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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丨孙毅安:大头与小头,纺织厂家属院的另类顶流

孙毅安 新三届 2022-05-1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著有电影剧本14部,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现为西影集团高管、国家一级编剧。


原题

道北往事:一米的大头

(再一篇)




作者:孙毅安



按惯例,大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我们就叫他大头。他在太华路上摆了个修鞋摊子,后来好像干得不错,就租了一个小门面,还是自己动手修鞋。

噢,对了,他姓王。之所以知道他的姓,因为他最小的弟弟王××比我低一级,考上了北大。

大头是个侏儒,罗圈腿,罗锅背,顶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他的眼睛很大,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宽得可以推过去一辆架子车。

大头呱呱坠地的时候,妥妥一个怪胎,他爹原本打算把他扔尿盆里溺死,可是要动手的时候,他娘却舍不得。眼泪汪汪看着他爹,说:他好歹也是一条命啊。于是他爹就下不去手,长叹一声,出门抽烟去了,大头算是临盆拣了条命。

这些个事,是我后来听奶妈周大大说的。

小时候爹娘都上班,没人照顾我,周大大就成了我的奶妈。说是奶妈,其实并不包括拿自己奶水喂孩子的业务,只是帮忙照看孩子而已。那时候厂里很多工人的家属,都是不工作的,专职在家带孩子,就跟如今日本的家庭妇女当全职妈妈差不多。那时孩子多,一般人家都有三四个,比较极端的生十来个,我小学同班一位刘姓同学家就生了十一个女孩,她爹老刘被称为刘班长。因为都是女孩,老刘也被人喊为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指导员洪长青,这两个职务他都答应。

周大大家也好几个孩子。养一个是养,养一群也是养,原理和放羊差不多。所以当我妈央告她照看我时,周大大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于是,我一大早就被送到周大大家,待一整天,吃了晚饭再接回我家去。


大头住在周大大家隔壁,他爹就是传说中的隔壁老王,我就是在那段寄养的日子里认识大头的。当然了,彼时我是不折不扣的小屁孩,正宗乳臭未干,记不住太多的事。我只记得大头会推着我的小车跟我玩。我喜欢和大头玩的原因是他比我高不了多少,于是把他当成小伙伴了。其实,那时候大头已经十六七岁,只不过身高只有98公分。

为什么我知道大头只有98公分?那是因为我长大一点记事之后,院里大孩子玩游戏,每次需要测量距离就拿大头当皮尺用——大头趴在地上,就是一米。

大头是院里孩子们的笑料和开心果。比如我们院子就有一首顺口溜,专门取笑大头:大头大头,下雨不流,人家打伞,我打大头。然而,你可以拿他开玩笑,但是你不能欺负他。就算大头由于身体缺陷处于劣势,如果谁皮痒痒了欺负大头,会有路过的大人教他如何做人。工人教育孩子不是和风细雨,是大嘴巴子不歇手,连踢带踹的那种。而且挨打了也没地儿告状——院子里任何一个大人都有教育别人家孩子的当然权力,这可是约定俗成的,所以打你没商量。因此,很少有人欺负大头。

而且千万不要以为大头好欺负。大头虽然身体畸形,却有把子力气,并且他有捍卫自己尊严的决心和勇气。我们一村的老毒不是个好鸟,有一天他打大头,下手挺狠,把大头打倒在地上。结果大头一把拽住了他的腿,他怎么都挣脱不开。大头又进而咬住他的腿,大头是如此的坚定不移,直到咬掉老毒腿上一块肉才罢休。老毒疼得生无可恋,还跑职工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

从那以后,老毒看见大头就绕道走。

大头的爹隔壁老王是厂里的锅炉工。在纺织厂,筒并捻车间细纱车间的工作都需要高压蒸汽,隔壁老王就是负责制造高压蒸汽的。有一天锅炉突然炉体破裂,温度高达上千度的蒸汽将站在旁边的老王直接烫熟了,据后来收尸的大人说,用手指碰一下老王,就是一个洞。

大头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她原本是家庭妇女,丈夫突然死了,抚恤金是无法养活四个孩子的。大头由于身体的原因,无法到厂里上班,任何工种他都不合适——个子太矮够不着。

