可圈可点,让人感慨不已。
我们生活的小镇,是沿河而形成的古老商埠。踪影了无的亭台楼阁,在记忆中,残留着曾经富庶的蛛丝马迹。
牛哥是我的老街坊,七十年代中我离开故乡后,见牛哥就少了。但每次回到故乡,都会听到他的故事,也尽量抽时间去他那里坐坐,山南海北的聊聊。
我喜欢他聊天的样子,喜欢他像从前一样在我面前充老大。一生至死不渝的关心着祖国的富强与人类的命运。
一次, 我冷不丁的问他:“全人类解放没?“
牛哥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别揭哥的老底。”然后自嘲道:“解放了一辈子,连自己都没解放。还在水深火热中……”

                      

         
 

 

60年代始,我与牛哥住在了一条巷子里。巷子朝南穿过两个街口,就是襄河大堤了。
巷子不足百米长,低头不见抬头见。牛哥大我大约五岁。文革时,我上小学,他初中已经毕业,意气风发,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腰间常常扎着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皮带,带着绿得发青的仿制军帽。风风火火,小巷子窄窄的青石板路上,有他特定的脚步声,铿锵急促。听到他的脚步声,我都要出去看看。那时,我很崇拜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傍晚,听牛哥的脚步声,大致可以判断他去了哪里。
八九不离十、他会去船码头下面侯船室与镇委会之间的街口,在昏暗的乌丝灯、或者以煤油为燃料的马灯下,看大字报、抄大字报,与人辩论。
标语,大字报就是他的背景。
牛哥总是口若悬河、慷慨激昂,在那里舌战各路英雄。而那时的我,上课连举手发言都不敢。
记得他准备串联时的迫不及待,雄心万丈。牛哥的这一决定,可把他父母急坏了。他父亲几次要动家伙,都被他母亲拦住了。有一次,牛哥大大声对他父亲说:“你再胆敢打革命小将,我就与你彻底决裂!”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句话很灵,牛大伯马上把高高举起的火钳,无力的放了下来。
拳棒不得,无法打出孝子。
其实,我没见过牛大伯真正打过牛哥。
几天后,牛哥扎着他的军用帆布皮带,在街坊的目送下,义无反顾的踏上了他去井冈山的朝拜之路。
那一天,我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与另外几个同镇的伙伴汇合,我还簇拥在旁,走了很远很远。
在牛哥出去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每天必到他家里瞄瞄看看。自然是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只有牛哥的父母,总是默默的、愁眉苦脸的望着我。
牛哥回来那天,我正准备离开他家门口。他从后面叫住我。我回头一看,惊诧之余,一下把我愣住了——是衣衫邋遢、蓬头垢面的牛哥!而那条每天扎在腰间的军用帆布皮带不见了。松松垮垮的旧衣服,不是他惯有的行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有两束目光还是那样的炯炯有神。
牛哥的母亲听到声音,跑了出来,一见到自己的儿子,泪水哗哗的往下流。牛哥小声的叫了一声“姆妈”,低着头仄进屋里去了。
回家后的牛哥,好像变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家呆了好几天。出去回来的脚步声,也没有了以前的铿锵急促,不再像以前高谈阔论了。闭口不谈串联井冈山的事情。而我又恰恰想听他讲一路上的故事。
他知道我的渴望,突然有一天牛哥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还小!讲给你听,你也不懂。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着牛哥若有所思的样子,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好几次刻意纠缠,也没有套出一个所以然来。
很快,牛哥从“新派”变成了“钢派”,经常派给我任务,无非推油印机、发传单之类。很多传单上的文章,都是牛哥在煤油灯下的蜡纸上刻出来的。有时,他心血来潮,会在文章中加进自己华丽激昂的句子,这点我尤其佩服。
由于我跟着牛哥,经常不做家务,也不捡柴、拾煤与割草,常常被父亲打的鼻青脸肿。他感激我对他的忠诚,于是拿出一样东西奖励我。是镀金的毛主席像章,崭新的。他说是用他那条军用帆布皮带换的。一共换了五样。其它四样没给我看。我急忙问:“你到了黄洋界吗?”他望了望我,把头朝向窗外,幽幽的说:“到了,晚上下山时迷了路。走了两天两夜,饥寒交迫,差点一辈子就见不到你了。后来遇到了一个上山采药的农民,那时我们其中两个已经昏迷……”
牛哥说完,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从此以后,牛哥再也没有讲他的这段历史。至少在我面前没有讲过。

