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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丨林 珊:参加医疗队到隆子,四位北大清华大学生在藏区插队

林 珊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林珊,生于1948年,北京人,1968年山西运城插队。1972年入北京医学院工农兵大学生。1976年毕业去西藏山南专区人民医院外科工作,后回北医进修病理一年,返藏后为该院建病理科。1986年和爱人内调回北京,进武警总院病理科工作。1989年转业到宣武医院病理科工作。1994年下海。


原题

西藏十年行医路
(节选三)
                                                                                                                                               

作者:林 珊


我和先生在列麦公社路口

 
初到列麦
 
   
1976年9月下旬,山南专区医院的救护车,送我们全体医疗队员一行6人到隆子县。

这个县在西藏知名度很高,据说当年达赖喇嘛外逃就是从这里过“麦克马洪线”去印度的。而隆子县的列麦公社,是西藏“学大寨”的一面红旗。4位北大清华大学生,在那里插队落户,我们也要在那里工作一年。

车子翻山越岭,经过海拔四五千米的亚堆山。看着弯弯曲曲,险峻狭窄的公路,想起前段日子,一队新进藏的大学生,就是在这个山上出了车祸,唯一幸免的是一个没有服从分配,拒绝去县里的同学。事故是因为他们的中巴车与一辆拉满藏族群众的拖拉机相撞,车毁人伤。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很多人只是受了伤,但因为困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信息不通,得不到及时救治,尤其是夜里,温度转低,又伤又冷又饿,死在了这里。白天暴晒,尸体很快就腐败了。据找寻的人讲,发现这些尸体时,肚子都膨胀了,可见死了一两天了,幸亏没有被野兽拖走,才留下了全尸。

西藏山多,道路条件差,这种恶性车祸的发生率也相当高。信息不通,交通不便,抢救不及时,在医院外科,送来的这些伤员常因失血性休克而死亡。如今这样的大山,不免心中会捏着一把汗,幸亏我们的司机路熟,技术好,否则那个急转弯一头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上,除了山川河流,人迹并不多,看着无人的荒山戈壁,人们总会昏昏欲睡。而在西藏的经验之一就是,坐车不能睡觉,因为一旦出事,伤得最重的往往是睡着的人,所以大家用聊天来解困,下过乡的老大夫,说说下乡的经验。

在隆子县,我们住了一晚,招待所条件很差,但一路人马困乏,一顿热乎乎的晚饭之后,大家就洗洗睡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县医院了解了那里的医疗水平和设备情况,并且认识了几名藏族医生,今后的一年,我们的工作离不开他们的帮助与配合,我们还利用这个机会,充实了一些常用药品和器械。

在供销社,没有更多可补充的食品,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当时的内地供应都很差,何况远在边疆西藏的小县供销社了。除了茶叶、盐巴、布,这些生活必需品外,没有什么东西,空空的货架落满了土,像是尘封已久的仓库,刚为我们打开门。我们买了几个罐头,尽管过了保质期,但总比没有强。下午,我们告别牟大夫和几个同事,被公社派来的托拉机接到了列麦。

拖拉机基本是沿着隆子河向东行,在山间小路上行驶。沿途是田野、村庄、低矮的房舍、成片的小树林。虽然已是秋天,路边的马兰花仍不屈地盛开着。在车上,开拖拉机的小伙子,藏语、汉语加手语,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们聊着。我们才知道他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列麦公社的书记仁曾旺杰是全国劳动模范,在西藏百万翻身农奴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巧的是他刚被派到北京中央党校学习一年,现在公社由索郎书记全面负责工作。小伙子就是由“书记拉”派来,专程接我们两个北京来的“阿姆吉拉”的,藏语在“书记”“阿姆吉”(医生)的后面加个“拉”,是一种尊重之意,后来我们才习惯。