于是他就在西门口马路边摆摊修鞋,用微薄的收入养活弟妹,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虽然厂子里对他家有困难补助,但那是有数的,而且杯水车薪。

大头每天都出摊,不管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他脸上永远带着笑容,跟谁说话都笑嘻嘻的,哪怕顾客再挑剔,再难说话,大头都是笑呵呵应对。不像有些残疾人,整天有事没事板着个脸——他真的是一个快乐的大头。

他也是一个诚实的大头。有一天傍晚他刚要收摊,看见鞋筐里埋着一个钱包,里面有粮票,公交车月票和十几块钱。别的不说,十几块钱就是很大的数目了。大头知道丢钱的人肯定是修鞋的顾客,而且一定会着急,于是他就坐在冬日的寒风中,等人家来找。为了这事,他让妹妹回家做饭照顾母亲和弟弟,自己就傻傻地坐着等。那个时候,慢慢下起了小雪。

果然,到了九点多,失主找来了。大头谨慎地问钱包有多少粮票多少钱,月票是哪路车的?一一问清楚了,这才完璧归赵。

失主看着满头满身都是雪花的大头,很感动,要拿出五块钱做酬谢,大头不要。失主一再坚持,大头说:我要图钱,我就不等你了。

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失主隔天用大红纸写了一封感谢信,就贴在大头摆摊的墙上。路过的人看了就说:大头,可以啊,拾金不昧!大头就笑笑,也不说啥。

那张感谢信在墙上顽强地坚持了好多天,看起来像是给大头做广告。最后,它经过风吹日晒,变成了灰白色。大头仔细地把感谢信从墙上取下来,叠好,放进工具箱里。


时光荏苒,妹妹小敏毕业了,进厂当了纱女。家里多了一个挣钱养家的人,大头或多或少能轻松一些。

或许因为幼年时的记忆,我对大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每次路过西门口看见他,都要和他说说话。按年纪,他和我大哥差不多,可是我们从来不喊他哥,都叫他大头。事实上,无论长辈晚辈,对他的称呼都是大头。他也从来不会因为小孩子这样喊他而生气。在我印象里,他似乎永远没有生气的时候,总是在笑。

没有人敢欺负大头,之前说过了,厂里人不会,外面人不敢。曾经也发生过顾客推搡大头的事,还没推两把,路过的工人或者家属区的小伙子就动手了,管保打得你“红星闪闪放光彩”。至于路过的人,更是别想,谁要是打了大头,不用他说,院里派系复杂的小团伙就会去主动找凶手。只要你是住在道北,那就跑不掉,打完了还得拉回来,给大头道歉。大头原谅了才能走。

他是一个阳光的大头。而且是一个温柔细腻的大头,我曾经看见他在解放路民生百货大楼的女装柜台,求路过的女孩子帮他试裙子——他要买给妹妹小敏穿。商场里的女孩子有些怕他,他还没开口,女孩就跑了。我搞明白他的心思,就帮他央告人。大头很专注地打量着商场里的女孩们,这个胖啦,那个矮了,终于找到与小敏身材相仿的,于是我就上前求人家。

在百货大楼门口,大头看起来很开心,我说你不出摊跑解放路干啥?大头告诉我:今儿小敏过生哩。

他要给妹妹一个惊喜。

大头穿灰乎乎的衣服。冬天是鼓鼓囊囊的灰,夏天是单薄的灰,从来没有变化。可他的弟弟妹妹,都穿得很整洁,甚至可以说好看,一点不像生活困窘家庭的孩子。大头知道自己走不到人前,但他努力让弟妹可以昂着头过活。长兄如父,在父亲缺位的时候,他努力支撑这个家。

大头的手很巧,他修过的鞋,可以再穿很久,他的价钱也公道。大头还设计了可以让人显高的鞋垫,和后来流行的增高垫异曲同工。只不过大头的设计只是显高,而不吹嘘可以让人长高,骗人的事他不干。

