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运动史丨彭小莲:父亲出事以后,那些黑暗的日子里

彭小莲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彭小莲


 彭小莲(1953年~2019年),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请你记住我》等,其中《上海纪事》曾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美丽上海》获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


原题

父亲出事以后




作者:彭小莲


彭柏山,时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上海市委宣传部长

  1955年5月19日的凌晨,父亲被捕了。对于我们下一代,已经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我也是查看了妈妈留给我们的记录,才确定了这个日子。但是,对于母亲,就是这个早晨,把她后来四十年的生活全部毁灭了。刹那间,她变得苍老起来,脸颊也有点浮肿,眼睛开始往下低垂,以至于在马路上,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她都习惯不再抬起她的眼睛,不再朝任何人看去。这一天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标志,早晨对于我们家来说,没有什么新鲜的记忆,它只意味着,是一个赤裸裸的现实。天边晨曦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要想想,怎样去面对它。
  
在爸爸的身后响起轻轻的“哐啷”一声。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因为脖子变得僵直了,每一次扭动都会引起疼痛。在他身后,监狱的门合上了。他被抓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窗上装有铁栅栏,一扇小小的窗子,一丝阴郁的光线从那里射进来。  那些岁月对于我,是全然陌生的。等到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爸爸依然在监狱里。那时候,我已经三岁多了。我们家从原来的大房子里面搬出来,住在常熟路上。老保姆常常抱着我在弄堂口,在黄昏渐渐转暗的时候,站在那里,站在风里,等妈妈回家。那时候,街上还开着“当当”车,听着那铃声响过以后,我们就朝街对面的45路车站望去,老阿姨会说:“下来自己走走吧,婆婆累了。”可是,我死死地拽着她的脖子,就是不下来。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害怕,害怕夜晚,害怕独自一人。我也会害怕,有一天,我要失去老阿姨,失去妈妈,但是,我并不知道,我正在失去爸爸。

1953年,彭柏山抱着女儿彭小莲

  
半个世纪过去,“当当”车的轨道也拆掉了,但是,45路车站依然停留在老地方。  父亲从提篮桥监狱转移到隔离室了。在这些日子里,他并不知道王一平——当时上海的组织部长,胡风专案组的负责人,“居然”在市委的常委会上,说:“彭柏山在30年代,和胡风一起在鲁迅领导之下工作的。他们有过接触。抗战中期他和胡风中断了九年来往,甚至没有任何书信传递。一直到了解放以后,才来往比较密切,但是没有发现彭柏山和胡风有反革命行为。所以彭柏山不能作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处理。”
  
说完以后,王一平部长就将写好的报告推到了会议桌的中间。在那冷冷的一片沉默之中,在谁都不愿意把话题接下去的时候,大家把目光投向柯庆施市长。不,不管是一个怎样的气氛,似乎在1950年代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民主形式。至少王一平部长还能为一个“反革命分子”说一个“不”字。
  
柯庆施市长非常恼火,严厉地指责王一平是“右倾”,必须作检查。
  
会议之后,正式向父亲发出逮捕令。但是,依然在逮捕之前,在市委的常委会上,组织部长王一平、统战部长陈同生、宣传部副部长陈其五,三个部长举手反对逮捕父亲。这一次,他们的“游戏”走得太远了,把死死的规则打破了。市委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再开会、再通过什么举手表决的东西了。市委、公安局发出了正式逮捕的通知。
  
1955年7月29日,公安局的警察到了隔离室,出示了逮捕证,要爸爸在上面签字。
  
父亲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他说:“我不是反革命。1943年春天陈毅军长上延安开会,华中分局饶溦石临时接管工作,他命令我和黄逸峰率领部队向泰州国民党李长江部队做假投降,待机起义。我和黄逸峰认真研究以后,坚决反对。我们的这支队伍是非常坚强的,宁可战死沙场。这以后的三年游击战,我们的部队在敌、伪、顽三面夹击中坚持战斗,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保存了部队,保存了根据地。我是反革命,为什么不乘机带着部队投降呢?你们可以请示粟裕司令,只要他批准枪毙我,立即执行,死而无怨!”
  