 


 

牛哥的家庭很有意思。大门右上方常年挂着一块“革命烈士”的牌匾。红色退尽,几个字也斑驳依稀。每年有一、两个日子,镇里会敲锣打鼓来,送对联、挂红花什么的。听街坊的人背后讲,说那块牌子是发给他大伯的。他大伯跟着贺胡子参加南昌起义,救过一位大人物的命,后来牺牲了,没有留下后人;说牛哥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幺,稀里糊涂的参加过“三青团”。但牛哥的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那是他父亲在武昌读师范学校时发生的事。那些可以作证的人,据说大多“肃反”了。没有结论,但有污点。没有处理他父亲,据说是他大伯的烈士头衔的缘故。解放初期在县政府公安局工作。不几年,就回到镇上做了一个集体单位的理发师傅。
牛哥的父亲,与其他理发师傅不同。永远是一套补了又补、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仔细看,左上口袋永远别着一管不知名的钢笔。给顾客理发慢条斯理,一丝不苟,有板有眼,很少与顾客搭讪。
理发的椅子,是民国时期留下的,能够灵活转动。扶手、靠背上的深褐色牛皮磨出了本色,很有时代感。
忙完了,牛大伯从中山装的右下口袋,掏出乡下亲戚送给他的烟丝,整整齐齐的,卷成喇叭筒,吧啦吧啦站在门外抽。
牛大伯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以魏碑见长。不管是居委会,还是镇委会,叫他去写,他就去写。因为一尺见方以上的大字,只有牛大伯写得大小一致、挺拔稳健。写完了,不声不响的再回去理发店理发。别人夸他字写得好,他也面无表情。
牛哥祖上,曾经是镇上望族,到了他祖父一代,就慢慢衰落了下来。据说这也与他牺牲了的大伯有关。他大伯读过不少书,到过北平、上海,接触过一些新思想,常常苦于家国内忧外患。突然有一天就不辞而别了。半年后写回家里一封信,他祖母闻讯后几天就去世了,祖父也大病了一场。后来,老二、老三跟着南下。不得已,解放前夕祖父卖了仅有的田产,在镇上开了一家匹头铺,准备交给老幺打理。这个老幺就是牛哥的父亲。
解放初期划成分,由于子女大多参加了革命,没有归为资本家或地主。工人和贫农更沾不上边。户口本成分一栏上填的是:小商。
匹头铺收归政府后,牛哥的祖父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牛哥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里,在那个唯成分论年代,总是处在那样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
九大”后,牛哥在小镇也翻不起大浪,大城市的组织,都是以单位成立的各种“司令部”“委员会”,他够不上格,也就无法加入。与此同时,全国“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鼓动得青年们热血沸腾。牛哥一马当先,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了农村。牛哥是怀着大有作为,“农村包围城市”的宏伟蓝图去的。
临下放的头一晚,牛大伯把中山装上别着的那管钢笔拿给牛哥,不无担忧的对牛哥说:“这是你大伯离家时留下的唯一遗物,我把他交给你。父亲没用,连累了你们。相信我,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对得起天地良心。现在到处坏了规矩。你要记住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斗别人的时候,想想别人斗你时的滋味。不要试图改变别人、改变世界,先改变自己再说。你就是太冲动。写字是一种内修。人生就是一道一道的坎,当跨不过去时,安安静静拿出笔来划几划,坎就跨过去了……”