小伙子壮壮实实,话不多,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他话语里,我们也了解到比我们早到半年的4位插队大学生的基本情况。小孙来之前就是清华大学的青年教师,她现在公社小学任教;干部子女,不爱说话的小张,分配在公社供销社工作;朝鲜族姑娘小金和她的朋友小冯,两人全在青年突击队。小冯负责青年突击队的科学种田,已经开出不少试验田。小金发挥她的文艺才能,负责青年突击队文艺宣传工作,常组织青年们唱歌跳舞,排演节目,为公社的各队群众和参观团表演。

清华、北大在列麦插队三个女大学生,左一朝鲜族姑娘小金,中间为女友小张,右为原清华青年教师小孙


听他一介绍,看来4位大学生干得还真是生龙活虎的,挺让人佩服。另外两位江苏籍复转军人,小倪、小李,发挥他们的特长,为公社建起了机修站,负责列麦公社农机的维修。在列麦还有专区派来指导工作的工作组,有专区水利队的老于、老刘和藏族人平措。另外还有水利队派来常住列麦水电站的工程师小姜和他的夫人,他们是东北来的大学生。

看来,列麦公社就是不一样,人才济济,如今,我们两个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能和这些有理想、有抱负、能吃苦中苦的人在一起,心里也充满了干劲儿。

拖拉机3个多小时的路程,并没觉得多远。傍晚时我们已赶到了这个西藏“大寨”式公社的所在地——列麦公社。

公社位于隆子河北岸。一条只能过一辆车的窄土路,从门前经过,向东到加玉公社。公社所在地的房子基本上是背靠一座小山,坐北朝南,盖有三排,最高的一排原来是座寺庙,民主改革后,建立了现在的列麦小学。全公社6个生产队的适龄儿童,基本上全在这里上小学,因为路途的关系,所有孩子一律住校,所以教室和宿舍,将寺庙占得满满的。有两个专职老师,担任这所学校的全部课程,小孙来后也充实了教师队伍。

学校下面一排汉式平房,有4间是公社卫生院所在地。也就是我们这一年工作、生活的地方。房子建成才一年多,所以基本上是新的,把头一间,专门做我们俩的宿舍。另外一间是药房器材室,最里面两间是病房,房间宽大敞亮,每间可放4张病床。这么干净、明亮、整洁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看来列麦公社对卫生院是相当重视,这给了我们信心。而和我们卫生院有半截矮墙之隔的两间平房内,是工作组老于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

前面一排是供销社,不拘言笑的小张就在这里工作,因为她老是“刘胡兰”式的姿态,开始时,我们很少来往。

与我们这三排房相邻的东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大门朝南,挂着列麦公社的牌子,院内西面是公社办公室,东面是食堂,正北面是两层小楼的招待所,接待国内外及自治区各地来参观学习的客人,所以东面食堂也相应配有一个宽敞的餐厅。

而我们西面的坡地上,有一座独立的藏式院落,现在是4位大学生的“家”。老胡笑着对我说,咱们和他们4个就是有“缘”,这不又成邻居了?果真如此,这一年的生活工作让我们互相了解,互相支持,成为终生的好朋友。

列麦公社共6个生产队,除二队在公社所在地外,其余几个都比较远。现在的公社书记索郎,家在五队,到公社要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因为我们到得比较晚,加之书记拉的阿加拉(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书记已经回五队了。在公社卫生院迎接我们的是赤脚医生次仁卓嘎。20岁左右一个女孩子,一米六五的个子,穿着一身藏装更显得身材修长,人长得浓眉大眼的挺漂亮。因为她曾在自治区医院学习过一段时间,所以汉话说得相当不错。人也非常勤快、懂事,在后来近一年的合作中,我们的关系特别好。

在次仁卓嘎的帮助下,我们的家一会就安顿好了。两张厚厚的卡垫拼在一起,往里面的墙角一靠,就是一张席地的双人床,铺上我们简单的被褥,看起来还挺舒适。卡垫在藏族群众家里可是必备之物,既可当床,又可以当椅子的靠背用。我们这两副卡垫或靠背特别厚实,因此格外舒服。一张三屉桌摆在窗前,三把靠背椅分别放在桌子两旁和正中,3000瓦做饭兼取暖的电炉摆在房间正中央,一根承重的立柱下,电线闸盒安排得相当仔细。另外两只盛满水的大铁皮桶放在墙角,水是次仁卓嘎预先从隆子河挑来的。几把小马扎和一张长凳立在墙边,这个家比我们来之前预想得好多了。