大头白天出摊,晚上就在家缝制鞋垫,他可以站着踏缝纫机,手脚并用。养活母亲和两个弟弟,需要他和妹妹全力以赴才行。

然而他也很疼妹妹。小敏后来谈对象,带回家让大头过目——在小敏心里,大头就是父亲。未来的妹夫很会说话,说要能和小敏成一家人,他会照顾老太太,也会照顾大头。

他说完这些温暖人心的话之后,大头就笑笑,说:俺妈有我照顾,我也不用你照顾。你对小敏好就行了。准妹夫说那是一定的,大头说:小敏打小没爹,不能委屈了她。你要对小敏不好,我杀了你。

小敏结婚后,大头就不要小敏往家里交钱了。小敏不乐意,大头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揣着二心和人家过日子咋行?家里有哥呢,我再累再苦,也不会亏待了弟弟们。

那时候都兴考大学了,学生们都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大头的大弟不想考,想中学毕业就上班。大头说咱爷是农民,咱爸是工人,你能不能当个干部,也光宗耀祖一回?大弟说哥,我嫌你太辛苦。大头说:你要是不好好念书,考不上大学,就对不起我这些年的辛苦。

一年后,大弟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又过了两年,二弟考到了北京大学。


大头的妹夫不争气,染上了吸毒。开始拿家里东西卖,后来就偷街坊邻居。小敏跟他闹,他就嘴上说戒,戒了八回都戒不了。后来不要脸了,失心疯还打小敏。

小敏嫌丢人,就不常回娘家。偶尔回来就哭,大头问妹妹:你是打算凑合过呢,还是不打算和他过了?小敏抽抽嗒嗒地说:他其实是个老实人,再说还有娃昵。

大头就去央告小傻子,一五一十说了小敏家的事。小傻子一听就急了:我卸他一条腿!大头说你别打他,帮忙把人给我弄回来就行。小傻子就去把小敏的丈夫绑了,送到大头家。大头说兄弟,你还得给我找个帮手。

大头把妹夫关在自己家,平时绑着,吃饭喂他吃。只有方便的时候,有人监督着在盆里撒尿拉屎。妹夫毒瘾上来了难受,就满屋子胡闹,自个儿拿脑袋撞墙。可小傻子派来的兄弟可不是吃素的,见他胡闹就是一顿胖揍,一点不惯他的毛病。

如是,妹夫被关了二十多天,瘦成了麻杆,但是毒瘾却大劲过去了。

给妹夫松绑那天,小傻子来了。他不费事解绳子,一刀下去就把大头妹夫解放了。小傻子说:劲儿过了,你他妈就戒。彻底戒听见没?

大头妹夫连连点头。小傻子又说:戒泡三年,一口还原。你几八再敢抽一口,下回我不割绳子了,我把你几八割下来。

小傻子的狠,那是家喻户晓的,他说得出做得出。妹夫从此再也没有抽大烟,安稳地和小敏过日子。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安,在太华路去过大头的修鞋店。看到店里有个女人,是大头后来找的媳妇。

女人是个罗锅。听说是有一年她要饭到大头店里,大头给了她吃的,然后就留下她帮忙,再然后两个人就结婚了,还一起给老娘送了终。

我再看见大头时,他已经有了个三四岁的儿子。儿子一切都正常,没有硕大的脑袋,也没有罗锅。


再一篇

道北往事:小头其人





小头是个傻子,要按今天时髦的说法,是个弱智脑残。

小头的父母早早去世了,至于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从记事,小头就和姐姐相依为命,我曾经问过大人,没人能说清小头的父母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

小头大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之所以喊他小头,是因为他脑袋的尺寸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二大,兴许还要更小一点。他不仅脑袋小。身量也小,瘦不拉唧的,比常人矮半头。另外他最神奇的是完全看不出岁数,我四五岁时,他就长那样,我都三十了,他还长那样,从来不显老。

小头不是先天的傻子,他是小时候发高烧,在厂里医院输液变成这样子的,病好了就发育不良了。姐姐在厂里上班,小头再大一点也进了工厂。那时工厂管理非常人性化,工人和厂长书记都是工友,厂里领导也大多是工人出身。所以对子弟,尤其是小头这样的残疾子弟,非常的照顾。

我猜小头成傻子,厂医院也觉得有一些内疚吧。所以厂里上上下下,对小头都很好。要是哪个孩子手贱欺负小头,路过看见的大人就会上去抽他嘴巴子。慢慢地形成了风气,全厂都关爱照顾小头。