爸爸拒捕。
  
这是一个形式。就是这样一个形式,我想父亲也体现了他自己的人格。妈妈和爸爸一样天真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会提高了嗓门,一再地重复着:“不信,你们可以上南京军区档案馆查嘛!都有记载的你父亲就是不肯假投降!”
  
信不信都不重要了,现在形势需要的是另外一种解释。没有父亲的签字,照样可以行动,于是是日,父亲被正式逮捕。

彭柏山家人合影,彭小莲(右1)

  “文革”以后,一直到我从美国回来,我才敢直直地问元化叔叔:“你为什么会在1955年抓进去以后,患心因性精神病的?”
  
这些事情,现在都说不清楚了,那时候是1950年代,还没有人经历过这么大的政治运动。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连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时候,像元化叔叔那样的人,对党的感情几乎就是一个基督教徒对于上帝的感情,毫无怀疑,坚定地热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在一夜之间,被卷入了一次集体逮捕的状态,没有选择,没有申辩,没有思考的余地,什么都被剥夺了。你必须无止境地重复一句:我有罪!
  
可是,罪在哪里?谁也不能为自己添加一些莫须有的罪行。但是,你不为自己编织那些罪行,别人将对你进行惩罚。元化叔叔说,每天吃完晚饭以后,人就开始抽搐。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这成了一个规律,一定是吃了饭以后。对了,就是吃下这碗饭以后,人就开始抽搐。不能控制地抽搐,到了夜晚不能好好地睡觉,那疼痛带来的是一阵一阵的心慌,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可是头却像被铁夹子给箍紧了,一点一点往里钻,疼得难以忍受。这时,头顶上的灯打开了,刺眼的照度,直直地逼视着他。身后是看守在那里打牌,不知是存心的,还是头太疼了,他们在那里猛地一拍桌子,在那里猛地一声叫喊,让人胆战心惊。还是在那里吃饭,还是在吃完饭以后,人开始抽搐,头开始剧烈地疼痛……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甚至也不敢再往深处多想一点。那时候,怎么会没有想到,哪一天晚上不要吃那个饭,看看人还是不是抽搐?没有,那时候怎么会朝那么恶劣的方面去思考呢?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会在饭里放下一些什么……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去想,于是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把这一碗饭这么吃下去了,于是,每一次吃饭之后,人就开始抽搐……最后越来越厉害,甚至能感觉到那里的肌肉在被一点一点地撕开,疼得难以入睡。彻夜彻夜地失眠,那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日子。元化叔叔最后说,他也在里面自杀过。他用头撞墙,但是自杀未遂。后来嘴也歪了,眼晴也呆滞了。一直到隔离结束后,元化叔叔被家里人带到华东医院,请束宗华和夏镇夷医生诊断,结论为心因性精神病。  妈妈说,在隔离室的时候,那些人看见元化叔叔生病,高兴坏了,说是看王元化会说出些什么。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了,看他怎么把所有的阴谋都交代出来,还有那些纲领、计划、漏网的胡风分子等等。总之,终于可以从一个病人这里打开缺口了,他们真是满怀着希望——一个精神病人会在发病的时候,把什么都交代出来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元化叔叔在发病的时候,大声地叫喊着:“我没有罪,没有罪!”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干过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有害于社会主义的事情。没有!他和他认识的朋友们,一个都没有干过。他们是这么忠实于党,忠实于这个国家,这是他生活的信念,他从来就没有违背自己的信念干过任何事情。他把所有的诬告都推翻了。  那时候,母亲的形象对于我是模糊的,她一直一直在哭。在她下班以后,常常带我去黄逸峰伯伯家里。在那个年代,只有他敢于接待妈妈,跟妈妈说真话,告诉妈妈该怎么活下去。他原来是爸爸的上级,“联抗”的司令员。他们家离我们很近,就隔着几栋大楼。我跟在妈妈的身后,跑啊,跑啊就跑去了。妈妈在里面讲话,我坐在客厅里和他们家的大孩子玩。可是,更多的时候,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彭小莲为胡风事件拍摄的纪录片《红日风暴》

