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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 | 李金声:零分作文,42年前的那次躺枪落榜

李金声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作者准考证上的照片

李金声,男,1956年出生。先后毕业于江西政法学校、中国政法大学。曾任《检察日报》社长助理、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主任、监察局副书记。现已退休。


原题

四十二年前的那次落榜





作者:李金声


 

42年前的那次高考,录取率是百分之四,我不幸地被挤在了分数线的下面。

 

1977年秋季,中断了十年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恢复了。我在当了三年知青后,再次走进考场,名为接受国家的挑选,实际上是自己在赌一次命。那年,全国570多万人参加考试,录取了27.3万人,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多一点。这个录取率包括了北京上海这样教育基础好一点的地方,如果只算我所在的偏僻小县,录取率大概在百分之一左右,名副其实地百里挑一。我是落榜生,在那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我壮烈地牺牲了。

 

喜讯传来


 

10月21日(这是我一生都忘记不了的日子)早上,我为红薯地锄草,锄了一块地以后,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纸和新闻摘要》节目。


这是我多年来保持的习惯。在大山坞里,报纸只有《人民日报》和省报,还是一周送一次,靠读报了解山外的事情,存在严重的“时间差”。下乡的第二年,我向妈妈要了30元钱,购买了这台上海产的“春雷牌”晶体管收音机。1976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先后逝世,我比大队里其他人都更早地获得消息,就得益于这台小小的收音机。


那天早上的新闻,头条是华国锋主席会见一个非洲外宾。第二条是邓小平副主席出席一个科技工作会议。我一边收听一边继续锄草,揣摸着新闻背后的信息。第三条的标题是:“我国改革高等教育招生制度”。几个字蹦出以后让我一愣,这可是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停下锄头,站在红薯地里,继续听下去:“恢复招生考试,自愿报名、严格考试、择优录取。”


我瞬间呆了。这是真的吗?自愿报名?学校按照考试成绩录取?也就是说能不能上大学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是我下乡的第三个年头。我下乡的地点是江西省乐平县临港公社九墩大队。在江西省地图上,临港公社只是一个很小的点,九墩大队根本没有。在乐平县地图上,九墩是一个句号大小的圆圈,四边一片空白。小山村孤零零地藏在山坳之中,既使在乐平县,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九墩。


初来乍到的半年,我在知青队里当社员。耕地、插秧、耘田,割稻,学会了很多农活。来的时候一身让人羡慕的健康皮肤,在太阳的烧烤下,变成了紫铜色。手脚上10个指甲被农药烧成了深褐色,经久不褪,用小刀都刮不掉。来的时候体重130多斤,人称胖子,仅仅一年,就瘦掉20多斤,从此胖子的绰号再也与我无缘。


1975年“双抢”过后,大队把我调到村办学校,让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所谓“民办教师”,就是不占国家编制,不领国家工资,只领取微薄补贴的农民教师。农民教师兼有教师和农民两个身份:上课时是教师,不上课时是农民,身份还在生产队里,口粮还在生产队里,学校放假的时候,要回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


下乡的那天,我就用倒计时的方式计算每一个过去的日子。每过去一天,我在心里就划一横,反复计算着两年还剩下多少天。当时政策规定,知青满两年,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招工或者当兵。当时,我和知青乡友们都以为,两年一过,我们就可以回到城里了。


两个寒来暑往,700多个日日夜夜,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坚持不住了的感觉。可是,上学、招工杳无音信,最初给我们的那些承诺,一个也落实不了。我多次到公社知青办询问,负责人连头都不抬,嘟嘟囔囔地说:“你刚来多久,就想飞了,扎根农村干革命,安心当一个农民吧。”


与九墩小学校长盛长金合影


当兵是一条出路,可是名额很少,身体要求又严,还有很多潜规则,对多数人来讲,等于没有这条路。


后来我才发现,旁边的一个大队有9个上海知青。他们1969年从上海来到这里,一晃已经来了8年多了。除了一个女知青嫁给了当地社员,生了一个孩子,已经彻底放弃了回城的梦想。其余8个知青,一个也没有离开,他们已经苦熬了四个两年了。