说起用电炉,在西藏可是得天独厚的享受。西藏缺燃料,没有煤,柴也少,老百姓主要捡干牛粪烧。但西藏利用水利资源,修建了一些中小水电站,以解“燃煤之急”。在山南专区,沃卡电站竣工后,我们也用上电炉了。因为西藏大工业较少,所以电以民用为主。在列麦,公社小水电站已在去年就开始发电了,足够全公社生活、生产用电。我们用电炉做饭,比起过去的煤油炉强了百倍,又快、又干净、又方便,“火力”强劲。

晚饭是次仁卓嘎在公社食堂买的馒头和菜,他又用电炉给我们做了一锅“涂粑”,香喷喷的非常好吃。说起“涂粑”有点像我们北京的“油茶”,只不过是用糌粑煮成的。糌粑是用青稞、豌豆等炒熟后再磨成粉,随时可以用水煮,或直接加水在羊皮口袋(藏话叫“唐估”) 中揉成团吃,特别香。今天次仁卓嘎还在涂粑中加了红糖和酥油,因此格外香甜。也许是一路几十里赶来,所以特别饿,什么都吃得盆光碗净。

晚饭后,次仁卓嘎抢着收拾碗筷,我们俩忙着把日常洗漱用品从包包里拿出来。之后我们三个一起清点、整理医院的药品、器材。该贴标签的贴上标签,该消毒的清洗出来打包消毒。同时把从专区医院及县医院带来的药品、器材建档登记,三个人一干就到近12点了。一边干,一边向次仁卓嘎了解各队的基本情况,商量从哪里着手干起。

最后由老胡拍板,决定从明天开始,先用几天时间把6个生产队走一遍,把全公社老人、孩子、孕妇,及重症慢性病人的情况做个调查,登记下来,再做进一步安排。为了工作方便,次仁卓嘎睡在药房的值班床上。我们回到宿舍,次仁卓嘎为我们烧的一大桶水早已大开。我俩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一觉睡到天亮。 

我和赤脚医生次仁卓嘎

 
开展工作
 

从第二天起,我们就按计划去生产队巡诊。二队本身在公社所在地,看病比较方便,所以今天就从一队开始。我们想的很简单,各队离公社卫生院究竟有多远?我们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只知道次仁卓嘎家在一队,而且这个队也是相对最近的一个。

我们各背一个药箱,次仁卓嘎背着一个小背篓,只当她回家取东西,并没太在意。3个人高高兴兴,迎着初升的太阳,离开公社,沿公路一直向东走去。说是公路,其实也就是沿山根开出的一条能过一辆汽车的土路。左边是大山,右边是奔腾不息的隆子河。公路靠着山,沿着河把我们送往一队。

第一次巡诊,感觉像秋游,一路上山山水水,让人心情愉快,老胡高兴得时不时还唱上一曲。不用怕别人笑话,更不用担心打扰别人,可以说一路上,除了我们的歌声笑声,就是隆子河时大时小的轰鸣声,有时急流险滩之处,老胡还要和隆子河比比“咆哮”之声,不知不觉我们走出两个小时了。

快到一队时,首先看到的是列麦公社的水电站,他就骑跨在隆子河一段落差较大的河床上,次仁卓嘎说前面几十公里处,还有一个落差更大的地方,隆子县准备在那里修一个更大的水电站,供全县用电。后来听说,西藏小水电站之多,在全国也算得上一流。