牛哥看着严肃的父亲,第一次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几次“”字都发不出声响来。
牛哥一共五兄弟姊妹。他排行老三。老大是哥,去学了木匠,已经出师了。老二是姐,已经嫁人,住在上街,煮饭洗衣,偶尔打打临工,做点工艺品。下面一弟一妹马上中学毕业了。
牛哥是家里最活泼的。哥哥姐姐对他都很好。在他们的呵护下,牛哥长得人高马大,使命感也最强,总想干出点名堂来。但他父亲说不清楚的历史问题,往往成为某一类人攻击或打压他的把柄。
到农村,他想好好证明一下自己。
牛哥下放的地方,是血吸虫重灾区。每家农户的墙壁上,刷满了用白石灰写的“送瘟神”之类的标语。下放没半年,就作为主要劳动力,被派往省内、县内的各种水利工地与三线建设工地去了。
搞水利建设,大多在农闲时的冬天,有一年去挑汉北河,土方任务繁重,起早贪黑的干。临近春节的一个晚上,他实在累得动弹不得,吃完饭,就地躺在稻草上睡着了。大冬天的,居然裹着夹袄,露出肚皮,睡到了天光。更神奇的是,他居然没有得病。开春就被评为县里农业学大寨的先进份子。得了一个保温瓶,高高兴兴的拿回了家。保温瓶可是当时买不到的紧俏物质。
接着,全国时兴办青年队,牛哥成了青年队的队长。一年后,牛哥成为全县知识青年的先进代表,到处作报告。但招工招生就一直轮不到他。各级领导向他年年许诺,来了招工招生指标,也总有他,他填了表,往往就没有下文了。每次就一个说词:可能政审不合格。其实,背后的原因是,要为广大知识青年树立扎根农村的榜样,他招工、招生走了,各级领导怎么向广大革命群众交代?这一扎根,六年就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一辆吉普车直接开到他们青年队,出来一个老军人,由县委书记陪着,看来来头不小。点名要见牛哥。
此人见到牛哥,就拉着牛哥的手,一直不放开:“真像啊!真像!我是你大伯的战友!那时你大伯是排长,我是他的兵。来迟了!一直说来!快去换件衣服,跟我去县里……“
车上,嘘寒问暖了一阵,了解了牛哥的一些情况,老军人向县委书记说:“这么优秀的青年,农村要有人扎根,城市也要建设嘛!现在你们县,什么单位最好?”
那是!那是!现在农业机械厂最好。生产农业浇灌机械,大部分出口非洲。小牛,这是韩将军、韩政委,我听过你作的报告,文笔不错!讲话有感染力!可以来县委办公室工作。”书记向韩政委讨好道。
那就安排小牛先去农业机械厂锻炼锻炼。然后再往上面调嘛。也算是烈士后代啊!小牛你看怎么样?“
……”情况来得太突然,牛哥一时语塞。
那就这样定了!小牛的事情就交给你这位县太爷了!”韩政委的口气不容置疑。
三天后,公社书记用手扶拖拉机,亲自送牛哥去县农业机械厂报到。
几个月后,牛哥的父亲也被安排到镇文化馆工作。牛大伯死活不肯去,镇委书记踏破了门槛,苦口婆心做了无数次工作。哀求道:“你不去,我怎么向县委书记交代?理发是集体单位,没有退休金的。我向县委书记说了,你的工龄可以从你进公安局工作算起。这样,过几年你就可以拿退休工资了。退休工资比我现在的工资还高!“
牛大伯既不感激,也不表态。
镇委书记干笑了几声:“说定了!可不要再为难我。”然后灰溜溜的走了。
牛哥看到自己的父亲,在镇委书记面前露出了少有的傲慢与不屑,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现象,便带着疑惑想知道一点缘由。牛大伯哼了一声,怒斥道:“他原来是我手下。十足小人!我离开公安局就是他使的坏!不过,因祸得福!在单位,不知我是否能活到现在?你的性格完全同你大伯一样。只管国家兴亡,不顾个人生死。这个社会已没有了规矩,没有了是非,没有了善恶,没有了对错,没有了美丑,枉有一腔热情与抱负有屁用!你不觉得现在说的与做的,永远是相反的?现在是谁官大,谁说了算,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我的命运,不都是上面一句话!我劝你还是远离政治为好!清清白白做人。”
听完父亲说的话,牛哥吓了一跳。这哪是那个一天到晚沉默寡言、文弱消沉的父亲!