恢复高考?体面地离开这块伤心之地,重新走进校园,这对我来讲,简直比梦境还温暖。


几天后,报纸到了,我逐字逐句地研究这篇消息,确认自己的理解无误后,再次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喃喃自语:“我的机会来了”


我毕业于一个三线工厂的子弟中学。这个工厂1970年由哈尔滨搬迁至乐平临港汪家岩。最初,工厂没有计划建一所子弟学校,在与战争抢速度情况下,孩子读不读书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可是,战争并没有打起来,生活还要继续,建学校提上了议事日程。我的初中二年级和高中一年级,都是在树林子和竹棚子里上课,到了高二,才搬进了建好的校舍。教师来自东南西北,大多数都是工厂职工的家属,正规学校调来的教师没有几个。而且长期配不齐,我们的物理和英语课到了高中才开,历史和地理课一直到毕业也没有上过。加上“一打三反”和“批林批孔”等运动的影响,我们的中学基本上可以说是混过来的。


工厂子弟也有好的一面。很多家长都是大学生,有的甚至是清华、哈军工、北航这样的名校毕业生。家庭的熏陶和父母的辅导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学校教育的不足,因此,我们学校少数尖子生比地方学校的尖子生并不差多少,甚至还更强。


我的性格喜静不喜动,读书还可以,数学物理成绩一直比较好。在校时,很多次考试,刚刚考完,老师就把我得了一百分的试卷贴在走廊墙上,让同学们对照检查,发现自己错在哪里,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什么也比不了的褒奖。虚荣心是激励学习的一种有效措施,我在中学阶段,成绩一直名列全年级前茅。


作者在中学时


1973年教育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小阳春。乐平县举行了一次中学生数学物理化学竞赛,我代表乐河中学参加了数学和物理两项赛事。让很多人想不到的是,我获得了物理竞赛第三名,数学也进入了前30名,是唯一在两项赛事中都获得了好成绩的学生。乐平是一个大县,包括厂办的一共有32所中学,参加竞赛的中学生300多名,我的这个成绩让学校领导和老师也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的物理课老师说:“如果像文革前一样,李金声考上北京航空学院应该是有把握的。”

 

算命


 

周末我回了一趟家。家人已经知道了高考恢复的消息,都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姐姐说“这次你的机会来了”。我爸爸说“争取考好一点,能上北航最好,考不上北航能上南京航空学院也行”。我父母的工厂是制造直升飞机发动机的军工大厂,工厂里面有很多航空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在我爸爸妈妈心目中,北京航空学院是最好的大学,学航空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我能考上北航,这让他们在工友面前会很有面子。


离开家里三年,家里已经大变,我的书柜被搬走了,所有书籍都东放一堆、西放一堆。我用了半天时间,找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终于找齐了自己读过的各个学期的教材。


当时没有任何参考书,教材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复习资料。在翻箱倒柜过程中,我意外地找到两本上海出版社出版的知青自学教材。一年前,我去乐平新华书店,发现了上海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知识青年自学读本》。这套自学教材包括:数学、语文、政治、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这几本放在架子上,在我眼里金光闪闪,像宝书一样,十分诱人。可惜我的钱不够,倾尽囊中的一块多钱,只买了《数学》和《物理》两本。等我再去乐平的时候,这套书已经下架了。营业员说,“书中有问题,上级通知不能再买,已经被省新华书店收回去了(文革中这种怪事屡见不鲜)”。我的这两本自学教材成了漏网之鱼,让我有几分庆幸。


