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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丨冯印谱:当年自撰腐败"辞典",被批“很不严肃”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
作者:冯印谱
杂文,在我国是一种特殊的报刊文体,属于新闻与文学的杂交体,常见于报纸副刊。从20世纪20年代至今,中国报刊登载杂文,已然成为一个传统,形成了报人与读者的共识。虽然在不同时期,杂文这一文体存在着繁荣与衰落、禁止与再生的现象,杂文作者存在着热捧与冷落、执著与打击的遭际,但是,杂文这株带刺的玫瑰,在酷热与冰霜之下,在狂风与暴雨之下,在荆棘与斧钺之下,仍然破土发芽,逢春又生,枝繁花艳,迎风怒放。
王中教授给我们这届毕业生的题词
在大学求学时,给我们代杂文课的是林帆老师。系主任王中老师也讲过几次,他讲课的特点,从不带书本教案,拄着一根拐杖,往讲堂一坐,一根续一根吸着烟卷儿,侃侃而谈。讲课内容看似东拉西扯,海阔天空,但主题始终明确,很开脑筋,言辞间透露出一种文人学者的傲骨。王中教授曾写过不少精彩的杂文。林帆老师1950年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院系调整后,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分配到复旦大学,先在中文系任教,后被王中挖到了新闻系。林老师讲课神采飞扬,十分认真卖力,遗憾的是广东口音浓重,有不少听不大清楚,好在后来他出版了不少杂文写作论著,我存有一本《门内门外文谈》。林老师是杂文大家,一边讲杂文,一边写杂文,时有佳作见诸报刊,读之格外亲切。
林帆老师的杂文写作论著
我是毕业十多年后才学习杂文写作。一开始免不了捉摸名家名作,照猫画虎,逐渐写得多了,有不少篇章被一些报刊转载,受到读者赞扬。然而,我并没有满足陶醉,沾沾自喜,总是思谋在杂文的内容和形式上有所突破,超越自我。
没想到,一篇写得稍有点另类的杂文,竟然招来了一顿批评。而且,批评者来头不小。
先看看这篇杂文:
《与腐败关联的辞典》
杂文刊发在1999年1月21日《山西日报·社会周刊》,见报当天,就有读者打电话,赞扬杂文写得新颖别致,幽默风趣,深刻揭示了官场的诸多黑幕,读后酣畅淋漓,十分解气。并鼓励我多多写出这样抨击腐败、替老百姓说话的杂文。
没想到,几天后,某位很有来头的人士写了一篇评报稿件,标题为《“与腐败关联的辞典”一文不严肃》。批评者一一列举出杂文中“电话、秘书、开会、水杯、警车”几段之后,“义正辞严”地指出:“腐败的内涵有严格的界定。该文列举一些中性事例硬和腐败挂起钩来,颇为牵强,并且模糊和混淆了政策界限。反腐败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问题,以这种不讲政策、开玩笑式的游戏文字谈及,是很不严肃的。”
呜呼!这一批评有没有道理呢?
首先,我写的这是一篇杂文。杂文者,形式活泼,语言幽默,短小精悍,笔带机锋,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正因为它是一篇杂文,而不是一篇反腐败社论,也不是一篇反腐败文件,更不是一篇领导的反腐败报告,跟严肃不严肃扯得上吗?恰恰是批评者没有分清杂文跟社论、文件、领导报告之间的界限,信口开河,无的放矢,“模糊和混淆”了不同的文体,反倒真有点“不严肃”了。
其次,批评者说这篇杂文“列举一些中性事例硬和腐败挂起钩来,颇为牵强”。我们今天所说的腐败,主要是指官场腐败,是指党政机关的腐败分子。正是这些号称“人民公仆”的官员,打着为人民服务的幌子,打着发展地方经济的招牌,买官卖官,中饱私囊,贪赃枉法,腐化堕落。诚然,“秘书”是中性事例,可是“河北第一秘”李真因贪腐而被判死刑;“上海第一秘”秦裕也因为贪腐被判无期徒刑。“水杯”“话筒”是中性事例,而南京“最牛房产局长”周久耕就是坐在主席台上暴露出名表和名烟,遭人肉搜索被查出是贪官的。同样是中性事例,清者为清,浊者为浊。我的杂文标题就是“与腐败关联的辞典”,意思是这些中性事例很可能滋生腐败,与腐败存在一定的关联,怎么能说它“颇为牵强”呢?
