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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论 | 周其仁:别谈创新和投资,先谈如何活下去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学者简历

  周其仁,1950年生于上海,1968年到东北农场插队落户。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大学期间进入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参与农村改革的基层调研工作。毕业后任职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国务院农村发展中心发展研究所。现为北大博雅讲席教授、国发院经济学教授。


原题

真实世界的经济学



 
作者:周其仁

 

导读
 
这些年来,国际国内发生了很多具有强冲击力的事件,这对任何人都是超经验的,新冠肺炎疫情仍在全球蔓延,国际形势中不稳定不确定因素增多,世界经济形势复杂严峻,变化和未知让人焦虑不安,但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是:
 
不确定性已经成为各行各业企业与企业家管理中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要应对的不仅仅是这次新冠肺炎疫情,而是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处以及长期共处。
 
今日文章整理自北大国发院经济学教授周其仁于第十届中国企业家私人董事会的年会分享,来自他的新版作品《真实世界的经济学》,书中集结了作者对企业家、产权、垄断、人力资本等众多与真实世界相关联的话题和深刻思考。在利思害,在害思利,就是真正的危机意识。
 
 
市场本质特征是不确定性
 
对在座各位企业家来说,不管事件发生的起因为何,变化逻辑又为何,都要直面其结果带来的连带影响,带领公司趋利避害,渡过难关。原因尚明的冲击到来时,要紧的是应付局面,而不是猜测原因,没完没了地发议论、作预言,这就是企业家的命,也是世上所有对解决问题负有责任者的命。
 
世界上发生的事,也许可分为三种类别:确定性事件、风险性事件和不确定性事件。“确定性事件”不难对付,“风险性事件”可买保险,但市场里总还有些事,既无从预料,也买不到保险,因为连保险公司自己也可能亏,亏多了也一样垮台。
 
不确定性是经验概率无法对付的。正如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商业世界里已经发生过的事件,严格地说,不会重复发生。为什么好的商学院都搞案例研究,而不太像经济学那样讲授原理,试图把知识变成很确定的东西?因为商业世界里确实没多少确定性的东西,个案研究的好处就是让人举一反三。
 
以消费市场为例。消费者的消费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因素,消费者将买什么,没有办法用经验概率来推断。当人均国民所得很低时,大家必须把很多的资源用来买食品,以满足最基本的热量要求,这时的经济形态比较确定。消费者离开低收入水平越远,消费的不确定性表现得就越显著;
 
市场规模越大,这个不确定性也越大,很难知晓千百万人分散决策形成的潮流最终往哪里走。很多大的厂商做广告,就是想影响消费者的决策过程。但这只是试图影响,其影响的效果如何取决于竞争对手,甚至有时还取决于竞争对手的动向。
 
信息社会,知识的可分享性使得一瞬间可以造出无数的竞争对手来。这是不确定性的一个根源,能够感觉并把握潮流,这是不得了的学问。
 
这里要向大家介绍一个人,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奠基人:弗兰克·奈特教授,他毕生没有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殊荣,不过,他教出来的学生当中,前后有六位获得诺奖,早在1921年的论文里,他就提出:市场的本质特征不是风险,而是不确定性。
 
所谓风险是指一件事情未来是否发生,我们不完全知道,但它有一个或然率。人们可以根据这个事件过去发生的概率,大体推断出其未来发生的频率。奈特把这样的事件定义为风险事件。按照他的定义,风险事件是经验概率可以对付的,设一个保险系数就行了。
 
保险机制、保险生意做的就是某一事件未来实际发生频率与所估算频率之间的差额,即对事件未来的可能性,根据经验概率估算一个值,然后收取一个保费,那么什么叫不确定性?就是经验概率没有办法对付的。
 
本金定生死
 
与不确定性搏击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本金”,本金,即企业自有的、而不是以任何形式借来的资本金。
 
一笔钱财充当企业本金,与用于消费、储蓄或放贷等等,完全不同。人们花多少钱消费,是知道能购买多少消费品或服务,以及能获得多少享受;人们拿多少钱储蓄或放贷,也知道能获得多少利息,在何时可以连本带利一并收回;但是拿一笔资源充当企业本金,能不能得到回报、得到多少回报、甚至本金还能不能拿回来,都是当事人事先不知道、不确定,同时也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给予有保障的承诺。
 
企业把能动员起来的资源投入市场,做出产品、提供服务、为客户创造价值,然后从营收当中,把所有债务本息付干净,剩下的——如果还有剩下的——那就是企业挣下的。
 
企业资产=负债+权益,这里的权益,就是企业自有资本。
 
所谓企业做大,准确讲是企业自有资本的不断增大。如果仅仅是总资产越做越大,也是总资产当中的债务越做越高,高到企业本金都不足偿付,那如此“做大”的公司,总会遭遇过不去的坎。因为,债很硬,本金很软。
 