次仁卓嘎带我们走进电站,清一色的藏族姑娘、小伙,身着深蓝色工作服,庄严地守候在机房的仪表旁。也许常有人来参观,也许本身就有严明的制度,我们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只有次仁卓嘎在领班的藏族小伙子身边,用藏话说了一些情况,并介绍了我们两个,小伙子才热情的一一和我们握手,算是打了招呼。为了不影响他们正常工作,我们留下一些常用药,尽快离开了机房。前后不到10分钟,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了机房,次仁卓嘎介绍说,这些青年人,都是本乡本土公社自己的中学毕业生,仁增旺杰书记在电站动工之前,就派他们去拉萨及各专区的电站学习,电站一竣工,他们便被召回,参加了电站的管理及日常工作。专区水电队姜工程师在这里专门带领及指导他们工作,解决电站运行中的一些问题。可惜他去县里了,让我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是后来我们交往多了,对他们两口子的勤恳工作,善待朋友,有了很深的了解,在西藏十年,都是很好的朋友。

电站里的这些年轻人,为家乡的现代化贡献着自己的文化知识,让人感慨的同时,更加佩服仁增旺杰书记的高瞻远瞩。他及时的用本公社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人,为公社建起了自己的专业水电人才队伍。老胡深有感触地说,我们也应当学习这一点,用一年的时间,为公社培养几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留下一支不走的医疗队。

为列麦公社培训赤脚医生


这个想法好,我和次仁卓嘎都支持,并让次仁卓嘎找时间和索郎书记说说,也要几个年轻人,和我们边工作、边学习,争取将来每个队都有自己的赤脚医生。次仁卓嘎是最有发言权的,她说,有几个队在山沟里,到公社都要走五六个小时,很多病人都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被耽误了。她看到我们俩有积极性,当然更高兴,答应尽快找索郎书记说说,挑几个有文化、身体好,又热心的学生。

秋收已过,一队的社员分成几个作业组,分散在几个山沟里,搞农田基本建设。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次仁卓嘎带我们去了几个患慢性病的老人家,给一个“老慢支”的老人听了诊,发了一些消炎药及止咳药。之后去了次仁卓嘎家,因为她父母年纪大身体不好,家里又没有男劳力,所以条件很差。

我们到时,只有她母亲在家,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有60岁。她要为我们打酥油茶,次仁卓嘎告诉她,我们还要去田里,时间很紧,她母亲也有些无奈。我听他母亲一边给她装东西,一边让她注意身子,我有些吃惊,出来后问次仁卓嘎是不是怀孕了。次仁卓嘎没有想到我们才来西藏,就能听懂她妈妈的话,但还是实话实说,她说自己确实怀孕了,男方是原来在这里修电站的一个司机。但她怀孕后,男方一直没有再来过,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次仁卓嘎“一夜情”后就怀孕了。

我们知道在西藏群众中这种事很平常,经常有“阿加拉”(妇女)没有丈夫,但可能会有几个孩子,她会告诉你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赶毛驴的,那个孩子的爸爸是木匠,怀里抱着的孩子爸爸是司机。总之每个孩子的爸爸都不同,孩子只有母亲。所以刚进藏,老同志就告诉我们,不要问藏族孩子的父亲,只问母亲,否则有时候会很尴尬。我不知道次仁卓嘎的男人是否也是这样,从她妈妈的眼神中看出似乎并不乐观,我没好意思再问,只想以后在工作中多照顾她。

由于是山区,这里没有大片的土地,不是顺山的缓坡修出的梯田,就是河滩上一些较开阔的土地。我们每到一处,社员们不是在坡上平整土地,就是在河滩里背石头,开垦新的田地。劳作的老人、妇女较多,据说青年小伙子都集中在青年突击队,在列麦的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头(号称“革命坝”)上开山造田,搞更艰苦、规模更大的开荒。

第一次巡诊,就感受到藏族群众,对“阿姆吉拉”的欢迎与爱戴,尤其当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医生时,都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聚来,有的要“罗曼”即咳嗽药,有的拉肚子“戳国那斯冬给” 肚子疼,要止泻药,有的药油膏,最多的是要胶布。次仁卓嘎告诉我们,能听诊的尽量给他们听一下,老年人尽量给量血压,一是对病人病情掌握更清楚,二是群众更相信这些仪器,他们觉得这样才是对他们疾病的重视。有意思的是,腰疼、腿疼也要听一听,但我们还是尽量满足每一个人。