这两本书,我读了几次,感觉一个是深奥,比我们原来学过的教材要深很多,对我而言,能看懂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二是原理讲得少,主要讲应用,大量的工农业生产实例。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一套适合知青自学和提高的教材。读这种书需要整块的时间,我在农村学校当老师,一天忙到晚,不是读这种教材的时候,所以当时没有把这两本书带到九墩。幸运的是,我随意做了其中的几道数学题,其中一道题就出现在不久后数学考试的试卷上,不知道是不是有天意。


我姐姐是1969年初中生,勉强算是“老三届”(标准的老三届指1967、1968、1969三届高中生),也能报考,并且年龄上限扩大到35周岁。可是,她已经进厂工作,在车间里当了三年徒工以后,调到厂宣传科,担任工厂广播站广播员。她对我说“我不考了,咱家就看你的了,希望你为我也争一口气”。我知道她没有自信心,她中学三年都交给了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发放传单,到各地串联,没有正规上过一天课,她实际上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再说,当时在一个国营军工大厂里工作,到处都是羡慕的目光,她也没有想改变自己生活状态的愿望。


那次考试,报名比较自由,知识青年可以在公社里报名,也可以在自己的户口迁出地报名。那天,我与很多知青一起,在乐河厂教育科报了名,成为乐河厂参考的一名考生。


我家距离九墩并不太远,徒步一个多小时。晚饭后,我背着十几本厚厚的复习资料,步行回九墩。在路上,我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次考试。我有很自信的一面:虽然离开学校三年多了,可我当年的基础不错,在全县中学生大赛中获得了那么好的成绩,说明了我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我也有不自信的一面:1976年10月之后,学校走上了正轨,教学质量大幅度提高,在我后面毕业的师弟师妹们,学的比我们多,掌握的比我们好,与他们一起比高低,我的劣势显而易见。我的强项是数学物理,可是我们高中时两门课的教材,范围和难度只相当于1977年初中三年级,现在高中的数学和物理我基本上不懂,靠自学赶上去,时间够吗?


回到九墩以后,我开始了系统复习。早上早起一个小时,围着小学校,边散步边背诵政治复习题。下午放学以后,我端一张小方凳坐在校园里的老樟树下,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复习物理数学。我把常用公式写成一张一张纸条,贴在床旁边的墙壁上,每天睡觉前认真地读几遍。纸条越贴越多,一大面墙都成了我的公式板。最开始我躺在床上就可以一张一张翻看,后来要蹲在床上,再后来要站在床上才能读到贴在高处的纸条。


高考唤醒了每一个知青,大家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备考。在知青点上的同学,纷纷请假回家,一心一意复习。我也犹豫,到底是复习工作两不误,还是放弃一头,背水一战。校长老李说,“学校不可能给你太长的复习时间,如果你要回家备考,我就提请大队换一个老师,考上考不上你都不用再回来了”。


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选择,对我而言,实在左右为难。当时的规矩是,特别出色的民办教师,在经过一定年头试用后,可以转为公办教师。一担“转正”,就有了国家正式编制,就开始吃“皇粮”,也就等于跳出农门了。我到九墩小学以后,教学成绩出色,一至五年级都可以教,数学语文及其他的副课也都胜任。几次举行的公开教学都很成功,多次被公社教育办公室表扬,我是有希望“转正”的。在这个重要时点,我如果主动放弃教师岗位,是否明智呢?


可是,一边工作一边复习,我能有多少时间复习呢?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要把中学所学的主要课程全部重温一遍,还要自学现在的高中教材,时间显然是不够的。


家人都不同意我冒险一搏。妈妈说:“早起一点,晚睡一点,能考上最好,考不上继续教书。你们一起去的那些知青,很多都不如你,你还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关键的关键是,我对未来完全看不清楚。我不知道这次考试能否坚持下去(文革中朝令夕改的事情很多)。如果是一次性的实验,明年重新恢复推荐上学,还是由基层组织说了算,我现在搏命似的一赌,如果考不取,今后怎么办呢?既使这次有幸考上,按照当时的惯例,录取前还要政治审查,大队党支部的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我自己放弃教师岗位,肯定要得罪大队领导,他们会认为我自私自利,在政审时再把我拉下来,我不是舍了孩子又没有打到狼吗?


