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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年前的今天丨老舍之死:为何投湖自沉却不留一字

新三届 2022-10-07


原题
浩然口述老舍之死
(外一篇)



口述:浩然

整理:郑实



作家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

 
1966年8月24日,遭红卫兵揪斗,老舍悄然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在他自沉的前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死,从那一天开始,久久为世人所谈论。当事人各种自相矛盾的叙述,发人深省。
 
口述
 
郑实: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冲击北京市文联,批斗了一大批文人作家,导致老舍自杀。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况。
 
浩然:关于老舍之死,你是第一个找我谈的。其他任何人没和我谈过,大家众说纷纭,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实:我听说是一个叫侯文正的打电话叫来的女八中红卫兵。有一种说法,当时文联造反派存在派系斗争,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所以叫来了女八中红卫兵,是吗?
 
浩然:不是,是去找的侯文正。找女八中的原因是因为文化局要萧军劳动,萧军不服,他们便想找人来帮助镇压萧军。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不是写大字报那种东西,听到有人告诉我,侯文正带着红卫兵进了院子,大喊大叫让人们到院子里集合。
 
郑实:当时文联的人有什么反应?
 
浩然:我看见杨沫因为害怕高血压复发,瘫在屋里。在门口我遇到了草明,她也是非常害怕。我还记得她当时紧张地抓住我的手,问怎么办。我告诉她赶快躲起来,她“唆”地一下就跑了。

1960年,毛泽东接见文学艺术工作者时与老舍握手

郑实:老舍这时在什么地方?
 
浩然:在院子里。在这之前他吐血住了院。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参加群众运动。
 
郑实:他当时是抱着积极的态度要来文联参加运动,还是有点被迫不情愿来?
 
浩然:很积极。我不希望他来。因为情况很乱。万一老舍出什么事,是很严重的。但他坚持要来。
 
郑实:8月23日是“文革”开始后他第一天到文联吗?
 
浩然:是第一天。他下午来的。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侯文正他们要大家去院子里时,老舍就站在人群中。造反派点名往外揪人。我当然希望老舍赶快走。当时已经有人被从人群当中揪出来,有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荀慧生、裘盛荣。还有一个唱京剧的。
 
郑实:然后老舍就被揪出来了吗?
 
浩然:还没有。我一看这种情况就觉得不妙,就赶快上楼给文化部主管我们的办公室打电话。
 
郑实:您是特意为老舍打的电话吗?
 
浩然:对,老舍很重要,我怕出事。我就问他们老舍是保护对象我们该怎么办。他们的意思很模糊,什么群众起来了,什么的。他们很不耐烦。我问他们群众揪出老舍怎么办也没说。

老舍先生最后的影像之一

 
在文联遭各地串联红卫兵揪斗
 
郑实:然后您怎么办了呢?
 
浩然:我一看他们这种态度,我就挂了电话回到院子里。
 
郑实:院子里的红卫兵已经动手打人了?
 
浩然:没有很用力,也就是推操,用皮带碰碰那些揪出来的人,偶尔抽一下。我一看就又回来打了个电话,问他们到底怎么办。他们说要接受群众冲击。我只得挂上电话又回到院子里,这时老舍已经被揪出来了。
 
郑实:是谁把他揪出来的?
 
浩然:是侯文正在那里喊:老舍出来!那些被揪出来的站成一排,好些人啊。每个人都给带牌子。
 
郑实:牌子是准备好的吗?
 
浩然:是现写的。用我们对面院子里的木板。
 
郑实:当时怎么批斗的?
 
浩然:好像是侯文正问他们都挣多少钱。我们造反派当时分成两派。一派人想把事情搞大。我就想说句话,比如草明,我就让她躲起来。可是老舍已经站到外面了,没办法了。
 
郑实:老舍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他来的第一天就被揪斗,是不是毫无准备?
 
浩然:对,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北京市文联工作人员签名祝贺老舍获“人民艺术家”称号
 
郑实:给老舍挂牌子,他有什么表示?
 