  爸爸被捕以后,最艰巨的是妈妈必须写书面的揭发材料。去理解一个人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可是去仇恨一个自己的亲人,却似乎是很难做到的。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她就必须说自己的丈夫是坏人?但是领导教导她说:“你是共产党员,党的利益高于一切,把彭柏山的反革命罪行揭深批透……”
  
妈妈完全懵了,每次在接受教育之后,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往家走。
  
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妈妈踏上了去黄逸峰伯伯的家里。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怎么揭发啊,除了自杀,无路可走。”
  
“你为什么要自杀?”
  
“想不通,也受不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柏山是反革命,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要是发现他是反革命,我还会跟他过下去吗?我确实揭发不了……”
  
“你的处境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能死,柏山的问题正在审查,不管他有没有问题,你都不能死。你们有五个孩子,你要对孩子负责。”
  
“可是我不揭发,我怎么向他们交账?”
  
“柏山和胡风见面的时候,你也一起去的吗?”
  
“每次都去了,当时警卫员陈大悦也一起去的。”
  
“他们谈话,你在旁边吗?”
  
“在旁边。谈的都是家常话。”
  
“你认真想想,把他们的谈话详细写出来交上去,不就可以了吗?而且警卫员也可以作旁证嘛!”
  
“好,这些我可以写。”
  
“你写,要实事求是,不要夸大事实,也不要弄虚作假。”
 
“那是一定的。”
  
最后黄逸峰伯伯还会叮嘱妈妈说:“你要实事求是地写啊!……”
  
每次等妈妈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跟着她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看见她又在水池前面哭泣。我还老是要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哭啊?”妈妈就像做游戏似的,回答我说过的话:“妈妈的眼睛不好。”妈妈哭完以后,就在那里洗脸,她会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样,似乎可以把眼睛的红肿洗掉,可是末了,眼睛还是通红通红的,哭得连脸颊都肿了。有时,她会打开人家水池前的小壁橱,在那里拿出一点粉,往自己的脸上扑一扑。这样,那浮肿起来的脸颊,不再显得那么光亮光亮。  小兰说,有一天她下课回家,只看见妈妈的床单上全是血,妈妈睡在上面。老保姆拿着一床小被子,垫在妈妈的身体底下,可是血还是不住地往外流。妈妈说,那时候,啊,真想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留恋。走了,不就是走了吗?只要还活着,就得装出很多样子,装得很快乐,可是,怎么装也装不好。看着母亲的面孔,小兰也害怕了,她实在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害怕妈妈会死去。她在那里大哭起来,这时候,妈妈努力对孩子微笑着,笑着笑着,自己也哭了。妈妈,大血崩了一次,最后还是在老阿姨的搀扶下,送到医院抢救,活下来了。  这之后,是爸爸在监狱出事了。他不是像元化叔叔那样走向极端的兴奋,而是走向极端的抑郁。他从来都没有向我们描述过他在监狱里经历的事情,对于他监狱经历的了解,是我自己的记忆。但是,妈妈跟我说:“你父亲这个人是很脆弱的,他在监狱里,又试图自杀……”这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经历了“文革”,听妈妈说到这些,我开始对于“坚强”有了自己的认识。我不以为,坚强是什么了不起的品质。整个生命,如果对于父亲没有更多的意义的时候,坚强又能说明什么?死在哪里都没有任何区别。也许,死在自己沉默的真理里,还能找到一丝安慰。在外面不会再有希望,整个世界就没有真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答案都是一样的。

纪录片《红日风暴》截图

  妈妈说,开始的时候爸爸还敢于跟他们争吵,他大声地说:
  
