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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丨张洁:从昏暗不明的甬道走出来的女作家

金弢 新三届 2019-08-25


作者档案

1986年作者在西德


金弢 ,1974年杭州外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县分水公社儒桥村,77级考进北外德语系本科,81级北外德语系研究生,1985年1月进文化部,1985年3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于作协外联部,曾多次随中国知名作家出访欧洲诸国,1980年代末期获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原题

话 说 张 洁




作者:金弢



张洁,当代著名女作家。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著有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散文集《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中短篇小说集《祖母绿》,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等。凭借《无字》《沉重的翅膀》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

 

 

大多是作家写别人,别人写作家的则不多,这似乎不太公平。其实作家本身不仅有写头,也很值得一写,张洁便是其中一例。


那些我和他们在一起的中国作家群里,张洁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很有个色的作家,只要她认为一人一事是好的,她会不加掩饰、毫无保留地去褒奖表彰,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而且容易绝对化;反之,只要被她看不惯的、她认为是有悖常理的事,她也会不遗余力、在任何场合加以谴责。从我们第一次认识起,我一直非常欣赏她的性格,她从一开始给我以豪爽的印象让人至今难忘。


我们作协外联部,除了选派作家组团出访、接待安排外国作家来访、制定接待计划并作全程陪同等巨细无遗的行政工作之外,还要完成全职能的翻译任务。西德《法兰克福汇报》的女记者夏明娜要在北京采访张洁,在语言上就需要我去帮助沟通一下。


为了确保采访的顺利进行,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她家。我之前没见过张洁,但读过她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我被感动也很佩服作者。至于她的性格与为人,只听人说她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


我满怀好奇心叩开了张洁家的大门。应声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操唐山口音,慈祥而热情。这无疑是张洁的母亲。没等我开口,里屋传来清脆的喊声:“进来吧 !” 声音听上去像个年轻人。



甬道里昏暗不明,我依稀辨认出里屋门口站着的是个身材高挑的人。张洁在自己的房门口迎住了我。我环顾一下这个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房屋,空间狭小拥挤,客人超过三个就没有了周旋的余地。


这时张洁端着一只高大的饮杯来到我跟前,是一杯满满的橘子汁,我顿时想起了德国人豪饮时用的啤酒杯。我说道,“读过您的小说《爱情悲剧》。“ 一时紧张,我竟把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错说成了自己刚脱稿的小说翻译《爱情悲剧》。


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写过《爱情悲剧 》。"  我不无窘迫,急忙解释。张洁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小金还搞翻译,我也很喜欢外国小说。“她的微笑首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微微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一幅亲切和蔼的面容。爽快、随和,这是张洁给我最初的印象。


夏明娜如约而至,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她准备了十来个问题,张洁一 一听完之后,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神色十分沉静。起初她还有几分矜持,不过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无法收起来了。


张洁谈到了自己的母亲、女儿,谈到了除日夜不息地写作外,还要承担起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活,所有沉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帮手,母亲太老、女儿太小,硕大的煤气瓶,她每次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提。


1985年6月,张洁在西德波恩香江酒楼,与中国大使馆文化官员在一起


当夏女士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了高潮。


张洁谈到了离异后身体和精神上承受的双重打击,她独自一人抚养幼小的女儿,照顾年迈的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女儿常受邻家孩子的欺侮,自己因营养不良几次晕倒在车间……


张洁自认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将她击倒,她不畏艰难:”我能活下去,无情的生活象鞭子一样抽醒了我。它吞噬了我一分生活的幸福,却练就了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她采访的对象感动了,她流畅的德语变得生硬哽咽,最后泣不成声;反之,张洁又被她的采访者感染了,她苦涩的表情如同她的欢颜一样,先从眼睛开始,闪亮的双眸逐渐变得暗淡,眼球充满红色,最后落下成串的泪珠。饮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在场是多余的了,这种心灵的撞击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她们不需要翻译!