浩然:没有。什么也没说,就让挂了。他们都晕了。我站在门口,院子里都有人,我挤不过去。
 
郑实:问他们挣多少钱是什么意思?
 
浩然:挣得越多越反动。
 
郑:当时是侯文正指挥一切吗?
 
浩然:对,没人管,就听他的。后来就来车了,要把他们带到孔庙去。上车慢的,红卫兵就抽。
 
郑实:都有谁被押上车了?
 
浩然: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还有文联被揪出来的。我当时就告诉我们那一派的周述曾跟着去。我们表面是一派,其实是对立面。我告诉他你,赶快跟这车去。到哪你都跟着,老舍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在这里接电话。
 
郑实:您让他去的主要目的是保护老舍?
 
浩然:对。过了两小时左右,周述曾给我打电话,说老舍受伤了。我就派车把他们俩接回来。
 
郑实:您是想让他们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浩然:对。没想到他们坐车回文联,正赶上全国各地来串联的红卫兵聚在院子里,车一进来他们就把车围上了。

 年轻时的老舍

郑实:他们是外面来的,也认识老舍吗?
 
浩然:不认识。但老舍在孔庙受伤了,头上包着水袖,身上还有血,看着挺新鲜的。等老舍下了车,他身上挂着牌子,那些人就知道了。
 
郑实:他们又接着斗老舍了吗?
 
浩然:对,让他站在高台阶上。红卫兵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这时草明出来说我揭发,老舍把《骆驼祥子》的版税卖给美国人,不要人民币要美金。大伙儿一听就嚷:让他把牌子举起来!红卫兵从他头上摘牌子,这时老舍打了红卫兵。
 
郑实:关于这点有一种说法,老舍自己从脖子上摘牌子,是想扔在地上,结果砸了红卫兵的脚,是这样吗?
 
浩然:不是。印象中大概红卫兵摘牌子时弄疼了他,所以他摘下牌子向身边的一个红卫兵打去。这时天已经黑了。
 
郑实:老舍打了红卫兵,肯定会引起更厉害的批斗?
 
浩然:对,人们都喊起来,往上围。这时候我就很紧张。但身边没有我们的人,都是看热闹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一着急我就说他打了红卫兵,是反革命,把他抓起来。
 
郑实:这样说是为了保护他?
 
浩然:对。然后就送到了派出所。我让人打的电话,通知的派出所,派出所来人弄走的。
 
郑实:哪个派出所,您记得吗?有人说是二龙路派出所。
 
浩然:不,是西长安街派出所。派出所派车把老舍接走的。

 
文联的司机不给老舍开车
 
郑实:再后来您什么时候再见到的老舍?
 
浩然:当天晚上我去了派出所。
 
郑实:大约什么时候,他被送到派出所后多长时间您去的?
 
浩然: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把骆宾基他们都打发回家了。大约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和文联的革委会副主任马连玉一起去的。派出所的人也没有审他。我去时他就在椅子上坐着。
 
郑实:派出所的人为什么没审老舍?
 
浩然:他们那时特别忙。都是死人的事,他们顾不上老舍。让我赶快把老舍接走。我去派出所,是找老舍谈话,一是说他打红卫兵是不对的,回去要做检查,让家人给看看伤。二是第二天早上到文联去。文联的司机已经不给老舍开车了。我就出去找车,街上的车都不肯拉。
 
郑实:是因为您告诉他们拉的是老舍,所以他们拒绝了?
 
浩然:是。
 
郑实:您觉得他当时的情绪如何在当天批斗之后,他便自杀了,您觉得他当时有什么反常吗?比如愤怒或绝望的样子。
 
浩然:都没有。看不出什么来。
 
郑实:您什么时候得知老舍自杀的?
 
浩然:我和马连玉回到文联。第二天半夜来了电话,说发现了死尸,有人认为是老舍。

1958年,老舍在某处荷塘边
 
郑实:您这个时间记得确切吗?因为第二天老舍应当到文联,但没有露面。第三天他的尸体才可能被发现。
 
浩然:反正是个晚上。
 
郑实:是谁代表文联去处理的后事?
 