转到最后一个劳动点,正好赶上两点多钟社员们休息。烧茶的“阿加拉”(妇女)高呼:“加通粑萨秀!” 意思是快来喝茶吃糌粑了!社员们向烧茶锅(一般是向阳避风的地方) 围拢过去。大家头顶艳阳围成一圈,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喝茶吃糌粑。

中央的茶叶锅,由3块石头垒成,大大的铝锅坐在上面,锅中茶水翻滚着,散发着特有的浓香。烧茶的阿加拉为每个社员添茶倒水,这锅里的茶叶、盐巴是每个社员上工时从家里带来,交到烧茶阿加拉手里的,我们是第一次赶上吃饭点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见次仁卓嘎不慌不忙,从小背篓里拿出些茶叶、盐巴交到阿加拉手里,便拉着我们和社员们围坐在一起。既然赶上了,就和大家一起吃吧。

说实话,早上吃的那两个白馒头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闻到酥油茶和糌粑的香味儿,真觉得“前心贴后心”了。社员们十分热情,这个递酥油茶,那个给糌粑。没带茶碗,有的阿加拉把自己的茶碗给我们,怕我们嫌脏,就用指甲抠抠,再吐点口水用围裙擦得锃亮。尽管我们心里有点“那个”,但还是热情的接过递来的碗,倒上茶。次仁卓嘎为我们每人放一小块酥油,从旁边老阿爸手中借过一个小十字棍,放在茶碗里用双手掌一搓,几下功夫酥油茶就打出来了。来西藏这么久,只见人用酥油茶桶打酥油茶,还没见过这一招,老胡看得高兴,自己动手也学着打了一碗酥油茶。

进藏半年,喝酥油茶已经非常习惯了,有时喝不着还挺想喝,因为这里气候干燥,喝酥油茶嘴唇就不会干裂。今天走了一上午,此时的茶更加香甜可口。几位阿爸、阿妈一会儿送上鸡蛋,一会儿送上糌粑。他们的话说得实在:走长路一定要吃糌粑,顶饿!扛时候!这也成了我们以后巡诊上路的一个宝贵经验。

此时一位阿妈送来一坨糌粑,是我最爱吃的加了酥油、奶渣和红糖的糌粑,我总觉得比内地的“点心”还好吃,酥软香甜。看我吃得香,老胡跟我讲: “以后巡诊一定记着带茶、盐巴之类,来到哪儿吃饭,就像社员一样先交给烧茶的阿加拉,这才有资格加入这样的大聚餐。” “还有茶杯!” 我悄悄补充了一句,老胡和次仁卓嘎心领神会地笑了。确实是这样,看着他们吃着、聊着、唱着,那么愉快、那么轻松、那么和谐,和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周的巡诊之后,我们基本上摸清一些情况,也找到一些规律。一般上午,卫生院没什么病人,我们就轮流去各地巡诊,送医送药上门。下午,晚上基本上在卫生院工作,有些人会在晚上来看病拿药,另外准备好明天出诊要带的药品。

通过这一周的巡诊,才对6个生产队的地理位置、路途时间有了基本了解。一队这路是最近的,也最好走;四队要翻一座大山;三队在四队、五队、六队的中间地带;而五队、六队不仅路远,还要翻好几个山头,进到深山沟里。青年突击队的“革命坝”在五队、六队之间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上。不看不知道,当我们爬上“革命坝”,看到突击队员们几乎削平了这个山头,整出列麦公社最大、最平整的一块田地。去年那块地的小麦获得丰收,今年不仅要加大开荒种田的面积,还要把路修上“革命坝”。所以,尽管每次去那里巡诊,路遥山高,但和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在一起,自己都觉得带劲儿、兴奋。

每天巡诊都要往返几十里山路,有时夜里还有急诊,工作还是挺紧张的,但很充实,比起在专区医院坐等病人上门,更有意义。让我们高兴的是,没过几天,经索郎书记批准,从六年级学生中抽了6名小学生,最大的15岁,最小的12岁,交给我们带着,边学习、边实践。这样每天下午,就是我们给他们讲课的时间,晚上,孩子们回学校,补上白天的文化课。