从古到今,企业形态千变万化,从个人企业、家族企业、合伙人企业、股份公司、公开上市公司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企业进入市场,像星球在天体轨道里运转那般有序,那么以企业本金之软来负债务之硬,倒也无关紧要。问题是,人类市场活动的性质,不但不是确定性,甚至也不是一般所谓风险。市场运行的本质特征,恰恰是不确定性。
 
任何特殊的行为主体,企业自有资本即本金才是市场经济不容动摇的基石。此基不牢靠,“市场经济”可能是一波接一波流量的热闹,却断无可能积下厚实的存量,经受长期经济增长的考验。
 
商业史上即便富可敌国的巨无霸,也是向死而生的物种,在与不确定性搏击之中,无论立意多高远、志向多伟大、商业模式前无古人,也不论创造过多少辉煌业绩,最后由本金定生死。
  
本事看长久
 
本事,即企业运用本金的能力,善用本金的本事,即企业家才能。
 
我以前讲过,光有钱财不足以充当资本。不妨设想一下,把钱堆在桌子上,或记在账本上,它有没有可能以本搏利、保值增值?门都没有。钱财转化为资本,离不开一套游戏规则,那就是投入企业的本金,得不到获取确定回报的任何保障。本金只获得一种权利,那就是索取企业在市场运行里可能得到的剩余。
 
在此约束下,本金就一天也离不开人的行为。所谓企业家才能,就是善用企业本金的本事。仅仅有财务本金,构不成企业参与市场博弈的本钱。
 
企业家本事多种多样,有经济学家概言之:“在不确定环境里配置稀缺资源的能力”。那可是什么都被囊括其中了。分解开来,不可或缺的科目无数。不过说千道万也难以穷尽的企业家本事,出发点和落脚点终究还是本金,还是如何筹集、壮大、强固企业本金的能耐,以及在艰难困苦的商战形势里,“留得青山在”,未来再出发。
 
企业家本事是真本事。这倒不是恭维做企业的个个神武,而是说,市场经济大浪淘沙,没本事的早晚被淘汰出局,剩下的就比较有本事。正是向死而生的市场竞争,逼企业不断选用真有本事之人,也逼已经上位的企业家时时刻刻用心学习,从而为长期经济增长奠定基础。
 
改革开放以来,国人把办民营企业喻为“下海”,很是恰当。大海风浪变化莫测,靠什么应对?做生意要有本钱,是由市场的本质特征决定的,长期看,靠企业本金和企业家本事,凭两本制胜。
 
经济萧条有正面功能
 
许多企业现在不是什么创新问题,更不是投资,而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景气低迷,是目前许多企业面对的一个现实。
 
关闭、合并、重组,工人下岗、老总下台、公司换旗,这些都不是好事,需要政府谨慎对待。
 
但是,事情也有另一面。联想到经济增长,我们对市场不景气的认识恐怕也要“重组”,经济萧条对经济增长确有正面功能,妨碍我们看到这一点的,除了利益的原因,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和推理。
 
比如,卖方市场和买方市场的分类,依我之见,这个分类之所以没有道理,在于它假设市场里产品和服务的质量是一样的。
 
1989年,没标陈酒年份的古井贡酒卖不动,“五年古井”和“十年古井”买不到,问:古井贡酒是不是买方市场?
 
1995年,单向开门的冰箱过剩,双向开门的冰箱短缺,问:冰箱是不是卖方市场?
 
1998年,一般饭馆过剩,永和豆浆店短缺(否则为什么老是排队),问:饮食业是什么市场?
 
三问下来,自知讲不清楚何谓买方市场、卖方市场。讲不清楚的原因,是分类概念本身有问题。冰箱、酒和吃食,每一个时期,买方市场与卖方市场都同时存在,某一品种质量的产品和服务“过剩”了,另一种或多种同时“不足”。推广开来,人类的衣、食、住、行、用,无不如此。
 
在最不景气的时候也存在着“卖方市场”,否则怎么会有经济增长?企业家不断开发新的产品和服务,不断提高产品和服务的质量,这就是企业家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所在。在这个意义上,企业家就是不断通过创新来制造“卖方市场”,这样的“卖方市场"多了,景气低迷就走出来了。
 
景气低迷导致密集的重组和创新活动,驱动经济增长沿着结构更新、品质提高和技术、组织创新的路径前进,恐怕是经济生活中不争的事实,这里有两种机制。
 
一是:商业低潮大大降低了企业组织在市场环境里“存活”的临界值,客观上会把在经济高潮时带来的滥竽充数的企业和企业家列入“淘汰名单”。
 
二是:低潮时期商业世界激烈竞争的冷酷现实,会以“不创新就死亡”的压力逼迫企业家发挥潜力。结果,“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越是景气低迷、难度大的时候,市场越可以识别出优秀企业家。
 