浩然:文联办公室的李克,还有柯兴。
 
郑实:您听到老舍去世的消息,有什么感觉?
 
浩然:那时候都这样……完了,事情大了。
 
郑实:您当时的职务是?
 
浩然:文联革委会副主任,主任是长期病号。
 
郑实:也就是说您是最主要的负责人。老舍死后有没有追究这件事?
 
浩然:没有。
 
郑实:那您为什么要打报告呢?
 
浩然:我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说清楚。
 
郑实:您的报告交上去有回音吗?
 
浩然:没有。没有人再问我这件事。

文革结束后的老舍追悼会,邓小平李先念敬献花圈


 
背景资料
众说纷纭“8·23”
“康生捎话让我参加运动”



 
老舍年谱记载,1966年7月31日至8月16日,老舍因病住北京医院进行检查与治疗。
 
8月初,应该是住院检查期间,老舍与老友臧克家通过一次电话,他声音低颤地说:“我这些天,身体不好。气管的一个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从医生的命令,我烟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传部部长告诉我不要去学习了,在家休养休养。前些天,我去参加一个批判会,其中有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这透露出,老舍不仅知道他的一些朋友遭到批判,而且还亲临现场出席了批判会。
 

据老舍之子舒乙在《再谈老舍之死》中的叙述:8月21日星期天,老舍与舒乙、舒雨兄妹俩“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他说:欧洲历史上的‘文化革命’,实际上,对文化和文物的破坏都是极为严重的。他说:我不会把小瓶小罐和字画收起来,它们不是革命的对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的对象。破‘四旧’,斗这砸那,是谁给这些孩子这么大的权力?他说:又要死人啦,特别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说到这里,他说了两个在前几次运动中由于不堪侮辱而一头扎进什刹海的例子。”

 

而在1950年代曾在老舍身边工作过的曹菲亚的“记忆”里,老舍“八二三”到文联时,“像往常一样,从容自若地坐在会议室沙发上。他怀着满腔热情参加运动来了,怀着对党的信赖,来了。他对同志们说‘我昨天刚刚出院,身体不成喽,老爱闹病。康生同志捎话让我来参加运动,感受一下这次政治斗争的气氛,所以我就来了。”’


1963年老舍在家中
 

谁是批斗老舍幕后元凶?

 
关于老舍8月23日到北京市文联的时间、方式、衣着与行为的叙述,更是莫衷一是。
 
端木蒸良:“我想老舍跟我一样,也是很尊重‘文化大革命’的,所以那天他穿得很整齐,我也穿得很整齐。”
 
浩然:老舍是下午由他的专车接来文联的。“一件浅色衬衣,外面一件中山装。”
 
柯兴:老舍是上午来的文联。“‘八二三’这天中午,大家都休息了。老舍独自坐着……我不知道老舍的司机不拉他了。我问他吃饭没有,他摇头。我就去问他的司机,为什么不拉他回家吃饭。司机说今天罢工了。我就把他带到文联对过的晋风削面馆,给他买了二两刀削面,他没有吃完,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很苦闷。”
 
那么,红卫兵是怎么来到北京市文联的?
 
端木慈良:“室内正在认真开会,忽听窗外人声鼎沸,随着便有造反派闯人,拿着名单唱名,叫到的人,赶快出去到广场上排队,随即往他脖颈上挂块牌子。我和老舍是最后两个被点名叫出去的。”
 
浩然:“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写材料……听到有人告诉我侯文正带着红卫兵进了院子,大喊大叫让人们到院子里集合。”
 
