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
原题
“请修复一下
‘人民功臣’匾”
作者:冯印谱
2002年1月22日,我在《山西日报百姓故事》专版发表了一篇长篇通讯,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
庆功会上,刘伯承为他戴光荣花,邓小平给他佩戴军功章,陈赓向他敬酒。
战斗英雄王有财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引题)
请修复一下“人民功臣”匾!(主题)
当时光的长河流进2002年的今天,我们已经远离了战争的烽火硝烟。轻歌曼舞代替了撕心裂胆的拼杀;灯红酒绿湮没了茫茫荒原上的篝火;五彩缤纷的礼花遮盖了战火纷飞的尘埃。
元旦前,一个寒风凛冽、雨雪交加的中午,我们采访了王有财。他拄着双拐,步履蹒跚地挪出屋子迎接我们。他中等个子,穿着不知做于何时的棉衣棉裤,显得臃肿精悍;他的右眼在战争中失明,额头上有一条被刺刀戳伤的深深裂痕。王有财老人是20世纪40年代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战斗英雄、人民功臣。他曾因为作战勇猛顽强,视死如归,机动灵活,英勇善战,荣获晋察冀豫边区政府、第二野战军颁发的三次特等功、三次一等功和两次二等功。
拭去岁月的风尘,王有财曾是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
“1946年8月,我刚16岁。那时我一家4口人住在曲沃县北封王村中间一座破庙里,租种地主二亩薄地,大半年时间要挨饿。当时村里有人悄悄传言,翼城县里住了很多八路军,专门为穷人争饭吃、打天下。父亲说:‘马伍(我的乳名),去投八路军吧,逃个活命,免得到冬天饿死。’说走就走,我和封王堡的王照光、南封王村的苏来喜一商量,三个穷得丁当响的小伙伴就穿着破衣烂衫,跑了两天赶到翼城县,参加了解放军。我们在部队里政治学习、军事训练仅仅6天,就因为战事吃紧,被分到13旅17团一连当战士。“解放军从太行山西进,攻城夺县,蒋阎匪帮闻风丧胆。国民党晋南专员公署和各县的反动顽固势力全龟缩到曲沃县城。他们修工事、挖堑沟、筑碉堡,企图负隅顽抗、伺机反扑。到了10月,我们13旅以及其他兄弟部队,在陈赓将军的指挥下,包围了曲沃县城。我们一连驻守在城西北方的南上官村。诉苦会上,我声泪俱下诉说了苦难的童年生活和穷人受压迫受剥削的惨状,台下的战友和村里的老百姓都感动得流泪。“攻城开始,我们连发动了6次冲锋,梯子都被炸断,牺牲了很多战友,护城壕里满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们一连也伤亡过半。在这紧急时刻,我向连指导员贾丑仁请示,让我带一个突击小组再次去炸城墙。出发时,贾丑仁借着夜空的星光,在一张小纸条写上我的姓名、籍贯和单位,让我装在衣袋里。我说:‘指导员,我要是阵亡了,请转告我父母,就说我是为人民打天下而死的;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贾指导员说:‘我记住了,上吧!’我带了6名突击队员,在两挺机关枪的掩护下,借着夜幕掩护出发了。当我们接近城墙时,6位突击队员全被敌人投下的手榴弹炸死了。我的右眼也被弹片崩伤了,满脸是血,衣服也着了火。我恨得咬牙切齿,忍着疼痛连滚带爬硬是用炸药包炸开城墙,为攻城部队炸开一条血路。“回到驻地,指导员贾丑仁和排长杜双全商量了一阵后,把我叫到连部。连指导员说:‘小王,了不起,你立了大功,连里要把你的事迹呈报纵队首长和野战军党委,给你报功;另外由我和杜双全同志介绍,批准你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曲沃战役结束后,我们又奉命西渡汾河转战吕梁山下的汾城、襄陵一带,与阎锡山的顽军进行了大小十几次战斗,我又立了两次一等功。1946年腊月,晋冀鲁豫边区和第二野战军指挥机关通令对我嘉奖,授予我‘战斗英雄’‘人民功臣’光荣称号。陈赓司令员指示13旅派代表来到曲沃县委,建议地方政府为我挂匾。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部队代表、县政府高显区区长和政委以及周围各村的干部、学生三四百人,在县长鲍刚率领下敲锣打鼓来到我们村,在政府分给我的这座院子的门楼上,挂上了‘人民功臣’这块大牌匾。鲍县长、部队代表、学生代表都讲了话。我披红戴花坐在主席台上,确实觉得很光荣。这是党和人民政府对我英勇杀敌的最高奖赏。