另外,批评者所说“反腐败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问题,以这种不讲政策、开玩笑式的游戏文字谈及,是很不严肃的”,也难以服人。是的,反腐败确实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问题,反腐败也应该讲政策,但要看在什么场合,在什么部门以及什么人来讲。倘若是领导做报告,纪检部门和公检法部门办案,就不仅要讲政策,而且要依法办案。相反,老百姓的顺口溜、民谣、手机短信,反映人们对腐败的憎恶和痛恨,就大可不必较真,大可不必讲政策。同理,以杂文体裁抨击腐败,以“开玩笑式的游戏文字谈及”,完全符合杂文的形式和内涵要求。况且,认真读读我这篇杂文,还并不完全是“开玩笑式的游戏文字”呢!
此事,倘若放在20世纪50、60、70 年代,我这个作者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反右”时,不少人就因为一句话、一篇文章,被划为“右派”,挨批挨整,劳动改造,妻离子散。“十年浩劫”首当其冲的,就有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撰写的一系列杂文。
今非昔比,时代已经快要迈进21世纪了,甚至连报社一位主要领导(就是当年对杂文《王伦喊冤》不感冒的那位领导)看了批评意见后,也认为这位阅评者的所谓“批评”显得“颇为牵强”,并没有把问题看得多么严重,更没有像上次那般发火动怒,仅仅在上面批示:在会上(报社碰头会)传达,“引起大家对于类似问题的重视”。
报社另一位领导落实主要领导的批示精神,让我看了“批评”的原文,善意提醒我应当引以为戒。我担心因为我的一篇杂文给领导和报社惹出麻烦,主动提出:“需要我给上级写检查吗?”该领导宽容宽厚地笑笑:“不必了,要写检查,你还不够资格,我以编辑部名义向上级汇报吧。”他是怎么写的,我不知道,此后便再没有了下文。感谢两位领导对我的庇护和包容,一场来自高层“批评”的杂文风波,就这样化险为夷了。
网上有一段讲述杂文写作中提及:杂文讲究幽默、讽刺与文采的巧妙运用。幽默,是通过影射、讽喻、双关等修辞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讹和不合情理之处。讽刺,是以含蓄的语言或夸张的手法,讥刺、嘲讽落后、黑暗的人或事。杂文笔法,就是以讽刺、幽默为主的笔法。杂文语言还要有文采,精练、别致,往往庄谐并用,骈散结合,妙趣横生,令人叫绝。《与腐败关联的辞典》一文就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结果,是我的一次探索,没想到刚走出第一步,便遭遇闷头一棒,差点招来横祸。
没过多久,这篇受到“批评”的杂文,又被《杂文选刊》选载了。我收到入选的杂志左看右看,哭笑不得,套改赵本山小品的一句台词,描述当时的心情:同是一篇杂文,这欣赏者眼光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一个月后,“屡教不改”“冥顽不化”的我,又写出一个续篇来:
《与腐败关联的辞典》(续)
后一篇杂文见报后,没有再听到任何批评意见。
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是,上面提及的《“与腐败关联的词典”一文不严肃》的阅报批评文字,是以“严肃”的公文从上下达的,公文下方标明“此件抄送报社总编辑,抄送主管部门领导”。报社总编辑阅后的批示意见前面已说过了。而主管部门领导阅后作何感想,有何批示,作者是“小人物”不得而知。
数年之后,该主管部门领导官职得到升迁。没多久,就因为贪腐问题锒铛入狱,成为本省近年来查处级别最大的贪官,当然也成为本省乃至全国一大轰动新闻。而接任该领导的另一位主管部门领导,此后荣调中央部委任职,结果沦为“十八大”之后反腐运动“虎群”里的一只“大老虎”。
这些都是后话,“严肃”地说,跟这篇杂文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幽默”地说,他们的腐败罪行如果跟这篇杂文联系起来,草蛇灰线,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