浩然在1998年接受采访时,也说当时是“侯文正在讲话,要把老舍他们往卡车上装,女孩子拿皮带抽得厉害。老舍上卡车上不去,在后面用皮带抽”。

1953年夏,老舍一家人在院中合影 


侯文正:“1966年8月23日上午,我的确到过北京市文联。”午饭前,看到文联院里有好多人,听说是抓萧军。“我出于好奇很想看看萧军本人,但等了约摸三五分钟,也没有看到抓萧军出来,就离开文联返校(北大)了。”
 
“当天批斗老舍和其他人是我离开文联后发生的事,因此并不知道。”
 
浩然和杨沫曾分别发表文章,明确指认侯文正在“八二三”那天打电话调红卫兵到文联造反;把老舍从人群中揪出来;亲自批斗老舍,问他挣多少钱;老舍被从孔庙拉回文联以后,已是晚7点多钟,但侯文正依然不让大家走,对老舍进行了新一轮的批斗。侯文正却郑重声明,他们所指责的这些活动都是不存在的。
 
在1984年到1985年整党和核查“三种人”的过程中,中共山西省委办公厅调查了个17月之久。最后,在做出的审查结论材料中,认为“八二三”事件不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事件,而是几件极“左”行动偶然发生在一天的巧合。“通过调查了解未发现一个总的负责人。”
 
可以说,对侯文正的揭发最后是以组织结论的形式被否定了。而“八二三”事件的当事人和受害者之一的萧军的女儿萧耘,从父亲留下的两份弥足珍贵的资料分析判断,“认为‘八二三’事件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


(本文摘自余开伟编《忏悔还是不忏悔》,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4年出版)


延伸阅读

8月23日的一日一夜



 

作者:杨沫


这天上午,老舍也来参加“文化大革命”。中午,当他要回家时,汽车司机罢了工,不拉他回家了。他也就没有走。下午约三时,女红卫兵(多是中学生)来了一群,个个头上扎着两条小刷子,腰里系着宽皮带,气势汹汹。

她们一来,进驻文联的北大学生B同志(这时他似乎成了主宰文联命运的主人)招呼大家到院里去。烈日当空,这天天气特别热。我也只好从我们那间“学习”的小屋里,走到院里来。这时,只见萧军已被揪出,女学生手握皮带,正向萧军身上猛抽。萧军先是挺立着,后来被打倒在地。

我们许多人(有文化局的,也有文联的,因为两个单位在一个大院里)围在旁边看。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想退走,可是好像有什么命令不许人们走开。我正惶乱地犹豫着,这时骆宾基也被揪过来,挨着萧军,同样被皮带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

接着,一幕更加惊心动魄的景象出现了:大院里一堆堆站着的人群中,不知什么人高喊一声:“××站出来!”于是被喊者急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站到大院当中。有人立刻把一块用铁丝系着的大木牌子,挂在被揪者的脖子上。

接着,喊一个人的名字,就站出来一个人——赵鼎新、田兰、张季纯、江风、端木蕻良、萧军、骆宾基,还有一些人,——大概总有二三十个“走资派”“牛鬼蛇神”,从南到北站成了一大横排,一个个都被戴上写着他们名字的、加上“走资派”“叛徒”“牛鬼蛇神”“反动权威”等名称的牌子。

那些造反者高喊一声某个人的名字,我的心就哆嗦一下;又喊一个人,我又哆嗦——似乎既为被揪者哆嗦,也为自己的命运哆嗦。真是吓人!在这一大排人里面,后来又加入了老舍——他也被人喊着名字揪出来了。我有点瞠目不知所措了。——天!这个老人受得住吗?…… 

老舍在伦敦


这天午后,烈日炎炎,文联大院好像一座蒸笼。我站在院里还可自由地找个阴凉点的地方站着。可是那些被揪出来的人,个个低头挂着牌子站在院里的烈日下,我愣愣地想,我有心脏病,如果也把我揪出来打一顿;再在大毒日头下一顿曝晒;很可能我会当场死去。可是幸运,这次我没有被揪,草明也没有被揪。