我决心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继续战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1947年打运城仗打得很艰苦,我们100多人的连队死得只剩下11个人,在攻打盐池的战斗中,我因自愿带突击队打头阵,并胜利完成任务,又立了一次一等功。到了初秋,我奉命回到根据地沁源县。在一条山沟里,二野召开了全军战斗英雄英模表彰大会。全军共有6名特级战斗英雄,我是其中之一。开会时,敌机在空中骚扰,不停地往下扔炸弹。在主席台前,刘伯承司令员亲手为我戴上光荣花,邓小平政委亲手将战功纪念章戴在我的胸前,邓政委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说:‘王有财,好样的!’纵队司令员陈赓用粗瓷大碗向我敬了满满的一碗酒……”此后,王有财随部队参加了攻孝义,打洛阳,挺进大别山,解放兰州,抗美援朝等战斗。“10年的军旅生涯,大大小小的战斗虽然使我伤痕累累,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活下来了,那些与我并肩作战的许多战友,为了共和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1955年王有财转业到了地方,组织上安排他担任曲沃县高显乡分管农业的副乡长,6年后,县武装部又任命他为辛封村专职民兵营长。从此以后,他在家乡这块土地上,春种秋收,当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民。他的右腿曾被敌人的子弹打穿,脖子被流弹穿透,右眼也被弹皮崩瞎。许多年来,每逢阴雨天就痛苦不堪,行动极为不便,但他无怨无悔。1973年他的大儿子王新胜参军,送行时王有财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干!”又过了27年也就是前年冬天,他的孙子王亮杰参军,送行时他也只说了三个字:“好好干!”“共和国成立半个多世纪了,我从未向国家额外要过一分钱,我用伤残的躯体勤奋耕种养活自己,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我心里坦然,我和大家一样毕竟不再受地主富农封建官绅的压迫和剥削了。“前年腊月二十三,我去乡政府领取伤残金,天寒地冻,路面很滑,在北辛店村外的小坡上摔了一跤,本来伤残的腿又被摔断。新胜媳妇把我拉到乡政府,民政助理员还要无端扣下108元的伤残金。大儿子王新胜贷了4000元,让我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直到现在这4000元的贷款还没有还完哩。“从1946年到改革开放,已经快60年了,当年晋冀鲁豫边区和二野部队、曲沃县人民政府为我挂的‘人民功臣’匾,还高悬在门楼上,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这块匾已经快要烂掉,上面镌刻的‘人民功臣’四个字也模糊了。那毕竟是党和人民给我的荣誉。去年冬天,我让新胜媳妇去找县民政局领导,请他们给点钱把匾修一修。不料人家说:‘匾朽了碍我什么事?没钱,就是没钱!你再缠也没用!你想找谁就找谁,想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吧。’我给县领导写过申请,县委书记做过批示,但至今也没人过问。修一块匾用不了太多的钱。一桌不太丰盛的酒席开支就足够了。处于战争年代的边区政府能为我做得起一块匾,已达小康县的当今政府却修不起一块匾,而且态度冷漠蛮横,怎能不叫人寒心呀!”王有财伤感地说。窗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炉膛中的蜂窝煤死气沉沉冒不出火苗。因家穷,王有财的二儿、三儿都招亲在外,3年前老伴儿去世后,他暂住在当工人的大儿子家中。王有财坐在两根拐杖中间,以手扶匾仰天长叹,为修复他的“人民功臣”匾牌一筹莫展。当年,他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流血,如今,他坐在冰冷的小屋子里流泪。在刊登这篇通讯时,我们还配发了3张图片,分别是:门楼上的牌匾;王有财跟儿孙的合影;他战争年代使用过的公文包。图文并茂,更增强了稿件的生动性。一位为新中国诞生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一位数十年默默无闻的人民功臣,一位将儿子孙子都送到部队锻炼的革命老人,晚年最大的心愿仅仅想让有关部门修复悬挂在大门上的“人民功臣”匾,以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然而,老人微弱的声音却被社会的喧嚷淹没了,岂不令人感慨!