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到邻村找了一个还俗的和尚给我算了一卦。


这个还俗和尚,原来在浙江一个寺里出家。文革初“破四旧”,他们的寺被查封了,他辗转回到家乡。“批林批孔”运动的时候,他在公社大会上台发言,批判佛教,被公社树为改邪归正的典型。我知道这个人,他住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光线暗淡,一股霉味。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好像是正在哄孩子睡觉,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们共同生的,还是这个女人从外面带来的?


带我去的小王老师,陪着她母亲来过多次,和“老和尚”很熟悉,对他算卦的灵验程度十分迷信。她对我说,“他算命相当准,公社周书记的母亲总是找他,他还为县里的大领导算过,没有人不佩服他的。”


“老和尚”明白我的来意以后,再三再四推辞,说他已经歇手很久了,现在再不弄那些东西了。他说:“我现在是公社社员,一切听党的话,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封建迷信。”


带我去的小王老师向我使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元钱,强行塞到“老和尚”口袋里。“老和尚”虚情假意地推让了一番。然后说:“你们大老远地跑来,让你们就这么回去,我的心也过意不去。”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签筒,用手摇晃几下,让我从中抽出一支签。他看过签以后,先是赞扬了我几句,说这个签多么难得,我多么福大命大造化大。然后,故作神秘地对我说:“今年不是你的运气年,你的福报还没有到时候,明年是你最好的年头,到时候应该能转运。”


“老和尚”给我的这个签解,并不是我希望的。为什么是明年而不是今年?不过,我转念一想,年底考试,明年入学,不是正好到了我的转运年吗?“老和尚”应该没有算错!


我一激动,又给了“老和尚”五角钱。一元五角在当时不是小钱,“老和尚”被我感动了,在送我们门口时,说了一句“你和这个妹子可是好姻缘呀”。他这个话让我刚才有点兴奋的心情顿时像泼了一盆冷水,心里想:他这是什么眼神呀,小王老师比我大几岁,胖得像个水桶,我和她怎么会有姻缘呢?老和尚算命是瞎掰吧?


算命归来,我决定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像我妈妈说的那样,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补习班


 

大约是11月下旬,工厂应广大考生要求,举办了高考补习班。补习班每天晚上6点钟上课,9点半结束,每次三个半小时。上课的老师主要是工厂设计科和教育课的大学生,也有几个子弟学校老师。为了支持我备考,爸爸把他的自行车给了我,我在九墩小学下班后回家,吃过晚饭去上课,下课以后再骑车返回九墩。


补习班分文理科,参加补习的考生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我一直以为高考像高中考试一样,考试不分,考完以后,在填写志愿的时候,再分文科理科。我在学校的时候,数学物理不错,化学较差,语文还行,历史地理虽然没有学过,但我喜欢看书,中国历史也知道一些。怎么选择?很伤脑筋。


我专门请教我的老师钱淑兰。她对我说:你最好还是报文科,你们那个年级,数学学得太浅,如果和后来的几届尖子学生相比,你的理科优势并不明显。你能否被录取,取决于招生规模,招生数量大,你的希望大,招生数量小,你就没有什么希望。钱老师一直是我最信赖的老师,一些和母亲都不说的话,我也愿意和她说。对我而言,她是老师,也像母亲。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报名参加了文科考生补习班。


上课的第一天,补习班的场景下了我一跳。6点钟不到,通往子弟学校的路上,人挨人黑压压的一片。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甚至还有夫妻一起来的。平时坐40多人的教室,挤进去至少80人,还有十几个人坐在走廊里。我原来以为,除了我们首届学生,其余的都应该是我的师弟师妹,既使不认识,也都脸熟。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我认识的人连一半都不到。很多都是在工厂已经工作了将近10年的南昌航空学校毕业生,有的孩子都有两个了。南航学生是中专生,虽然工作很多年,但大部分还是小于35岁,符合这次报考条件,他们想通过这次考试为自己的人生再做一次选择。