约莫下午四时,被揪出来的人,都被赶上一辆大卡车开走了,听说开到了国子监。那儿集中了北京各剧团的大量戏装——蟒袍、玉带、龙凤戏衣。革命小将把这些“四旧”集中在这儿,放一把大火完全烧掉了。还听说,一边烧戏衣,一边在大火旁边打这些制造、支持“四旧”的人。

别人被打得怎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把老舍(还有别的人)又用卡车拉回文联大院里来时,他下车后站在院子里,我看见他头上盖着一条白手帕,上面有斑斑血渍。见此情景,我心里又是一阵哆嗦…… 

这时已约莫晚上七点钟了,那位进驻文联的北大学生、文联的主宰者仍不放大家走,也不叫老舍走。我不知他在那儿呆了多久,吃饭了没有?反正,天黑后,楼外台阶上亮起了电灯。灯下,又把老舍弄出来揪斗——在文联大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女学生紧围着他,询问他,不时还用皮带抽打两下。我们都被迫围在这个会场边——当时,我走也不是,站在旁边,心如火燎……

我们中有一位作家还当场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批判老舍拿了美金。老舍这老头儿很倔强,他抿着嘴唇,双目圆睁,用嘶哑的声音驳斥这位作家:“没有!我没有拿过美金!”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里既难过、又害怕,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

反正我在夜11点多,才拖着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家中。刚刚躺倒在床上,我的心脏病就犯了…… 

当时,为了保护老舍,怕他被小将们打坏,革委会的领导们,利用一个机会——一个小将又打老舍,老舍用胳膊肘一拨拉那抽来的皮带时,不记得是革委会的哪一位领导,立刻高喊一声:“老舍打人啦!不行!不行!送他上公安局!” 汽车把老舍送走了。他才从这烈焰滚滚的战场上被救了出来。这8月23日的一日一夜,将在北京文联许多同志的头脑中“永载史册”——也将与我的生命共存亡!

老舍和夫人胡絜青

[追记] 

半夜过了,老舍仍不见回家。他的夫人胡絜青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多次到门外、到她们居住的小胡同外的大街上瞭望——谛听。没有她熟悉的汽车声。怎么这个老头儿去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学习,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家呢?她似乎感到了某些不妙;但她又不相信丈夫——这位被人尊敬的人民艺术家,这位刚从医院出来就积极参加“运动”“学习”的老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胡絜青跑出门外不一会儿,又急忙回到屋里——她怕有电话来,这电话会告诉她老舍的踪迹。果然,夜半1点过了,电话铃响了。那是北京市文联什么人给她打的电话,告诉她,老舍现在在西长安街六部口的派出所里,请胡絜青赶快去接他回家。别的什么也没说,电话就挂上了。

胡絜青愣了。这位画家怎会想到,自己的丈夫竟会被拘留在派出所里;她也想不通文联单位为什么不派车送他回家?这半夜三更的,胡絜青到哪里去找车把老舍接回家中呢?

于是,50多岁的胡大姐,毅然一个人走上寂寥的暗夜里,走上空寂无人的街头。她东张西望,盼望遇见一个什么交通工具,可以拉着她去接老舍——因为不但老舍需要交通工具回家,她——胡絜青听到老舍被拘留在派出所里,她的方寸乱了,两腿颤巍巍的,已经举步维艰了。她要一个人从王府井大街的北头,走到西单附近的六部口,不怕要走到天亮吗?——老舍,她要见老舍!看他出了什么问题的心情急如星火。但街上没有人,更没有车。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奔向王府井南口。(实在不行,她也得从这儿向西走到六部口的派出所里去。)

碰巧,当她走到王府井南口外的时候,遇见了一辆三轮车,车夫是个老头儿。胡絜青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她紧跑几步,喊住车夫,一把拉住三轮车把,恳切地要求三轮车夫拉她到六部口去接一位有病的老人回家。“天这么晚了,我要收车回家了。”车夫无意再做生意了。胡絜青恳求起车夫来:“您行行好!我那位老先生突然病了,叫六部口派出所救了。现在得赶快把他拉回家来——我家就住在迺兹府。”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在家中