得民心者的天下,忆往昔,共产党顺应时代潮流,代表广大劳动人民利益,才唤起千千万万像王有财这样的人民投身革命洪流,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打下了人民共和国的红色江山。今天,我们某些领导坐在主席台作为人民服务的报告时慷概激昂,头头是道;坐在会议室里畅谈学习“三个代表”体会时滔滔不绝,有板有眼;向上级汇报拥军优抚工作时有理有据,眼花缭乱。但在具体工作中却对群众的愿望和呼声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当年王有财家门口悬挂“人民功臣”匾的热闹景象与今日英雄的寂寞处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忘记过去的功臣又意味着什么?王有财数十年不居功自傲,不求名求利,晚年的愿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修复“人民功臣”匾用不了一桌酒席的开支,“战争年代的边区政府能为我做得起一块匾,已达小康县的当今政府却修不起一块匾?”老英雄的发问令人揪心,令人感慨,令人深思!我们有关部门领导能眼睁睁看着“人民功臣”匾烂掉吗?能忍心让人民功臣在寒冷的小屋抚胸长叹吗?!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记人民,更不能忘记人民功臣!这篇通讯和短评见报后,社会反响很大。3月12日,《山西日报百姓故事》专版刊登了一条反馈消息:本报讯 本报1月22日发表通讯《请修复一下“人民功臣”匾》后,社会各界继续关注人民功臣王有财和功臣匾的修复。居住在太原市的85岁离休干部鲍刚,提起当年挂匾一事,仍记忆犹新。他说:“曲沃县辛封行政村王有财的‘人民功臣’匾,是当时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和部队给县政府发回王有财的立功喜报后,由县政府制作牌匾,在北封王村召开庆祝大会,二野部队还来了十几位代表,由我代表县政府将‘人民功臣’匾悬挂在他家门楼上,予以表彰他的功勋。”鲍刚老人感慨地说:“绝不能让‘人民功臣’匾烂掉,这是党和人民给王有财同志的最高奖赏。王有财晚年生活如此清贫,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为革命他身上多处负伤,我们政府有责任让英雄安度晚年。”2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洛阳63883部队给王有财老人发来慰问信,信中说:“‘人民功臣’匾代表了党和人民对您的最高褒奖,也凝聚了您的鲜血和生命。为表达我们对您的崇敬之情,特寄慰问金1000元,为修复‘人民功臣’匾尽一份力量。”2月22日,曲沃县民政局负责同志看望了王有财,并送来500元慰问金。2月27 日,曲沃县人武部政委李亚东派人慰问王有财,致送300元慰问金,表示要为老人的晚年办一些实事。面对社会各界的关切,王有财深表感谢。“人民功臣”匾的修复有望了。我记得,除了稿件中提到的慰问以外,还有太原市郊区一位菜农愿意出3000元,捐助给王有财老人。一对在临汾打工的山东籍民工父子看报后,特意到曲沃县看望了王有财老人,因为他的父亲曾是王有财的战友。但是,在一片同情、慰问声中,也有杂音。我收到一封很长的“讨伐信”,信中列举了我这篇通讯中的十几处所谓的“瑕疵”,以证明这篇通讯存在虚假问题。比如,通讯中提到1946年10月王有财的部队攻打曲沃县城,来信说曲沃县是某某年解放的,而不是1946年,以此来否定王有财参战。其实,当时解放军和阎军处于拉锯战状态,山西的不少县城都存在第二次解放的问题。类似的“揭穿真相”十分荒唐可笑,但来信署名曲沃县民政局,还盖有鲜红的大印。我想,这封信绝不仅仅给我寄了,同时也给报社领导和省委有关部门寄了。真金不怕火炼。我没有理睬,后来也没有人为此找过我。实际上,仔细阅读,这篇通讯有几处刺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一处是王有财去乡政府领取伤残金,受到民政助理员刁难;一处是王有财儿媳妇找县民政局请求修匾,遭到民政局领导的训斥;第三处是通讯结尾王有财说的那句话:“修一块匾用不了太多的钱。一桌不太丰盛的酒席开支就足够了。处于战争年代的边区政府能为我做得起一块匾,已达小康县的当今政府却修不起一块匾,而且态度冷漠蛮横,怎能不叫人寒心呀!”