过了许久,夏明娜承认,自己记者生涯二十年还是头一次如此动容。


话题转到了未来,张洁转悲为喜。当记者问她是否还希望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时,她毫不犹豫地引借古代圣经中的传说:上帝用男人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女人,我一直在寻觅他,作为女人,我更期待有个幸福的家庭。


那次采访后,我跟张洁的接触一直没有间断,首先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的西柏林及联邦德国之行。我们到了西柏林已是半夜11点多了,还没有出海关,蜂拥的记者手执十几吋的照片早已成群地守候在那里,一见我们来了,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记者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突破海关口,荧光灯闪成一片。张洁是大家抢拍的主要目标,因为她的长篇小说在德国付梓印行,接下去将有连续几天的新书发布会。


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在西德美茵兹国际图书博览会上,左起马拉沁夫、张炜、金弢、王安忆、叶文玲、从维熙


《沉重的翅膀》在西德翻译出版,一夜间跃居畅销书榜首,满街都是张洁小说的海报,中国结束文革,打开国门,瞬间成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新闻。在西柏林的十天中,接踵前来采访的记者根本应接不暇,我每天天昏地暗,脑袋发木,后来嘴巴几乎已不听大脑的支配,翻译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说话已不走大脑。张洁却诙谐地说,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


接连好几天,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轮番播出了介绍《沉重的翅膀》的专题节目。各家大小报纸、各种文学刊物,甚至一些本来与文学无关的生活、科技杂志也连篇评介了张洁的小说。


事后经统计,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中,各种报道、文学评论、采访录共达数百篇。一家媒体发文:"在这以前,没有过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位作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赢得如此之多的评论文章,包括歌德和托马斯 · 曼。“ 


此后,张洁也因此几次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时值凌晨,作家们签完合同,发完版权稿费,吃过夜餐,入住酒店都已经三点了,当日上午八点,西柏林文化艺术中心举行《沉重的翅膀》小说德文版翻译奖颁奖仪式。张洁坐在发奖台上,举止洒脱,落落大方。整个大厅座无虚席,与会者,尤其是那些初次聆听中国作家讲演的德国听众,无一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幽默的对答如流而折服。


1988年9月在汉堡,左起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姗、鲁彦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不过这一次去的是她真正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她事先电话里这么跟我说,”不是娘家“。

 

这次前来采访的是位西德作家、出版家、《明镜》周刊特约撰稿人施劳希尔,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了张洁住的单元,她家住三楼。楼道里漆黑黑的,没有走廊灯。开门的是张洁的爱人老孙,原一机部副部长,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子看上去挺硬朗。


张洁的新婚住宅与我想象的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虽说是一套二居室,但两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四五个平方米。小的那一间,雇的阿姨住着,大的这一间就是他们的洞房:一张旧的铁床占去了房间长度的五分之二,几把简易的软垫椅子填充了角落的空挡。


这里没有她放写字台的地方,搞创作还得回娘家。采访就在卧室里进行。这位震动了整个西德文坛的大作家,就在如此简陋、狭窄的屋子里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的记者、作家和中外朋友,包括了我跟顾彬等几次前往包饺子。


 

客人并没有因为女主人的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地不协调而感到意外 。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把全部的兴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张洁身上,集中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表情上。

 

张洁一再抱歉环境拥挤,招待不周。外宾却说:”我是来拜访一位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的宫殿“。在往后的时光中,一次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满意?张洁按捺不住地笑,一个劲儿地点头:满意,满意。


张洁的新婚印证了一句话:因为有了爱,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睡在地板上,哪怕是冬天也是温暖温暖的。两人半路夫妻一场,张洁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可惜最终还是劳燕分飞。

 

客人在辞别之前,张洁送给客人自己的小说《方舟》并留了言: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给予什么。这正是张洁的生活观。


张洁性格刚硬,其实一旦和她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们在西柏林街头邂逅的一幕:我在公侯大道的三岔路口碰上了她,她的神态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见到我眼睛发放出惊喜的光束,紧紧地拽住我不放手,怕我从地缝里消失似的。她说:汽车太快,轧死我他们赔不起。紧紧捏着我的手过马路。问她去了哪儿,“逛商店啊。” 是的,既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


 

2019年5月10日

易稿於德国慕尼黑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延伸阅读

张洁:一种肝肠寸断的表情




作者:张越



1


进入晚年之后,张洁开始一次一次地处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会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她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摆件、纪念品、书籍、画册、画儿……我就从她家搬走过书、画册、客厅挂了几十年的一幅画,顺手还把作协给她贺生日送来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里,让各工种的同事分着吃了。


她还对各历史阶段的资料做了处理并分批销毁,包括信件、日记、照片及一些手稿,我曾目睹她的女儿向她抗议:“你不可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想要看看姥姥的样子,不能一张照片都没有。”最后她还是会留下一些吧?