车夫见胡絜青万分焦急的神色,动了恻隐心,慢慢问道:“您那位老先生身子骨沉吗?拉两个人,我岁数大了,蹬不动呀!” “不沉,不沉!他像我一样瘦小个儿。您行行好,把我们俩拉回家吧!您要多少钱都行。” 

就这样,胡大姐来到了六部口的派出所里。一见老舍那副憔悴而且受伤的神色,她的心碎了!派出所的人没有说什么就把老舍交给了胡絜青。胡大姐搀扶着老舍走向派出所的大门外,老夫妻俩谁也不说话——这个时刻,人都处在半昏迷状态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可是,车子又成了问题:北京的三轮车小,只能坐一个人。两个人并排坐不下。于是,让老舍坐在正座上,胡絜青就坐在放脚的踏板上。车夫气喘吁吁吃力地蹬着——蹬着,那时间是多么长呀!从六部口到迺兹府好像有几百里路远……车夫吃力,老两口的心在流血……

终于回到了家中,恐怕天都快亮了。老舍无力地倒在床上歇息着。胡絜青守在他身边。她多么想问问丈夫这一天的经过,究竟遭遇了什么事?但老舍没有多说话。他是衰弱无力?还是怒火攻心?一生中,他何曾受过这种侮辱?——此刻他的心一定要比皮肉痛苦得多。使他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他——一个堂堂正正的作家,犯了什么罪,竟被送到了小偷、犯罪人出入的派出所?……

天亮了,老舍起了床,连早餐也没有吃,他用嘶哑的声音对妻子说:“文化大革命——我还得去参加。我到单位去了。” 胡絜青看到丈夫那颓丧无力的神情,担忧地说:“你一定得去吗?别去了,在家养养。……” “不行,我一定得去!”

老舍昂然迈着大步走了。平日他的腿有病,行动有点困难,总得拿着手杖。现在,他的腿病好像忽然好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舍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当日傍晚,文联的革委会接到了电话,说德胜门豁口外的太平湖里,浮现了老舍的尸体。…… 

老舍胡絜青长眠之地


[说明] 

以上的情况,是1981年我和胡絜青同志一起开会,并同住一室的时候,她向我叙述的。她特别提到,送老舍上派出所,她真想不通……

我告诉她,把老舍先生送到派出所,是革委会的同志怕红卫兵把他打坏,临时采取的权宜之计,这是为了保护他,并不是有意侮辱他。

胡大姐睁大眼睛问我说:“那他们——指文联革委会——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呢?他要知道真情,也许不会……送他上了派出所,他可真是受不了呀!” 胡大姐还没有看透,那个“翻天覆地”的时候,谁敢告诉老舍先生这个权宜之计呢?……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的一代文豪老舍先生就这样被“四人帮”的“大革命”,葬送了他那永远放射着灿烂光辉的宝贵生命。

老舍先生曾为我写过一首很好的也较长的诗,并亲笔把它们写到一张宣纸上送给我。我裱好,挂在我卧室的墙壁上。现在想来真懊悔!当那个“大革命”越闹越凶时,我把邓拓同志和老舍先生为我写的对联、条幅全都烧毁了。

我怯懦。

齐白石等画家的画我没有烧掉,却把这两位当代文学大师的字迹烧掉了。因为当时,他们的名字太“可怕”!老舍先生的条幅小些,没人追查。为邓拓同志给我们写的字,我和我那位马老头,有一阵不知写过多少次“检查”和“交待”呢!

罪孽呀!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10年!

虽然今天红霞满天了,党又恢复了她光辉的形象,但那些历史的陈迹,有时还在隐隐使人心痛、心悸——我对不起老舍先生和邓拓同志!我当时为什么不像保存我的日记这样费尽心机保存他们的字迹?这种悔恨的心情,我只有到马克思面前去忏悔了。

1983年4月追记于珠海


(本文摘自杨沫著《自白——我的日记》,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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