作者在报名前夕


文科班第一个晚上讲数学课。讲课老师是厂教育科副科长赵宝林。赵科长在乐河厂很有名。他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曾经是他们那个县的高考状元。来厂以后是技术骨干,最拿手的就是为青年工人辅导数学物理等基础知识。


赵老师说,我们是高考补习班,任务很明确,就是帮助考生完成最后冲刺。能帮助你们提高20分是我的梦想,如果只能提高2分我也满意。走上考场的是你们自己,作为老师,我们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代替不了你们自己。


赵老师说,补习班没有教材。他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大本子,说,“我收集了1954年到1965年12年的高考数学考卷,几天后我们还将拿到省里在鹰潭组织的试点考试试卷。我会按照这些考卷的题型和覆盖范围,为大家辅导数学。”


可能是第一天的起点有点高,推进速度又有点快,很多考生听不懂也跟不上,第二天上课,学习的人就少了很多。一个星期以后,教室里剩下不到40人了。理科班的人更少,只有文科班上语文、历史、地理课的时候,人还拥挤一些。实话说,数学课我也听得云里雾里,一向好提问的我,课间休息的时候,竟然躲着赵老师。我担心他询问我是否能听懂?还存在什么问题?这些我根本无法回答。


鹰潭试点考试的考卷来了。教育科油印以后发给我们,不夸张地说,看了几张考卷以后我眼前发黑。不仅仅是数学,几乎所有考卷,除了填空和简答题,10分以上的题目,一道题我也答不出来,有的考题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它是属于哪个学科、在哪个阶段?不仅我完全没有学过,应届毕业生也都看不懂。老师们都说:“难度太大了,已经远远地超出了预计。”


语文重点是补习古文。子弟学校的杨佐喻担任辅导老师。他说,你们在校的时候,古文接触得很少,文言文基本读不懂,必须恶补一下。杨佐喻老师选了5篇古文,要求我们必须背得滚瓜烂熟。5篇古文中包括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晚上回九墩的路上,我边骑车边背诵,推车上程冲岭的时候,两边的山把星月遮挡的严严实实,山风刮过像鬼在嚎叫。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大声吼叫其中的名句,吓得路边的野兔和蛇纷纷逃窜。我意外地发现,大声喊叫比低声吟咏更有助于记忆,那些我在程冲岭上喊过的句子,至今还能随口诵出。我想把这个经验传授给我经常考试的儿子,我儿子不屑地说,整个北京你能找到让你大声吼叫的地方吗?


考试临近,招生办下发通知,明确大学和中专要分开考试(之前说考试一同进行录取再分开),这样考生就不得不做出明确的选择。由于不知己也不知彼,大部分考生还是选择了参加高考,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报名参加中等专业学校的招生考试。


我们九墩知青队的马秋明选择参加中专考试。她的家传很好,在校时成绩不错,基础比较扎实,在我当时看来,她报考中专有点吃亏了。后来的情况证明,她的选择才是量身定做,她顺利考上了江西省卫生学校,成为九墩知青第一个考出去的人。


马秋明住在我家前院,我们又是一个知青队的乡友,关系一直很好。复习期间,她总是来我家,说是向我请教,其实是一起复习。一张不大的书桌,我坐在这边,她坐在那边,没有问题时我们很少说话,遇到问题时两个人讨论一番。很多时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轻轻地呼吸声,这时我们都会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相视一笑,然后再低下头来看书。


考试的前几天,要填写报考志愿书,最重要的是选择学校。马秋明没有和家人商量,而是把志愿书放在我的面前,说“我也不怎么懂,还是你帮我选吧”。对这种超级信任,我当然非常享受,为她选了6所我认为非常适合她的学校。她的母亲和姐姐都在工厂医院工作,她熟悉医院,想报卫生学校,我也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最初她只敢报县卫校和地区卫校,说“如果能考上已经很不错了”。我认为她不够自信,在我的劝说下,她勉强同意填上了江西省卫生学校,结果她真的被这所学校录取。多年以后,她在一家省医院当护士,我去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说,“真应该好好谢谢你。”