小头的工作很简单。那时候没有电热水器,厂里所有办公室,包括各车间里主任的办公室,想喝开水都必须到锅炉房打水,这就很麻烦。因为有的办公室离锅炉房近,更多的就比较远,一来二去有点浪费时间。这个往各个办公室送水的工作,就是专门给小头设计的。小头每天上班,推一辆平板车到锅炉房灌开水,然后厂长副厂长办公室、书记办公室、总工办公室、职工医院办公室……挨个送暖水瓶。下午上班再来一遍,就算完事。

没事的时候。小头就在总务科大办公室里长椅上打盹。那椅子很长,是原来民国时资本家留下的,木质漆质都没得说。

有时小头也会被电话吵醒,那就是不知道哪个办公室开会费热水,需要小头补充了。于是小头就跳起来,屁颠屁颠送水去了。

再空闲无聊的时候,小头就到汽车房、修理间、消防队和车子铺溜达。他背着手,踱着方步,把自己走得跟厂长书记一样。有些人爱逗他,就喊:小头,又视察工作啦?小头就一本正经地说:没事,看看,就随便看看。

有个词大家可能不明白,车子铺。我家所在的纺织厂有六千多工人,很多青工都是城区招来的,他们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凡是职工的自行车出了毛病,都送车子铺免费修理。这也算厂里的一项福利。


车子铺大拿是老童,五十来岁,酒糟鼻子,看人愣愣的,说话冲冲的,典型的陕西人里的“吊不甩”。但人绝对好,刀子嘴豆腐心。他带两个徒弟专门给职工修自行车。早晨车子有毛病,放车子铺去上班,下班一准修好。擦得锃光瓦亮摆门口,若是换零件了,那就给人付零件钱,没有就骑上走人。若有人文绉绉谢谢老童,他就一脸嫌弃:滚滚滚,闪远撂展,介瓦去。

小头厂区巡视一圈,最终就会在车子铺将巡视工作告一段落。不知为何,老童对谁都没有好脸,唯独对小头网开一面笑脸相迎,从来不拿他当傻子看。

小头爱捣鼓自行车。老童修车,他没事可以看半个下午,递扳手找螺丝刀的,经常是总务科有人喊:“小头,回来送水!”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人人都说小头傻,可发工资的日子他记得清清楚楚。有好几次,财务科发工资算错了,少给他钱,小头立刻提出抗议,基本工资、加班补贴、降温费,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搞得出纳小姑娘咯咯笑:“都说你傻,我看你不傻呀。”

小头有个毛病,爱和女人说话。在厂里他还算克制比较收敛,坚决不和女工乱扯,尽管车间里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太多了,小头却知道分寸。可一出厂门,他就自己管不住自己,尽情撒欢了。

二路、十一路、十六路、十七路公交车,都从我们厂门口经过。小头下班不回家,就在公交车站和女人搭话。他一般不和姿色平平或者难看的女人说话,专门挑好看的。

小头会慢慢走过去,先装模作样看看站牌,然后慢慢踱到漂亮女人身旁:“你坐几路车,到阿达去?”有些女人会跟他聊几句,有些会被他的相貌吓着。如果有人跟小头聊天,他就很高兴,公交车来了他就跟着漂亮女人上车继续聊,等人家到了目的地下车,他也下车,礼貌告别后走到马路对面,坐公交再回到厂门口,寻找下一个聊天对象。

公交车司机,售票员都认识他,没人会让他买票。售票员一见他坐返程车,就问他:“今儿聊得美不美?”小头就很淡定地笑笑:“还可以。”

跟漂亮的陌生女人聊天,基本上是小头工余时间的日常,也是保留项目。他从来不死缠烂打——聊就聊,不聊没关系,他再去物色别人。时间长了,经常坐这几路车的女人都认识他,也愿意跟他有的没的说几句,反正坐车无聊,权当岔心慌。小头从来不耍流氓骚扰女性,厂子里从未有这样的投诉,所以大家也懒得管他。

每到夜深,公交车都收了末班车,小头就哼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歌,心满意足回家做饭吃,然后就睡觉了。