牛哥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牛哥从小不安分,有正义感,爱打抱不平,是小镇上年轻人里的风云人物,自然很多女孩喜欢。巷口的紫涵一直暗恋着牛哥。前街的红蓼,隔三岔五跑来牛哥家里串门。
紫涵白皙文静,清高中有些许羞涩,与牛哥同过好几年班。当过班上的学习委员。
前街红蓼的哥哥与牛哥是好朋友。红蓼又与牛哥的妹妹玩得不错。牛哥经常去他家,有时晚了,就索性与红蓼的哥哥同被而眠。所以,红蓼比别的女孩更易接近牛哥。据说还有好几个镇上的女孩对牛哥有意思。当事人从来不公开否认,那也许就是真的了。
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常常拿这些八卦开牛哥的玩笑。要他千万别把人家女孩的肚子搞大了。牛哥总是腼腆而憨憨的笑笑。小姑娘们暗地里骂说这些话的大人们是流氓。
初中毕业后,不在学校了,紫涵想了一个见牛哥的好主意,写日记和诗歌,然后拿给牛哥看,让他提意见。牛哥总是饶有介事的说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天天无病呻吟。但不忘夸她几句,说她文笔婉丽,有自己的风格。下放农村后,他们不在一个公社,相距大约有二十多里地。紫涵那里没有青年队,是单独落户的,住在妇女队长家里。
开始,紫涵想写信,又拿不下面子来。由于身体弱,紫涵下放农村后,不到半年,基本上就不去队里干农活了。重的干不起,轻的尽添乱。还几次病倒,让社员用板车送回家。队长劝她别来争工分了,每家每户分什么,你就分什么,一个月来一次,说这是小队全体社员决定的。开始紫涵觉得不好意思,这不是让贫下中农养自己吗?可是,自己又真干不好任何事情。在这样的煎熬中,很快一年过去了。每个月到队里领了粮食与农副产品就回镇上来。时间久了,紫涵去小队领粮食等农副产品,觉得罪过,农民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下放农村后,户口注销,每月的供应票、包括粮票就没有了。没有粮票,就买不到粮食。她很纠结,往往迟迟不去小队领那些粮食和农副产品。
亲戚们看紫涵母亲不容易,往往帮些生活上的小忙。紫涵母亲为了答谢他们,每月给这些亲戚送点粮票去。一个月不送,心里就过意不去。这样一来,家里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妈妈唠叨,她才去把粮食背回来。第二年,闹水灾,紫涵真正看到了农民的苦,坚决不去队里领粮食和农副产品了。
紫涵家有点神秘。母亲带着三千金生活,常年见不到她们的父亲。只听说他父亲在省里工作。家里冷冷清清的。紫涵不喜欢到处野,总是一个人在仄逼阴暗的家里安安静静看书,写写画画。不过,不管牛哥回没回到镇上,紫涵还是一如既往的把日记和诗歌,拿到牛哥的家里去,然后等待牛哥还给她。紫涵就想看牛哥与自己说话时,那些不停地转换着的夸张表情。牛哥有好几次想问,她看的那些书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一直没问。那些书是“破四旧”早就应该破掉的东西。
两个人心照不宣,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纸。直到紫涵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走后门要去武汉上一个什么中专学校。通知书拿到手的那天晚上,紫涵才鼓起勇气,去约了牛哥。据说,两个人在襄河堤上的防浪林里呆了一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搭轮船下汉口时,紫涵的眼睛,肿得像红灯笼,不敢抬头见人。
后来的后来,牛哥的发小们常常在他面前提起紫涵。说紫涵是小镇上的林黛玉。牛哥总是神情落寞:“唉!一生都在被作弄。几次有武汉招工招生的指标,就是轮不到我。如果去了武汉,说不定哟……”