那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也是一段甜甜蜜蜜的日子。紧张的复习备考仍然没有阻止我做梦。在我的梦中,大学的校门,明亮的教室,欢快的校园生活,当然也有湖边柳下的约会……


补习班结束之前,工厂教育科组织了一次结业测验,按照高考的科目和考试时间,进行了一次近似于实战的模拟考试。很多人并没有参加考试,我其实也不想参加,觉得浪费两天复习时间有点不值得。可是,我已经被列为重点考生,教育科认为我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如果我不参加,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影响。经过动员我还是参加了这次模拟考试。


为了逼真,考题很难。我数学得了28分,政治得了72分,史地得了40分,语文得了85分——这是补习班里最高的分数。


问题出在语文考试中的作文。杨佐喻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难忘的时刻》,要求写记述文,不超过800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杨老师自己也没有想到,9天后的语文考试作文题就是《难忘的时刻》。杨老师的神来一题,让他名声大振,我却意外地遭遇了一场横祸,因此而名落孙山。


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在县里小有名气。一年前,中央要求宣传华国锋同志,出版社印制了大量华国锋的画像,进村时要举行欢迎仪式。我取材于此,写了一首36行的小诗《喜迎华主席彩像进村来》,发表在地区的报纸上。模拟考试语文试卷发下来以后,我以这首小诗为基础,写了一篇800多字的作文。


对这篇作文,杨佐喻老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的评语是:角度新颖,文字流畅,感情充沛,充满了诗歌的味道。作文满分是60分,他给了我58分。厂教育科为了证明补习班很有成效,把这篇作文作为范文油印下发,考生人手一份,教育科写的按语最后一句是“供广大考生参考”。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很多考生竟然像背诵政治复习题标准答案一样,把我的这篇作文一句不差地背诵下来。当他们在正式考试看到这个作文题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兴奋地心跳。他们凭着记忆,把整篇作文默写在考卷上,于是,乐平考场出现了十几篇从内容到文字都差异不大的作文。

 

走进考场


 

1月7日全省统一考试开始。乐河厂参加考试的考生近300人。为了帮助考生到县里参考,工厂联系了县银行等几个部门,请他们腾出会议室、仓库等地方,让乐河考生在考试期间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乐河厂距离县城30多公里,都是山路,每天来回不可能,住在宾馆或招待所考生又负担不起。


1月7日凌晨,工厂运输科门前,七八辆解放牌大卡车按顺序停在路边。考生加上送行的家长超过千人,在厂保卫科人员的引导下,分别走到不同的车子前面。我背着一个行李卷:外面是草席,里面裹着被子,手里还提着一个旅行袋。没有人送我,我一个人站在路边。看着眼前这令人伤感的场面,我的心里有一种被送上刑场的感觉。


考场设在乐平县中学。我第一次走进乐中,发现校园很大,超过100亩地。教室掩映在树林之中,大礼堂、运动场,实验楼,都是我在乐河中学所没有见过的。我们跟随着导考人员,找到自己的考场。把随身所带的书包放在门外,手持准考证进入考场。考场是普通的中学教室,一张条桌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想偷看的话很方便,当时的考试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对考生戒备森严。


与我坐一桌的人,是来自临港公社的J。我认识他,曾经和他一起在水库工地上做过宣传工作。他是乐平县知青,毕业于这所学校,据说在学校的时候是高材生。坐下以后,距离开考还有几分钟,我们聊了几句。我问他报了哪几个学校?什么专业?他告诉我,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是江西大学,都是马列主义专业。我问其他志愿呢?他说就报两个,其他学校也不想去。他的自信让我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不敢再抬头看他。我当时的心理是,随便一所什么大学,只要肯招我,我都会乐不得地跑过去。


