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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郑晶星:我曾是一名小孔乙己

郑晶星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郑晶星,1958年生于贵阳市,中学毕业后在水电安装队做临时工,1977年进入贵州轮胎厂当炼胶工,1979年考入贵州大学哲学系,大学毕业到贵州省国防工办工作,1993年到国有企业从事管理工作。2019年退休。

原题

偷 书



作者:郑晶星



我的家原来住在贵阳市三民东路。“文革”时贵阳虽然有许多“封资修”的街道被“破四旧”的名义更名,如今天的省府路曾被改为人民路,博爱路改为反帝路,普陀路改为东风路。可能是由于没有完全否定孙中山与三民主义,因此三民东路没有受到红卫兵小将的冲击而改名换姓,生出一条“四海路”来。我也就在“三民主义”的街上,在动荡不休的岁月里一天天成长起来,直到它的消失与湮灭。

三民东路已于公元一九七八年拆迁,建成了当时贵阳最漂亮的延安东路,而三民东路的少年生活中,即使在那动荡的年代也有不少快乐和难忘的记忆,而最为难忘的是我偷书的一段经历。

在我家旁边是贵阳市三民东路派出所与办事处,那是一个三进两院的前后院子,纵横有着六七栋小楼,前面院子是派出所,后面院子是办事处。

办事处是负责辖区居民管理的,他们对人的态度比派出所的警察要好一些。“文革”开始后,办事处也瘫痪了,里面的工作人员大多无所事事,工作很不正常。因为里面院子有一个乒乓球桌,我们这些孩子因为学校停课,无所事事,在父母上班后四处流浪,或是成天就在那儿打乒乓球,有时还和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起打,11个球,3战2胜,谁负谁下。

有一天,李老大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我在办事处里发现好东西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我在办事处一个房间发现的,有不少。”一看到书,我眼睛亮了起来,“在哪儿?”“我带你去看。”

趁着夜色,我和他跑到办事处,他从外面打开一间房的窗子,翻了进去,再从里面把门打开让我进去。这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了破桌子、灯笼、红旗、锣鼓等东西,在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放着一些书。“怎么样?”“拿!”

我和他两人每人在两边的腋下夹着几本书,用外衣遮掩着,再把门窗关好,悄悄地穿过派出所走回了家。

到家一看,都是原来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儿童读物。诸如《不怕鬼的故事》《贵州少数民族民间传说》《儿童画报》等等,都是字书,没有我们喜爱的小人书。李老大运气比我好,居然拿到了两本《10万个为什么》。

原来在三民东路上除了那个私人摆的小人书摊外,还有一个居委会办的儿童阅览室,“文革”开始后,这些书都被收到办事处,但又不属于“四旧”,因此才没有被烧掉。

“文革”中,许多居民上交和抄家来的图书、古董、字画都在办事处的院子里被付诸一炬。我曾在灰烬中找到一本残缺的线装书,因为看不懂,但却一直保存着,大了才知是《诗经》,让我记住了不少的国风的诗句。

这些柜子里的书因是公家买的,又难以定性,因此才逃过一劫,没有投进熊熊的火海。

偷东西是有瘾的,得到了这十多本书后,心里还惦记着柜子里的那些书,尤其是我们都想把《10万个为什么》拿全,于是,我们又铤而走险了。和李老大商量了一下,觉得晚上去真的像做贼,不如白天趁办事处工作人员中午休息的时候去。

于是,中午下班前,我俩在办事处打乒乓球,看到工作人员都走后,我们才开始行动,而且李老二还在外面给我们望风,不几天柜子里的书就被我们搬空了。
  
书拿回家怕大人问是从哪儿来的,而且那年月书是不祥之物,只有偷偷地把书藏在家里二楼的天花板上,每天幸福地翻着这一堆书,如饥似渴地阅读,还和他们家两兄弟交换着看,但《十万个为什么》好像只拿到了5本,我只有一本,而且他们家是两兄弟拿,我则是单打独斗,他们的书比我的多得多,心中不免有些忿忿。

一天中午我单独翻进去,打开其它柜子寻找,但都是一些杂物,只在另一个角落的地上找到几本残破的书。正当自己要悻悻而归时,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原来是我翻东西的声音惊动了办事处一个留下来的同志,而且这次我是一个人,没人放哨,于是就成了瓮中之鳖。

抓住我的是一个50来岁的办事处工作人员,现在已记不清他姓什么了,但他认识我,知道我住哪儿,父母是谁。平常他很和蔼,那天却十分严峻。问我:“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说:“看到门没锁,就进来了。”当他看到我手里拿的是几本书时,严峻的面色已和缓了一些,“把书放下,把你家大人叫来。”

那时父亲在马王庙上班,中午只有母亲在家。母亲疑惑地跟着我来到办事处,听说了原委之后,立刻一左一右地给了我重重的两巴掌。那人一看连忙拉住,说,“吴阿姨,孩子还小,不懂事,别打他了。”母亲不听,又给了我一巴掌,并问道:“X同志,我回去还要好好地打他。”那同志说:“让他向毛主席承认错误。”

于是,两人拉着我到毛主席像下承认错误。我至今仍清晰清晰地记得那天办事处会议室里的那个毛主席,下面是红油漆写的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中间是一颗红色的心,心当中是镂空的忠字,最上面毛主席的标准像。

承认错误的话是他在前面说我在后面跟着学的,好像是:“敬爱的毛主席,我今天犯了错误,对不起您老人家,我向您认错,保证一定改正,今后不再犯错误,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低头认错后,我抬起头来,看见毛主席慈祥地对着我笑,似乎是原谅了我的错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地平缓下来。

那人说:“你已经向毛主席保证了,今后不准再犯错误了哈。”又对我妈说:“把孩子领回去吧。”母亲连声向那人道谢后领着我回了家,在路上问:“刚才打疼了没有?”我知道母亲打我是做给那人看的,虽两耳光打得不轻,但我不感觉痛,因为当时害怕极了,现在平安无事反倒觉得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了。

后来想起,那天是运气好,命真大,抓住我的那个同志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在中午没人时就把这事给处理了,没有让别人知道,也让我的母亲放下心来。

那可是一个小题皆可大作的岁月,人人都老老实实地犹如惊弓之鸟,我们却敢去做下这偷书之事,而且偷的又是查禁的书,这岂不是犯了天条。一旦查根源、找后台,极可能会把火引到父母身上。幸好,遇上的是那个老同志,像是一个读书人,对那年代小孩子偷书有一种宽厚的原谅和理解,要是遇到别人,特别是那些阶级斗争弦绷得紧紧的的工宣队或老广兵,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幸好,有那些偷来的书,在那一个个灰暗的日子里反复咀嚼,给我的心中带来一线光,陪我度过那无聊的时光,增长了一些知识,培养了阅读的兴趣,塑造了最初的品性,指引了童年的道路。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我不后悔,甚而庆幸当时的偷书行为。

后来进中学后,在学到语文课中鲁迅的《孔乙己》一文时,我不禁哑然失笑。这篇课文我印象最深的除了茴香豆的四种写法外,就是孔乙己:“读书人窃书不为偷”这句话了。

因为,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孔乙己。


本文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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