 

红蓼同紫涵的性格恰恰相反,大大咧咧的,牛哥一直把她当妹妹看。红蓼也是少女,在牛哥面前流露出异样情怀多了,他才突然发现,原来红蓼对自己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直到红蓼给他织了条保暖的棉线裤子,原料是她家里积攒起来的劳保手套,拆装下来的棉线,在那时很贵重的,牛哥才开始为难起来。因为在紫涵与红蓼之间,他还是喜欢紫涵多一点。小镇就这么小,红蓼应该知道他喜欢紫涵。但她还是不管不顾,甚至很多时候跑去帮牛哥的父母做家务,与牛哥的父母套近乎。这些小九九,都是以他妹妹好朋友的名义进行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万般无奈下,牛哥去求助红蓼的哥哥,说我与你这么好,你是知道我喜欢紫涵的,不能耽误了你妹妹。红蓼的哥哥说他怎么管得了?不过,一再暗示他,他妹妹对他是动了真心了。
紫涵去了武汉,红蓼少了一个强劲的情敌,她对牛哥的爱更热烈了。
牛哥自从紫涵去了武汉,就再也看不到她的日记与诗歌了,他才感到了看不到尽头的惆怅。失落感演变成无端的焦躁,有时甚至莫名的朝红蓼发发脾气,怨她不该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在韩政委去青年队见他的前半个月,刚刚一批招工去武钢的通知书发了下来。青年队一共六个指标,是历来一次性招工人数比较多的一次,牛哥又没有接到去武钢报到的通知。而他觉得这一次一定是可以被武钢录取的。像他在农村扎根这么长的,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排在招工候选名单的第一名。不过,他次次填表都是排在第一名。拿到表的当天,表还没填,就先写了封信,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在武汉的紫涵。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他完全懵了。牛哥在各种大会上,发过“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誓言,他不敢去公社找书记他们,与他们据理力争,发生正面冲突。
心虚往往用激进掩盖;小私心拗不过大道理。这些人同自己一样,把伟大领袖的号召背得滚瓜烂熟,去找他们讨说法,他们无非再向自己复述一遍那些背诵过的语录、口号。他心情坏透了,一夜没睡。清早起来,青年队的事务,他没有向任何人交代,怒气冲冲的一个人步行回了小镇。
回小镇后,牛哥没有直接回家,他去找红蓼的哥哥,只有红蓼在家。红蓼见牛哥的脸色不好,弱弱的问:“怎么了?刚从你家里路过,没听说你……”
我肚子饿。有什么吃的?”牛哥望向厨房,不看红蓼。
有盐菜。可以蛋炒饭。要不我去端一碗煮包子回来……还是锅盔?”
蛋炒饭!”
红蓼将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用盐菜炒了一大海碗蛋炒饭给牛哥。牛哥吃到中途,左顾右盼,说想喝酒。刚好她父亲的散装酒,还有大半瓶在那里。
武钢来招工,小镇满城风雨。红蓼是聪明人,大致猜到了牛哥憋着一肚子怒火的原因。她还有点暗自庆幸,牛哥去了武钢,她将如何是好?
这次又没你?” 她试探性的问牛哥。
牛哥不答话,连续喝了几大口酒。不一会,竟然哭得山崩地裂。
红蓼哪里见过这阵势的牛哥,赶紧去抱住他。平常伶牙俐齿的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慢慢的,牛哥停止了抽泣。主动抽出双手,把红蓼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不知不觉,在异常安静的气氛中,是慌乱的喘息声。
这天黄昏,他们突然就越过了那条灵魂与肉体的屏障。一切水到渠成。
事后,牛哥狠狠的扇了自己几耳光。
红蓼不许,偎依在牛哥怀里小心翼翼哭泣。
这也是韩政委让他去县农业机械厂锻炼锻炼时语塞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牛哥的表现无可挑剔,人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次次落空让他怀疑自己,并怀疑这个社会。他高兴不起来,又不敢继续赌下去。以后不再招工的传言,时不时甚嚣尘上。他不敢想今后的日子将如何度过。只好默认,百般不情愿的去了县农业机械厂。任由命运摆布。
牛哥扇自己耳光,显然有瞧不起自己的因素,他总认为自己有坚定的革命意志,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左右,他鄙视自己刚才的行为。
当时,理智与冲动,全在他脑海里化成了空白,坠向无底的深渊。他觉得心灵上对不住红蓼,也对不住紫涵。他心里满满的还是紫涵的影子。虽然他笃定了与红蓼是可以过日子的。他感到无比空虚,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宏大的假设里,过去的执着与狂热、抗争与谨慎,现在已变得毫无意义了。
但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竟然真的与红蓼的关系就这样发生了。他找不到这中间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因为他每次还没想到这个结局时,会断然终止想下去。完全在思想意识深处否认了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

 


 