“解放战争还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我在粟裕将军的指挥下,和皮司令一起打下淮海战役打过长江。转眼这枪口怎么就已经转向我了。”在这最后的叫喊里面,可以听出有多少忿怒,冤枉……可是,再下去,这些声音却越来越低沉,最后进入一片沉默。他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他渐渐地明白了,谁也救不了他。谁也不能说话,即使是粟裕,在这个时刻,也必须保持沉默。
  
当年在国民党监狱里的时候,胡风代鲁迅先生给爸爸写信,靠着那几张明信片,他捱过了拷打,捱过了漫长的黑暗;如今,胡风被捕了,父亲成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员,如果鲁迅先生还活着的话,这又会是一幕什么样的景象呢?后来,爸爸和他的警卫员被抓进了日本人的宪兵队监狱,面对死亡的时候,他说:“让我们看一看自己的天空吧。”那现在呢?天空再也不属于他们这些人了,他该归属于哪种人呢?生命在黑夜里消失,在晃动着残光的幻景里变得模糊不清,在以后等待着的生活中,一切依然会是残酷的。夜里,爸爸躲在被窝里,一直在那里蠕动着,一直动着。看守不断地在向里边观察,不明白父亲在干什么。他还是在那里动着……突然,看守乘他翻身过去,背对着监视的小窗口的时候,猛地开门冲进了监狱,掀开爸爸的被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只看见他把自己的衬衣撕碎了,撕成一条一条,把它们编结成绳子,结扎在一起。他似乎是下了决心,想清楚了……为了防止父亲自杀,看守搬进屋子和他同住。
  
妈妈回忆说:“在父亲自杀之前,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叫小孩子都忘记我吧,你也忘记我吧。’……”母亲突然不说话了,“我们不要再谈了好吗?我怎么是个傻瓜,怎么点没有想到,人都会有这一天,不再渴望活下去了……”

爸爸知道连死都不能选择的时候,他必须面对自己的生。爸爸向监狱提出,希望和王一平部长谈一次话。监狱答应了,王一平部长亲自到监狱去看望爸爸,他什么都说不出,只希望王部长能为他照顾一下这个家。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在他这样的环境里,活下去是比死更加痛苦,更加艰难,更加残酷。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去支撑。他跟王部长讲,多想看一眼自己最小的两个孩子。他推着自己往现实中走,他一定要逼迫自己看一眼这冷酷的生活,看一眼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必须给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须为自己活下去找到理由……这一次,不是在监狱和大家一起搞什么绝食斗争,争取“读书读报的自由”了。轰轰烈烈的岁月已经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在他身后追赶着他的死神。他要用一切办法让自己再做一次选择,要么接受死亡,要么逃离死亡——活下去。他是在和自己作斗争。

  市委答应了爸爸的要求。
  
于是,妈妈带我和小梅先去常熟路上的“红玫瑰”照相馆。我戴上了一顶兔子帽,两只兔子耳朵竖得高高的,我显得比真实的形象大多了。小梅在幼儿园里摔断了腿,用垫子捂着,坐在边上,我俩合影拍了一张照片。等照片冲出来的时候,老保姆和妈妈带着我们两个人,去探监。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保姆放下我,让我跑进探望室。她想让气氛显得快乐一点,她想让爸爸看看,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会跑了。可是,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紧紧地拉着老保姆的手,看着那一间长长的屋子,屋子的中间是一个大的会议桌子,爸爸已经和看守在那里坐好,等待着我们。但是,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同样也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妈妈说,我坐在爸爸的桌子对面,小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从来不爱说话。我趴在桌子前,居然跟爸爸,跟我不认识的爸爸说:“你好好的,早点回来吧,我们都在等你。”说完以后,大家都笑了。大概是我太小,没有人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句子,连看守都笑了。妈妈说,从来都没有人教我,怎么已经这么会说话了。临走的时候,妈妈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为父亲留下其他任何东西,只把那张两寸的黑白照片,我和小梅的合影交给了父亲。
  