长期以来,习惯于听取表扬的某些地方政府官员,对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语肯定如芒在背,他们实在找不出通讯的不实之处了,于是写了这封“讨伐信”发泄发泄而已。这也是虽然社会反响强烈,有关部门却对王有财的问题一直久拖不办的根本原因。时间又过了4年,我已经到了山西日报报业集团下属的子报《三晋都市报》任社长兼总编辑。因为一直惦念着王有财的事,我派记者翟少颖到曲沃县采访。翟少颖回来写了一篇通讯《邓小平授勋的英雄60年风雨不言悔》,发表在2006年10月27日《三晋都市报》上。文中写道:“2005年12月20日,中共曲沃县委组织部来人将一份《关于王有财同志落实离休待遇和解决财政开支的批复》送到马伍(王有财小名)老人手中。75岁时,他头一次享受到了离休待遇。”2009年,《山西日报》纪念创刊60周年,开辟了一个《我与山西日报》专栏。王有财老人口述、他人执笔写了一篇文章:2005年12月的一天,空中飘着雪花,地上刮着北风,天气十分寒冷,可是我的心里却似乎在燃烧着热腾腾的火焰,感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温暖和欣慰。这天,县委书记薛愿兵带领相关部门的领导来到我家,代表县委、县政府对我表示慰问。薛书记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您是为人民共和国立过赫赫战功的战斗英雄,是人民功臣。党和政府不会忘记您,人民不会忘记您。”薛书记等人看了当年我戴过的 “战斗英雄”奖章和“人民功臣”勋章后,不胜感慨。他指示相关部门立即着手落实政策给我办理离休手续。不久,县委组织部便下发文件,从2006年1月1日起,我终于享受上了军队转业干部的离休待遇。从那时起,我每月都领到不菲的工资,生活条件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而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所有这些重大转变,都缘于《山西日报》。2002年1月,我的事迹被《山西日报》记者得知。他们经过采访和查阅档案资料、看了我风雨飘摇的破屋,最后以《请修复一下“人民功臣”匾》为题,在1月22日的《山西日报》上发表了长篇报道。我的事迹见报后,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省、市、县民政部门不断有人前来慰问,县武装部多次派人看望我,送慰问品、慰问金。远在山东省的陌生人得知我是解放定陶的参与者,千里迢迢从山东赶来送钱送物。解放军驻洛阳某部发来慰问信并寄赠一千元慰问金。一时间各地打来的电话让我应接不暇。之后,《山西日报》继续关注我的酸甜苦辣,连续刊登了关于我的许多追踪报道,最终促使党和政府为我落实了离休政策。政策的兑现,使我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改观。现在,大儿子买了住房,把我接过来一起生活;大孙子在部队当兵,二孙子去年大学毕业,成为我家祖辈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儿媳妇贤慧孝顺,对我的关心照料可谓无微不至。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2014年,王有财老人的“人民功臣”匾,几经周折得到有关部门修复。王有财的儿媳妇特意打电话,邀请我前去参加悬挂仪式,我因事没有前去,看到她通过手机传来的悬挂仪式照片,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王有财的儿媳妇多次说过,虽然修复这块匾花不了几个钱,但是只能由政府部门出面,假如由我们修复,岂不成了自己给自己挂匾吗?在王有财的第一篇报道发表没几天,就收到洋洋洒洒的“讨伐信”:在王有财的第一篇报道发表3年后,政府为他落实了享受离休待遇;在王有财的第一篇报道发表12年后,政府为他修复了“人民功臣”匾。邓小平给王有财佩戴的军功章
土改时王有财和几户贫农分的地主大院,功臣匾悬挂在大门上方
晚年的王有财
王有财的档案
王有财跟战友合影
朝鲜姑娘赠送王有财的荷包
王有财和儿子孙子,三代均为军人
原来的“人民功臣”匾
2014年重新制作的“人民功臣”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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