告别战天斗地、大有作为的青年队,牛哥进了农机厂,仿佛做了一场让人纠结的大梦。他心中的很多东西,慢慢开始幻灭。
在这期间,紫涵给牛哥青年队接连去了三封信。一个月后,才有人将信转交给他。他没有勇气拆开来看。不知道如何回答紫涵。他迟迟不给紫涵回信。紫涵知道牛哥去了县农机厂的消息,还是她四处旁敲侧击后,大妹妹写信告诉她的。
拖拖拉拉好多天后,牛哥无法回答紫涵信上的内容,但还是回了信。他把从前紫涵日记与诗歌里的句子和段落,抄了满满十页信纸,寄给了紫涵。
紫涵收到信后,照信封上的新地址,给牛哥回了最后一封信。里面是一枚长方形的井冈山纪念章。那是紫涵离开小镇的那个晚上,牛哥送给紫涵的。信上只有一句话:断肠人在天涯。末尾没有像以前落款“涵“,也没有留日期。有泪水洇成一片的痕迹。
牛哥因为是县委书记亲自安排进的农机厂。厂领导对他格外重视,特地给他分了一间不到五平米的小隔间。这是十年老职工都没有的待遇。
进厂两个月,县委书记召见了他三次。一次还特地动用县里唯一的吉普车,带他去武汉看望了韩政委。除了与牛哥谈论韩政委出生入死的传奇革命经历,书记也有考察牛哥人品能力的意思。想提拔他到县委办公室工作,虽然牛哥当时还只是农机厂的一名新的政工科科员。
临来上班前,牛哥的父亲叮嘱牛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理发剃头的这套家什,就是祖父传下来的,正好派上了用场了。世事难料。想出风头的人,容易走火入魔。建议他学点真材实料的本领。做人首先要有骨气,不要养成阿谀奉承的坏习惯。
经过了一些事情后,牛哥渐渐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潜意识里,会回忆父亲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慢慢的理解了他的隐忍与艰难。
他一再申请去车间做一线工人,厂领导说什么也不肯。
政工科闲的慌时,牛哥常常去车间转悠,与反动技术权威唐老师成了朋友。
一天下午,县委书记给机械厂的党委书记打电话:“来我这里一趟。把小牛带上。”
县委书记见到牛哥,依然眯眯的笑:“韩政委昨天又来电话问起你了!来,坐我身边来!今天这里都是自家人。这位女同志,是我侄女,县京剧团的,唱过阿庆嫂。你们应该看过她的演出。小牛,她听说你今天来,特意请了假。你们可以认识认识,以后多交往。都是年轻人嘛!“
说完,看了看牛哥,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牛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为好。浑身不自在。
县委书记继续说:“你懂农业,也在农机厂锻炼了几个月,也算了解工业了。不如你考虑来县委辅助我,当我的智多星。以后韩政委来了电话,你就可以亲自向他汇报工作了。”
农机厂的书记看出了一点眉目,不停的附和着。马上把农机厂传达室的电话给了县委书记的侄女:“打电话时报上你的身份就行,我会向门卫交代的。以后多来我们文艺宣传队指导指导。“
谢谢!谢谢!一定去拜访!“县委书记的侄女接过写有电话的纸条,眼睛火辣辣的望着牛哥。
几天后,牛哥与县委书记的侄女谈恋爱的传闻,就成了三十多里外小镇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红蓼知道后,急得团团转,问牛哥的妹妹,妹妹一头雾水。她连夜赶往县城,一定要听牛哥亲自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牛哥见到红蓼,感到无比意外。问她这么晚来县城干什么。
红蓼一听就哭了。大骂他负心郎。等到牛哥听明白怎么回事,反复向她解释,红蓼就是不信。
折腾到半夜,牛哥不停的对天发毒誓,说两人连面都没单独见过。红蓼说看过那女的演的样板戏,是妖精、狐狸精。她认定老人们说的话,哪有猫不沾腥的。镇上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肯定不是空穴来风。牛哥没有任何办法,争吵半夜,没有结果,也无法留宿。红蓼尽管脚上走起了血泡,还是坚决要回小镇。牛哥不放心。只好陪她一起回。他还得马上赶回农机厂上班。
此后,红蓼三个多月没有搭理牛哥。牛哥的妹妹出嫁,作为好朋友的红蓼,送了人情,却没有露面。
牛哥焦头烂额。县委书记唱阿庆嫂的侄女,隔天就有电话打到农机厂传达室。牛哥只听过一次电话。各种推脱,坚持不见面。他希望自己坚持不见面的消息能够传到红蓼的耳朵里。
他早就听说这个演阿庆嫂的人有作风有问题,而且年龄比他大。传闻她结过婚。这是他决不能接受的。
他苦笑。想起了紫涵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样子。
农机厂书记现在就怕县委书记召见他汇报工作。最近的次数,超过他上任三年来的总和了。
看来他得亲自出马,不然没完没了。他把牛哥叫到办公室。告诉他,县委书记马上要下调令,把他调到县委去。问他与“阿庆嫂”发展得怎样了?
牛哥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说自己早有女朋友了。书记马上拿出做思想工作的看家本领,和风细雨的与他谈心:“……现在自由恋爱。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处流。书记的侄女条件多好!根红苗正,单位又好。调到县委,说不定将来就是我的领导。你是经过大风大浪洗礼过的。要拿出舍得一身剐的精神来。不然就错过大好机会了!……“
牛哥不出声。低着头、咬着牙。坚韧的听着他不停的说下去。他看透了这些口是心非、拉大旗做虎皮的人。
第三次做思想工作时,牛哥站起身,摔门而出,丢下一句话:“你们把我退回青年队去算了!“
走出门,牛哥看着前方“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抬起脚,朝那个方向狠狠的踢了几下。他生怕有人看见,假装上厕所,低着头急急的走开了。
牛哥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现在的人,说的与做的,全是反的,尤其是有一官半职的领导们。看问题真是一针见血。