厂里有公共澡堂,一、三、五对职工开放,二、四、六对家属开放,周日职工家属都能洗。职工是免费的,工作证出示一下就可以了。家属要买票,起初两分钱,后来五分钱。每周一、三、五,小头下班不去公交车站搞社交活动,他有兼职工作要干。


一下班,小头就钻进澡堂子,到处问人要不要搓背。搓一个背五分钱。小头能从下午五点搓到晚上十点半澡堂关门。小头搓背技术很好,搓完了还在背上有节奏地敲打一番,就跟如今洗浴中心的技师一样,因此颇受顾客欢迎,回头客不老少。有人经常会问:“小头今儿挣多少?”小头就很淡然地说:“没,没挣个啥啥。”

那时我还小,除了在我老爹办公室见小头进来送水外,平素看见他基本等于没看见,也不搭理他——半大小子疯玩的年纪,谁会注意一个傻子昵。

那时候,我们厂区和外面街道基本是两个世界。我们有合作社、医院、图书馆、学校、澡堂、理发店……基本就是一个小社会。院子里大孩子经常跑出去跟人打群架,但是一般没有人敢深入敌后,到我们院子里挑事——因为院子太大了,几千户人家都是一个单位的熟人,精壮小伙子随时都有几百个在家。所以大规模斗殴事件,在院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院子,也是大孩子外出征战的避风港,打败了就麻溜逃回来,只要进了西门,就跟到瑞士差不多。

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一年夏天,大约下午五点多,快到晚饭时分了,随着一队我们院里的大孩子狼狈不堪逃回来,尾追而来的,是上百全副武装的暴徒。他们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但是气势汹汹,直接冲进西门,追击殴打我们院里的大孩子。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尽管家属区当时人很多,大家都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我和小伙伴在西门口玩耍,看见这一大队讨伐团在院里横冲直撞,鬼子进村一样,都吓坏了。

这些外来的暴徒挨家挨户搜,只要抓到他们的仇敌,就拖出门当街痛打,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家属区的人,大人连同小伙子们,都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小头走过来。他开始似乎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着咧开嘴笑,然后他突然看明白了,小头的脸开始泛红,随即胀得通红。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半截椅子腿,朝着那些正打人的暴徒冲过去,没头没脑乱打。几个暴徒将他踢倒,用木棍打他。小头被打倒,爬起来。又被打倒,又爬起来。

家属院的人突然就爆发了,从大人到孩子,纷纷加入了战斗。形势突然逆转,暴徒成了过街老鼠。每一个路口,每一条巷子都有人冲出来,挥舞着各种家伙什投入战斗。

暴徒抵挡不住了,向西门逃窜企图溜走,我们一群小伙伴齐心协力,把大门关上,落了大锁。

这叫关门打狗。

百来号暴徒躺满了家属区,趴在地上求饶还被不停地痛殴,直到田厂长带着保卫科和公安赶到现场,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小头被众人送进了医院,除了皮肉伤,他还身中两刀,所幸没有伤到要害部位,但是失血较多。

职工医院门口,站满了要为小头献血的人。


小头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在他住院期间,田厂长说:“小头的工资,补贴,加班费,一分不能少。


前面说过,小头还有一个姐姐。他住院期间,姐姐就照顾他。姐姐虽然不能上班,厂里也给她发全工资。

小头姐姐嫁人后,就搬出去另外住了,慢慢有了三个孩子,家里太挤住不下。小头就让姐姐搬回来,他要去住单身宿舍,姐姐不肯。

太华路和二马路交界处,有一户人家要卖房子,独门独院,要价五百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一般人家根本拿不出来。姐姐想买这房子,但是姐姐家砸锅卖铁,只凑了一百块钱。

小头来找姐姐,他递给姐姐一个布包,里面有四百五十块。那是他在澡堂子搓澡多年积攒下来的。

后来就改革开放了,再后来就国企开始破产倒闭了,陕棉十一厂也度日维艰。电热水器烂大街了,小头失去了送水的工作,就在车子铺帮着老童修自行车。再后来,车子铺也解散了。

我再看到小头时,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太华路姐姐家院子门口,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给过往的行人补胎打气修链条。

他的相貌,还和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显得非常年轻。我在心里大约估摸了一下,觉得他该有五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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