一抹苍凉的微笑,重新回到人间。  晚上回家,妈妈就去晓岑的屋子,到那里不是去跟晓岑说话。她是去向一个警察汇报自己的行动。
  
那时候,公安局派了一个警察住在我们家,监督妈妈的行动。如今想到这些往事,我和小钧、小梅都会哈哈大笑。1950年代,人们似乎还不知道政治有多么复杂,在这混乱之中,政治游戏也会给我们的家庭添加一些人情和笑话。于是在黑暗的日子里,我们比别人更早地理解了黑色幽默,这为我们带来了欢乐。虽然这个欢乐来得那么晚,但是我们不再记得当时的痛苦,不再记得那间压抑的小屋,因为有了这个小警察,让我们这个没有生气的家变得滑稽起来。

彭小莲与母亲

  
那时候,小警察还很年轻,刚刚二十岁出头,就在晓岑的屋子里,搭了一个行军床和晓岑同住。小警察白天到公安局上班,晚上回来监视我们。他很寂寞,特别是在放假的日子里,他都不能外出,必须和我们一家挤在那几间小屋里。可是,家里没有人跟他说话,谁都不敢和他说话啊。除了我们的老保姆。因为她是劳动人民,出身贫下中农。在小警察的生活里,老保姆变得像母亲似的。
  
她慢慢地跟他聊家常,关心关心他的个人生活,有时也顺便把他的脏衣服洗了。那时候,他从乡下出来有两年多了,情绪很不好,一直找不到对象,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乡下老家总是来信催他快把婚事定了,因为他也不小了。在乡下,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都已经抱儿子了。可是乡下姑娘,他是再也看不上了;老保姆很关心他,为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可城里人,唉,人家眼界也高……一直到最后,老保姆带来了邻居家的小保姆,那个女孩子梳着一根好长好长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腰上。小警察一看见她,脸就红了,小保姆也腼腆得说不出话。老阿姨高兴地跟我们说:“成了,成了。这一次是一定成了。”大家在那份紧张和无聊之中,开始真心地为小警察高兴,毕竟是一件好事,给我们家那么黯淡的生活带来了色彩。老保姆也觉得自己成人之美,做了件积德的好事情。
  
小警察开始急着结婚,他不要在我们家再住下去了,连约会的地方都没有。女孩子来的时候,还要老保姆出面,把我们这些孩子从厨房里赶出去,给他俩腾个地方。厨房的门“砰”地在我们身后合上了。我们挤成一团,在走廊里和老保姆一起笑啊,笑得快乐极了。
  
小警察突然发现,他原来是天天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于是,他变得焦虑不安,实在是烦透烦透。他给领导打报告说,至今也没有发现朱微明的反革命言行。他请求组织上另外来人接替他的工作。那个年代,和文革还不一样。人,似乎还有点良心,还敢于说一些真话,反正就这样,小警察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最后带着一份感激离开了。这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警察搬进来住了。

(本文摘自彭小莲著《他们的岁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版,2011年增订版。)


文图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联络老编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胡风事件专题

彭小莲:我走进了胡风分子圈

彭小莲:我的父亲彭柏山

彭小莲:爸爸妈妈的岁月就这样结束了

彭小莲:他高尚如炬,点燃一片光亮

彭小莲:书斋外的学者,
贾植芳先生是我们人生的坐标
胡风夫人梅志:风雨人生的信念坚守
王彬彬:假作真时真亦假,胡适与胡风
梅志:胡风出狱记
与世隔绝24年后重温自由
梅志:高墙内外的胡风与我
胡风同人路翎:半辈子的血痕与旧迹
牛汉:重逢胡风
回忆审讯“胡风分子”罗洛
原专案组成员陈景仲:
我所了解的华岗冤案始末
胡风与周扬:“刑天”遭遇“棍子”
是是非非说周扬:他像摇荡的秋千
夏衍谈周扬:有些事他得告诉毛主席
周艾若谈父亲周扬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