 


 

与此同时,红蓼的家里开始对她密集型催婚。小镇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孩不嫁人,是标准的大龄女青年了。红蓼正在这个年龄坎上。
牛哥以前每星期周末一般会回小镇,可是最近两个月,除了妹妹出嫁,匆忙回来一次,再没看到他的人影。在哥哥那里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回没回,她也不好意思打听。
催婚催的急,是因为有人给红蓼来说媒。对象是郊区张家湾的,在部队当副连长,大红蓼三岁多。虽然是农村人,父母皆是公社干部。在当时,嫁给军人是非常荣耀的,何况是军官。
红蓼开始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媒人几次上门,红蓼就是不表态。媒人急了:“丫头啊!年轻军官,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难找,我看你们是蛮般配的。所以才为你们操这个心。你给我一个准信。他马上就要回来探亲了。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
红蓼心动了。但还是不出声。媒人说:我看你从来没有反对过,是不是同意了?好姻缘,不能错过。我马上专门找个时间与你父母商量商量。快去找几张相片给我。
红蓼把在红旗照相馆照的相片拿了出来,将相片背后写给牛哥的两行字擦了,给了媒人。
等到牛哥收拾好了心情,准备与红蓼好好谈谈的时候,红蓼正焦躁着等着副连长回家探亲摆订婚酒。
牛哥知道后,马上去问红蓼的哥哥:“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她从你那里回来后,哭了几天,门也不出。几个月见不到你人影,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看红蓼哥哥的神情,估计无法挽回了。破坏军婚,那时多有牢狱之灾,他担当不起。为了解除大家的误会。牛哥耐心的讲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末了,希望他转告红蓼,能原谅自己。
与红蓼的哥哥分手后,他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五味杂陈,无处诉说。他登上长堤,走到襄河边,在清寒的早春,把脱光的衣服埋在了沙里,再压上一块大石头,确定周围没有人,扑向了江心。在追赶了一会溯流而上的轮船后,一鼓作气游到了河南岸。
县委书记不再要牛哥去汇报工作了。韩政委的口讯当然也听不到了。调令也不了了之。
一年后,牛哥用时间证明自己不是负心人。当然,他付出了很多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诱惑中,牛哥迷惘过,但他要维护一种叫尊严的东西。
世界上很多东西,本来就不该属于自己。但属于自己的尊严不能丢。
牛哥如愿下放到了车间。在工段长的位置上,社会开始松动,不完全是计划经济了。开始了各显神通的双轨制。省机械进出口公司给厂子里的生产订单越来越少。他们的采购转移到了江浙一带。厂里要为自己产品找出路,扩大了销售队伍。牛哥争取后,成了一名经销人员,被安排跑最艰苦的大西北与大西南。
个人如何抗争,均显得无能为力,总有一股力量比你强。牛哥阴差阳错,不知不觉就蹉跎了岁月。
牛哥快三十了,不想女人是假话。就像招工到武钢一样,不想去才怪。周围的压力也大,背后开始指指点点。母亲着急,父亲却如局外人。很多热心快肠、亲朋好友为他介绍对象。
红蓼添了一个胖小子,与牛哥冰释前嫌,看着牛哥迟迟不结婚,自己自责不该当初。她成了为牛哥做媒最勤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红蓼的一个远房亲戚成了牛哥的老婆。好在这个老婆宁可受委屈,也不同牛哥顶嘴,她什么都依牛哥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也说得过去。
牛哥的无名火,来无影,去无踪,老婆顶得住,也就相安无事。
回首不到十年,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写进党章的接班人,语录不离手的副统帅,突然在北方的境外折戟沉沙了。这样一来,牛哥觉得自己的沉沉浮浮根本算不了什么。
人生的路,既有盲目的追随,也有被动的选择,走着走着,就绕进了泥淖,既不能前进,还无法退回原地。但有多少人能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
牛哥想,自己还不是最差的。真不应该对老婆发火。


(未完待续)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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