自从增添了这批新生力量,我们的工作更加生动有朝气了。带着他们,一路歌声不断,因为每个生产队的孩子都有,每到一处,和群众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工作上我们也给几个孩子分了工,各自除了巡诊、学习外,有人负责药品、有人负责器械、有人负责卫生院的卫生,有人负责学习、上课前帮助准备教材挂图之类,总之,让孩子们各司其职。利用课余时间消毒器械,整理药品,为每天巡诊做准备。这方面由次仁卓嘎全面负责,带着他们一起干。知道次仁卓嘎怀孕后,挑水基本上由老胡承担,但每次次仁卓嘎总是抢着干,事事处处不用你说,她都会提前替我们想到,办好。我总想:谁要是娶了这么能干、漂亮又贤惠的妻子,真是福气!可惜呀……

我们的讲课内容很全、很广,从解剖知识、生理、病理、药理、寄生虫及内、外、妇、儿的常见病,后来还讲了一些针灸知识。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汉文基础了,听课不太费劲,实在不懂的还有次仁卓嘎当“通司”,翻译给他们听。孩子们学得很认真,每个人都十分珍惜这个学习机会。我们讲的很仔细,老胡发挥他的绘画特长,很多课他都提前画出挂图,图文并茂,增强了孩子们的理解能力。后来,这些挂图都被孩子们很好的保存起来了。有理论学习,又有每天的实践工作,所以孩子们进步很快,我总跟他们讲当年我插队时自学医学知识的体会和经验,这叫“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是毛主席的理论。

很欣慰的是到我们离开时,这些孩子对常见病的诊治、接生、外伤处理和常见病的针灸治疗,都基本掌握,做得像模像样了。这些孩子都励志当医生,将来到内地上大学。后来他们是否如愿了,分开太久也不得而知。我相信,有这段时间学习与实践的基础,对他们的一生,也是十分有益的。

学生和后排左一次仁卓嘎,右一为在山南医院“上管改”的列麦赤脚医生赤烈

 
四队接生
 
 
随着巡诊工作的深入,卫生院也陆续开始收治一些病人。有骨结核、骨髓炎的孩子,有风湿性心脏病心衰的阿妈,也有肺心病的老阿爸,这样,除了每天巡诊外,卫生院需要留人值班。所以工作采取分头行动:尽量安排次仁卓嘎留在卫生院,如果这阶段内儿科病人多,那么老胡留在卫生院,如果外科及妇产科病人多,那我就留在卫生院。但次仁卓坚持要去巡诊,所以一般由我和老胡各带一名学生留在卫生院,而巡诊从此分成两组,次仁卓嘎带一组,我或老胡带一组。

记得有一天,五队、六队的两个孩子结伴回家去取糌粑,青年突击队闹“流感”,次仁卓嘎带几个孩子上了“革命坝”,估计一两天下不来,老胡带了一个孩子留在卫生院,为心衰的阿妈强心、利尿、抗心衰,而我的任务是去四队,为一位临产的初产妇女接生。

去四队要翻一座大山,平时我就怵这个,山又高又陡,路还特别窄。每次走这段山路,我们的经验是背着药箱低着头往上爬,否则是越看越觉得山高爬不到头。今天一早出门,虽然我也做好了“吃大苦,耐大劳”的思想准备,但还没爬到一半,就累得喘不过气来,越往上走腿越沉,心脏“咚、咚、咚” 地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儿。实在坚持不住了就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着气。可一想到产妇在等我,又不敢多歇,稍缓过劲儿来又继续赶路。

想想当初在北医,中长跑比赛老是第一名,要没那时候的锻炼,这山想都别想,肯定爬不过去。记得在北医第一次冬季长跑比赛,我一路领先,到最后一个转弯处,马上就要跑进操场冲刺了,那会儿就像我现在这样,上气不接下气,腿沉的迈不动步。此时助威的人们都集中在操场上,我只听见五班的“妇女队长”小孟“咚、咚”的脚步声。眼看她一步步追了上来,我累得几乎想放弃了,这时只听见树丛中一个人大声喊: “林珊,加油!”