第一天上午考数学。我浏览了一遍卷子后,感觉和我预料的差不多,难度非常大,我会做的题目不多,考及格完全不可能。但我也意外地发现,一道二元二次方程题,和我在知青自学教材《数学》上看过的那道题相似,我曾经解出来过,这15分我能确保。其他大题,只有撞大运了。


下午考政治。中共党史和哲学类的考题我都答出来了,时事政治题答出了一半,国际共运史答得最差,我粗算了一下,得分应该在60分以下。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第一部分是语文基础知识。包括四大名著分别是什么等10个小题。第二部分是古文,两篇不长的古文,先翻译,再解释其中的文言虚词。第三部分是作文,题目是《难忘的时刻》,作文题边上标着70,意味着作文满分是70分,比杨佐喻老师预料的比重还大。


浏览了语文考卷,我悬着了心平静下来,当时的感觉就是幸运。语文基础知识部分,我能答出一半。古文部分,两篇古文中的一篇,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本选用了,我正好教过四年级语文,对我而言这10分是白送。作文题自己曾经写过,老师给了高分,再写一遍只会更好一些。


大意容易出错。在高考这样特殊的时刻,一点错误都将带来严重的后果。我按照顺序答题,在翻译另一篇不熟悉的古文时,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剩下已经不到40分钟了。我本来想在原来的基础上,再调整一下结构,写出几句更为优美的句子,因为时间不允许,我只好匆匆地把写过的作文默写了一遍。


其他三门考试,我都是比较早交的卷子,只有语文考试,我差不多是全班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监考老师说,你再不离开我们就不收你的卷子了。最后一行字我写得非常潦草,我都无法确信改卷老师能认出来。


地理我考得不好。一道考题要求考生把亚洲、欧洲、非洲、美洲每个洲写出5个国家的名字。我只完整地写出了亚洲五个国家的名字,其余三个洲只写了几个国家的名字。越南、朝鲜和中国关系不错,报纸上经常见到;日本侵略过中国,自然忘记不了,印度和中国打过仗,这四个国家的名字很容易想起来。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曾经给毛泽东主席送过芒果,当时报纸广播宣传声势很大,让我罕见地记住了这个比较长的国名。非洲我只知道坦桑尼亚和赞比亚,因为中国为他们修过铁路,马季为此创作过一个相声《友谊颂》。美洲我只知道美国,在交卷子之前,又想起了一个古巴。文革前我们总是吃从他们国家进口的糖,名字就叫古巴糖,舌头的记忆帮助答出了这道题。


地理考卷上还有一道题,让考生在江西省地图上,准确地标出江西周边的省份。1970年,为了三线建设,我们一家从哈尔滨南迁至江西,乘坐浙赣线火车在鹰潭下车,这个经验让我知道浙江在江西的北边。除此之外,江西周边的其他省份我都填写不出来。


这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个笑话。一个准备上大学的人,地理知识竟然贫乏到如此程度,还配持有那张高中毕业证书吗?但这就是当时的实情,我肯定还算好一些的,更多的人连我都不如。经过十年文革,整个民族都退化了。


走出考场,我如释重负,有一种频危病人被抢救过来的感觉。考生们大都比较兴奋,都炫耀自己解答出了多么艰难的问题。我的同班同学Q说,“谢谢你写了一篇好作文,我把你的作文搬到了我的考卷上,如果我考上了,一定请你喝酒。”Q在校时学习成绩很差,如果考体育特长生也许能有一点机会。他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抄袭,在他看来,政治、历史、地理,大家回答的不都是一样吗?为什么作文不能一样?


其实,坚持到四科全部考完的还不足一半人。送我们来的时候,工厂派了七八辆大卡车,接我们回去的时候,只来了4辆车。


在工厂运输科下车的时候,我爸爸推着自行车来接我。他问我考的怎么样?我轻轻地摇了一下头。爸爸看我与其他考生完全不一样,有几分生气,站在路边大声咆哮:快说呀,到底考的怎么样?