我也问过她:“好好儿的,这是何苦?”她说:“我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希望死后不添麻烦,能安排的事儿自己预先安顿好。”至于文字和照片为何不愿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后不希望被人记住、讨论、猜测、研究,不希望谁再回忆她什么,唯愿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所以,此刻这文章我写得忐忑,我应该写吗?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谈,她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做的节目,挺喜欢,我们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会接受你的采访。”于是,我从未要求采访她,尽管我有过这种愿望,我甚至写好过一份完整的采访提纲,却从未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无芥蒂,谈话时常涉及隐私,亦包括文坛的一些鲜为人知的风云掌故,我有意识地掐灭作为记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记性,所以,现在我写她应该吗?


2


我是学文学的,不至于把小说人物与作者混为一谈,但小说《无字》中吴为的童年,这个楼梯拐角处卑微的两岁女孩儿,我坚信她身上有张洁的影子。在战乱中,在洪水里,在大火中,在极度贫困颠簸流离中,张洁与母亲相依为命,卑微而又顽强地生长着,她势必长成一个坚强的女人,否则她早已死去。她独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儿,罩着母亲,罩着爱人……她不花别人的钱,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这个“别人”包括她的亲人。如果有谁给过她一点儿帮助或善意,她就受宠若惊百倍奉还。她貌似强大,实则脆弱,拼命努力也不过是因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强硬难打交道,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


快60岁时,她装修房子,如果她愿意接受帮助,有的是人愿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从两岁开始就不能了。她摔断了腿,又拖着断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洁,她对着空屋子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这是在向命运叫板?命运还能把你怎样?如果你把自己都豁出去了,那还能怎样?你就孤傲地活着,纵有一千个人想宠爱你,你也只能操劳辛苦一生!




上天是偏爱她还是折磨她?让这么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张洁越近中年越美,风姿绰约,那股子帅和洋气,是同年龄的中国女人身上罕有的。

“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热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冷酷和粗暴。顾秋水正是如此洒脱地在吴为的灵魂深层播种、栽培下对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赖,而这仇恨、敬畏和依赖又在她屡屡失败的人生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

——引自小说《无字》


这是小说,但张洁的童年何尝不是这样?当一个女孩儿不幸有过这样一个父亲,女孩儿必将一生寻找这样的男人:英俊、有才华、勇敢仗义、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征服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伤害,他们会爱得水深火热,斗得遍体鳞伤,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所以,她写《爱,是不能忘记的》,必会锥心泣血。而她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儿。


她常对我说,她不喜欢《爱,是不能忘记的》,尽管那么多人喜欢,那不过是自误误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恋那个调调儿,如果不能碰到一个真的对你好的男性,情愿不要结婚,因为婚姻可能会成为一场巨大的伤害:


“你不要害怕孤独,结婚不结婚都会孤独,你不要怕老了没人照顾。如果你老了,需要帮助,至少我可以帮你!”这又表现出她诚挚而痴傻的那一面,话说她比我年长近三十岁,我老了,她拿什么照顾我?


3


我一直琢磨张洁的创作力长盛不衰的缘由是什么?想来想去,是因为她:无能!面对现实生活,她极度无能。她不仅不会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更不会与人打交道,人人都觉得她厉害,态度拒人千里,我有时听她接电话跟人商量事儿,会在旁边儿笑出声:“你就只会这么说话?换个语气效果就好得多!”


她困惑地耸耸肩。她若表达情意是这个样子的:“我在意大利,给你买了一双好皮鞋,但回来想了想,恐怕号码记错了,你应该穿不了。”或者这样子:“我在美国,想给你买一套特别好的护肤品,我去买了,但是没有钱,我把钱弄丢了。”



张洁与冰心


那双不靠谱的鞋,我至今摆在鞋柜里,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护肤品,我权当已经抹在脸上了吧。


她不仅反复丢钱,还反复丢信用卡;丢了,就去银行挂失补卡,不胜惶恐地给银行道歉:“真对不起!我太糊涂了,给你们添麻烦!”过了一星期,银行打电话给她:“张洁女士,您的信用卡补办好了,您可以来取了。”


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种证件钥匙存款啥的都交给邻居了,邻居接手后就再也没闹过乌龙,幸亏她有个好邻居。


在一个人类越来越精明的时代,张洁显得越来越蠢。其实她从年轻时代就很蠢。她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也太伤痛,这样的人必然不会精明。年轻时有攻击性,越傻越进攻,表现得很厉害的样子;到老了没了攻击性了,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艺术从来都是孤独的产物,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结果,她从年轻时就爱向世界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被生活一次次回击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只能自己问自己了。这些自言自语,便是她持久的创作生命力。