我回头一看,胡廷瑞一个人站在一排松树中为我助威,尽管平时我俩从没说过一句话,并不熟,但这句: “林珊,加油!” 却给了我极大的力量,只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我一下子振奋起精神,向终点冲去……那一次我获得了冠军,那一声呼喊,那一双眼睛,在我最困难时给了我力量,让我一直难以忘怀,也许我们今天能在一起,能在西藏,在列麦面对一切压力,困难,正是有这种力量的支持。

我边爬山边想着往事,终于爬到半山腰了,我决定在这块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多歇一会儿,再一口气翻过山头。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擦着满头的大汗,向四下望去:青山已渐渐褪色,山上溪水岸边已经结起薄冰,清澈见底的溪水,涓涓流淌。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一身黑亮的羽毛,唯独颈部是雪白的,像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在冰上、水上跳跃翻飞。阳光灿烂,照着溪水中的石头,个个闪着宝石般的光彩,可等你把它拿到手中,它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了。

我在溪水中洗了手,掏出自制的驴肉干,这时它可派上用场了。我们的驴肉干,次仁卓嘎和孩子们都爱吃,说是藏族人不吃驴肉,可能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驴肉吧,在卫生院用毛驴油烙的千层饼,连食堂的马季拉(大师傅)都爱吃的很。这里缺营养,这肉当然是得天独厚的美味佳肴了。

我边吃边想边歇着,山风徐徐,身上的汗也渐渐落了。向远处望去,通往五队的山路上,一个身穿藏装的姑娘,背着厚厚的四五块砖茶,正艰难地行走着。不用说就知道,她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小张,她在供销社工作,为了方便社员,常常人背肩扛的把茶叶、盐巴、布匹等社员们的生活必需品送上门去。没有车,没有牲口,她就是这样不言不语,默默的、一次又一次的、不辞辛苦地背着、驮着,走遍了列麦公社的道道山梁。

我们巡诊的路上常和她不期而遇,尽管只是打个招呼,没有多少话,但让我们俩打心里敬佩她。大家岗位不同,但都在尽心尽力地为列麦群众服务,这一点,足以让我们的心靠得更紧了。今天看着她背着百十来斤的砖茶艰难前行,我有些惭愧,忙背上药箱向山顶走去。相比之下我的药箱,比起死沉的砖茶不知轻了多少,我怎么能停下脚步,何况山那边还有产妇在等着我。

越往山顶,喘得越厉害,汗水如雨,顺着头发往下淌,刺着眼睛生疼。但更令人畏惧的是,山口的石崖上,竟然有一只巨大的苍鹰蹲在上面,把守着唯一的狭窄的山口。我停下脚步,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前面有两条生命在等待着我,可这只苍鹰也是会伤人的呀!我急中生智,忙把大衣脱下来,连头带身子包得严严实实,放轻脚步,不敢大声喘气,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它靠近,决心从它眼皮底下走过去。心跳个不停,手心冒汗,可我一步也不敢停,只想快点,再快点,能尽快离他越远越好。

当我走到它脚下时,只觉得头皮发麻,生怕它用巨嘴把我叼起来。谁知它拍打了几下翅膀,跟着我飞了起来,我腿发软,可一点不敢放慢脚步。它巨大的翅膀把太阳光都遮住了,我只感到黑压压的一大片云,在我头顶,跟着我前行。它翅膀每拍打一下,都仿佛打在我的心上,带起的腥风包围着我,我不敢停也不能停,真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最终,可能是他不耐烦了,紧拍两下翅膀飞向蓝天,那本该属于它的地方,把山路留给了我。