 

落榜了


 

大约10天后,传来了录取的消息。第一批录取的分数线是204分,每科平均51分。因为是第一次考试,组织者缺乏经验,不公布录取考生的考分,也不允许考生查分。考上还是没有考上,只能以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为准。


乐河厂第一个被录取的人是厂总工程师的儿子杜野兵,录取的学校是上海同济大学。杜野兵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秀,他的录取完全在情理之中。第二个被录取的南昌航空学校毕业生唐志钦,他被录取的学校是江西师范大学。而后,乐河厂再没有传来被录取大学生的消息。三百多考生只录取了两个,算百分比还不到百分之一,这是不是古今录取比例最低的考试我不知道。马秋明被江西省卫生学校录取,也轰动了临港公社。


我一直焦急地等待。我对自己的考试成绩很不满意,但是扪心自问,平均51分的录取线还是超过了。实际上,第二批第三批录取分数又降了,据说还有平均分数不到40分的人被录取了。


一天晚上,杨佐喻老师意外地来到我家。他到地区参加语文科目评卷,工作结束后教育局送他们到井冈山等地游览了20天,下午才回到乐河。教育局之所以送他们去游览,一是犒劳他们,评卷毕竟十分辛苦。二是避免考生与他们接触,给招生工作带来麻烦。


杨老师说,他在评卷时,听说乐平县考场出了问题。十几篇作文结构基本一样,语句差别不大。评卷组分析,肯定是监考不严考生互相抄袭才造成的。当时通讯不便,不能及时听取乐平方面的解释,时间又非常紧急,本着从严把握的原则,招生办决定这十多张卷子都涉嫌作弊,作文都给零分。杨老师对我说,他当时就想到,一定是我的那篇作文出了问题。


我惊呆了,我们一家也都惊呆了。作文零分,对我而言,最有把握的作文失守,上不了录取线还用说吗?


我爸爸接受杨老师的建议。次日,到厂教育科开了一个我是这篇作文原作者的证明,火速赶往地区教育局。


几天以后,我爸爸垂头丧气地回来。他说,辗转多处,好不容易找到高等学校招生办公室,有关人员带他到了考卷存放处。已经录取考生的考卷,早被录取学校取走,落榜考生的考卷,堆在一个农村小学的十几间教室里,等待着作为废品处理。教室里堆得像山一样,一个人想在其中找出一张考卷,无异于大海捞针。工作人员对我爸爸说:“你去翻吧,找到试卷以后给我们看一下”。稍倾,又对我爸爸说:“今年录取工作基本结束,就是能证明别人抄袭了你儿子的作文,也找不到录取你儿子的学校了。现在大家都这么忙,谁有闲工夫管你家这些闲事呢?


我爸爸是一个老工人,对工厂外面的世界认识有限,简单地认为,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再不会出现这种事情了吧?高招办如此草菅人命,我爸爸甚至都没敢抗议一下。


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到地区去申诉的。祸不单行,因为复习过度劳累,加上迟迟收不到录取通知书的打击,我大病了一场。在爸爸去地区查分的那天,我就被送进了工厂医院。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想起了那个“老和尚”,想起了他为我解签时诡异的神态。我甚至迷信地认为,我之所以能碰到这种倒霉事,就是因为晚上过程冲岭时的大喊大叫。那一带被九墩老百姓称之为“鬼山”,夜里有很多鬼魂游荡,我一定是冒犯了哪个主管考试的小鬼,所以才遭此大难!


身体的病和心里的病一起爆发,那个春节我过得死去活来。几次次高烧不退时,我竟愤怒地诅咒:“高考、高考,杀人的高考,为什么要恢复呢?还不如像文革那样,永远不再高考。

 

诅咒归诅咒,考试还要参加。1978年7月,我再次参加考试,这次再无故事发生,我顺利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背上行李,登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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