我以为,她真正创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次向温情的告别,她告别了温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问、自我撕扯的开始。长篇《无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为扛鼎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间,中国的男人女人,在这片文化土壤里,经历着怎样的塑造与相互塑造。作者跪在命运面前,一遍一遍地撕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鞭打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勇敢和诚意,这是一部你不能忽视的作品。


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诗,也是一个心理学的活病例,社会学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学的好注脚,是所有心理学者、社会政治学者和关注人性的读者都该仔细一读的作品。


从《无字》里幸存下来的张洁,其后的作品不论是短篇《梦当好处成乌有》《听彗星无声地滑行》《玫瑰的灰尘》《四个烟囱》……还是长篇《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写什么国家什么时代的事儿,她离开了通常的写作框架,进入了越来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达的是哀伤和距离。我愿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这一阶段她所有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长了》,我将其视为她的封笔之作,她写一只老去的孤狼,独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尽世事却又满心不解。



1979年10月参加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的女作家们。左起:叶文玲、刘真、茹志鹃、冰心、张洁


它遇到一个受伤的猎人,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咬死对方,饱餐一顿,可它不,它把猎枪推到猎人的手边,静静地等待猎人干掉自己。


“永别了,生命!不只今世,还有来生,来来生。永远、永远不要再见……我愿在我生命还能胜任的时候了结,而不愿等到年老体衰之时颓然倒下。


我最后扫了一眼我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想起出生时才有的那种不明就里,和为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而生出的感动和期待……


之后,我的灵魂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引自小说《一生太长了》


读这篇小说时,我正在出差途中,我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不断涌出的泪水会吓着同事!我也震惊于她文字的精准和锋利,想想她无数次地对我叹息:“尽可能缩小感受和表达之间的距离,是一件多难的事!简直抠心扒肝”,不管日后张洁是否再写,我都将《一生太长了》看作她最后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


她真的不再写了,她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表达———画画儿。她不像别人,功德圆满年高德勋了就画画水墨写意,她画油画,从60多岁开始画,无师自通,让美术评论家都觉得吃惊。她的画常常荒败老旧,甚至压抑,比如:开败了的花,而且是孤独一朵,我就说:“画这个做什么?怪不吉利的!”但我喜欢她画的豹子,夕阳下的一只母豹,锐利神秘美艳,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天地间。她给我画了一幅画儿,是西班牙的街景,丽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绚丽,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肯定不喜欢,只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吧。


4


告别一直都在持续,缓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来越空,东西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简单。她一生经历过很多荣辱,她获得过很多奖,见过很多世面,惹过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读者和粉丝。以前,我们还会约去一些好的餐馆吃顿饭;后来,连这都免了,每次见面就是我去德国面包房买两个面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汤,虽然她做得一手好西餐,但面包和汤足矣!她说:“太累了,这一辈子,每件事都要竭尽心力,实在累得不行了。”

 


张洁的油画


我们倒上酒,喝一杯,聊一个晚上。她持续地告别,向一切告别,这一次是告别故国。2013年,她终于决定移民美国了,其实她早就可以有美国身份,但她放弃了,只因不想给在美国生活的女儿一家添麻烦。她虽然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最终却未能如愿。空气和环境不断变坏,让她这种气喘病人不断发病,在女儿一家的催促下,她不得不走了,她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东西,我去送她时,见她带的行李,是一只超市购物的布袋子,里面包了几个旧瓷盘瓷碗,说用久了习惯了,还有一顶戴了多年的旧帽子,她就拎着这些旧东西,走了。


据说她的小公寓在哥伦比亚大学边上,很安静。她说:“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觉得难过,我并不怕死!”


我当然明白,我的朋友!我只是为你的难过而难过。每一次看到幼年时就已被摧毁,一生挣扎在伤痛中还在不断奋力自我超越自我压榨的生命,我都会很难过!这个时代众多肝肠寸断的表情令我难过!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我一直为你担心,不是孤独,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只是担心你不能和解:与生命,与世界,与上帝!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这个词极不准确又很轻佻,可我又找不出别的词,也许你已经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以为我理解你而其实我并不理解。


我帮不上你,我的朋友!只能献上我深深的祝福!


原载《文学报》2015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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