我顾不得擦满头满脸的汗水、泪水,顺着山路向四队产妇家奔去,还好没有耽误什么。产妇喊叫的厉害,只见一家人围着产妇,手忙脚乱却也都爱莫能助。我的到来让一家人松了口气,我顾不上喝茶,忙在产妇的卡垫和靠背上铺上消毒单子,一边戴手套一边嘱咐产妇: “刚巴捉古得,待自古,阿姆吉拉密达密达。” 意思是让她腿不要乱动,等一下医生给她做检查。宫口尚未开全,只开到了七指,要等开到十指才能让胎头娩出。我暗自庆幸没有耽误时间,我安慰产妇,让她在没有宫缩时好好休息,不要叫,产妇听医生的话,安静下来。我让家属喂她些水,润润干裂的嘴唇,我才得空,让阿妈拉帮我端着碗,喝了一大碗茶。

产妇是躺在地上的卡垫上,我只能跪着,趴着接生。当一个胖小子哇哇落“地”时,全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处理完孩子交到阿妈拉的红包布里,阿妈拉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我忙着处理好胎盘,还好产妇没有大的撕裂伤,不用特别处理。这时产妇的“阿古拉”(丈夫) 把为产妇亲自调煮的,用青稞酒、酥油、鸡蛋、红糖做成的营养品喂产妇一口口喝下,这种营养品有活血、除产后淤血的作用,同时补充了能量。

看着产妇搂着孩子幸福的睡下,我才向阿妈拉、阿古拉交代了一些注意观察产妇出血情况,以及喂奶后把乳房剩余的奶挤净,防止乳腺炎等产后注意事项。顾不上一身酸痛和疲劳,带着满心的喜悦,踏上返程的路途,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公社卫生院,这是我唯一的动力。

我很喜欢为别人接生,尤其喜欢看到饱经磨难的母亲,当第一眼看到自己可爱的baby时,那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微笑。你与她们分享这份幸福,你也是快乐的。实习时有个护士感慨地说: “再漂亮的女人生孩子时也是丑丑的,再丑的妈妈生完孩子的一瞬间也是最美丽的。” 这话挺有道理,想想我自己快29岁了,为别人接生过近百个孩子,可我自己还没当上妈妈,真有点心不甘。

说起29岁的年龄,几次巡诊中遇到几个和我一样大的妇女,都已经是三四个孩子的妈妈了。她们反而羡慕我,因为她们孩子多,负担重,影响劳动,也影响身体。仁增旺杰书记的阿加拉也是其中之一,她们希望我能帮她们想想办法,为此我特意去了趟县医院,领了一些避孕套、避孕环,在各队给一些妇女发放,但很多妇女主动到卫生院来放避孕环,仁曾旺杰书记的阿加拉就是第一个来上环的妇女。

还记得有一次索郎书记的阿加拉又病了,他女儿索朗央宗也在我们这里学习,她带我去她家给妈妈看病,照顾阿加拉的索郎书记,知道我还没吃午饭,亲自给我煮了鸡蛋,在他家我第一次品尝了生羊肉的美味。只见他把风干的生羊肉用藏刀切成条状,放到石臼中砸一砸,撒上盐巴,辣椒粉和大蒜汁拌着吃,真香啊!

我早就知道藏族群众有吃生肉的习惯,在专区医院,刚杀过的牛肉,鲜红鲜红的还热乎乎的,“马季拉”厨师也是把牛肉切成小条,用酱油、大蒜、辣椒拌着吃,我也领教过,味道好极了。这次的干羊肉,又有一番浓厚的香味儿。也可能是饿了,一堆肉一会儿就吃完了。索郎书记看我爱吃,非常高兴。

藏族群众就是这么实在,他觉得你爱吃他的食物,也是对他的尊敬。他亲手为我打浓浓的酥油茶,忙前忙后。由于他的阿加拉身体一直不好,他为公社操劳还得回家照顾妻子,挺不容易。他特意让女儿跟我们学习,也许主要原因是他对医生治病救人的感触吧。看完病,留下药和索朗央宗,让她照顾妈妈。书记非让我把煮好的鸡蛋带上,恭敬不如从命,我带着鸡蛋,高高兴兴地回卫生院,想想次仁卓嘎是孕妇,比我们更需要营养。


我和先生在列麦公社巡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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