很多出奇制胜的企业家动作是景气低迷时完成的,最重要的学习是这个时候进行的,因为在这个时候逼得你非学不可。
 
至于能不能在景气低迷的突破中提升经济生活的品质,真正实现经济增长,那就要看各自的气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就是企业和企业家在市场景气低迷时期的行为。
 
中国已经历多年的高速经济成长,数量上的GNP长出了一大块,但经济活动质量和品质的提高,与增长速度相比远不相称。当景气低迷来临时,经济学家试图“教导”政府如何调控经济、启动市场、摆脱低迷,但是在看了一些杰出的企业和企业家在景气低迷时的行为之后,我不免要问,除了诉诸政府刺激景气之外,难道在景气低迷中真的别无他事可干了吗?
 
一个经济体要是没有优胜劣汰,产品如何更新换代?经济结构如何优化?经营活动的质量如何提高?
 
所以,市道越低迷,企业越两极分化。憋到一定时候,该淘汰的淘汰,该重组的重组,该兼并的兼并。要是日日景气,“六亿神州尽舜尧”,海尔到哪里去吃“休克鱼”,科龙又在何处精挑“生猛海鲜”呢?
 
景气低迷对经济增长是有所“贡献”的,因为它常常导致重组和创新活动密集进行,驱动经济增长沿着结构更新、品质提高和技术、组织创新的路径前进,试想,谁的东西也卖得脱手,萝卜快了不洗泥,你说谁劣谁优?
 
因此,把市场景气低迷看成绝对的“坏事”,并诉诸政府“启动”市场是错误的。景气低迷是市场经济不可缺少的一个阶段,经济突破景气低迷并不难,难的是不以“预支未来”为代价。
 
把企业做好的艺术
 
什么叫企业家?有一种定义:企业家就是做出决策性判断的人。
 
决策性判断不是公共运算,所谓公共运算是把数据拿来,什么人来算结果都是一样的。公共运算很重要,我们办大学、办中学、办小学,一个重要目的是通过教育提高人们的公共运算能力。但是,人类的活动,尤其是企业的活动,在面对未来时,总会有一些东西事先不完全晓得。
 
公共运算可以请幕僚做,可以请专业顾问公司做,可以请专家集团做,但最后报告送上来,总还会有一个未知的东西,那就是:今天所采取的行动,将有若干个可能的结果,到底是哪一种,今天不完全晓得,但企业家必须做出选择。这个过程被有些理论家称为决策性判断。这是企业家最重要的职能。
 
市场经济,特别是面临加入国际市场和新经济挑战的市场经济,事先无法完全搞清楚的这块东西相当大。真正的挑战是在这个方面。具备决策性判断能力的人,在人群中的分布是不均衡的。每个人都有一点企业家才能,但是其大小、储量差别很大。
 
那么,如何使具备企业家才能的人被挑上来并愿意好好干?这要由产权制度来解决。世界上给人的能力定价,无非是这几样东西:
 
第一是工资加福利;
第二是利润的分享,不仅在成本里边起作用,在利润里边也有一部分;
第三是利润分享权的长期化,即拥有股权;
第四是长期化的利润分享本身能流通。
 
那么,不同企业家才能的大小和储量,用在更大的市场里面,在不同的企业之间比的是什么?比的是谁的适应能力强。真正能把企业做好的是艺术性的部分,是不确定性部分,这也是企业研究的重点所在。
 
过去几十年,开放越大的领域,中国人取得的成绩就越好。竞争范围不扩大,我们的能力是上不去的。什么叫输,什么叫赢,什么该挨罚。就像篮球比赛规则调整后,下一场世界篮球锦标赛是什么结果?谁是冠军,谁是亚军?不知道。游戏规则变了,各方的游戏规则就都要调整。
 
如何在这种调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要看各国各企业在新的游戏规则面前的反应能力。当然外国公司也面临挑战。我们有自己的本土价值、文明历史、行为规范,外国公司也要接受挑战,要学习,要本土化。
 
企业研究要超越公共运算部分,从不确定性的角度来研究这个问题,增加对不确定性部分的注意力。研究规则变化后自己的策略,以及直接对手和间接对手的策略。真正能把企业做好的是艺术性的部分,是不确定性部分。这里可以出奇制胜,这里可以产生新的激动人心的故事。
 
最后,也祝各位领导的公司,在不确定冲击频频发生的环境里,以本图生存,以本搏发展,以本争长久。
 
我就讲这些。不当之处,欢迎批评。

 
本文部分内容摘编自中信出版社的周其仁《真实世界的经济学》,更多内容可参见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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