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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丨张复熙:九华后山,社教干部邂逅神秘老僧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复熙,1952年生于安徽省青阳县。六八届初中生,1974年工农兵学员毕业,先后任职于青阳县委党校、县政法委。1987年应聘安徽铜陵市委党校,先后任法律专业讲师、副教授。2012年退休。


原题

九华后山遇僧记





作者:张复熙


 

九华山坐落皖南青阳县境内,北距长江约三十公里,南距黄山约一百余公里,周围群峰环抱,处处巉岩耸立,沟壑幽深,流泉泻翠,林木苍郁。

在青阳当地,民众习惯把以九华山顶小镇为核心的区域称为前山,把以朱备九子崖为核心的区域称为后山,前山后山紧密相连,如联袂双壁,构成九华山整体。

外地人分不清前山后山,以为九华山就是前山那一块,久而成习惯,九华山变成了前山的专名。现九华山从青阳县划出,成立独立政区,归池州市管辖,后山仍属青阳县管辖。

九华山是佛教地藏菩萨道场。地藏菩萨,在印度和早期的中国佛教弘化中并不显要。随着大乘经典的不断翻译,多部经典中有地藏菩萨的散见称颂,特别是唐初玄奘大师译出《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此经专弘地藏菩萨功德,加上大师声名的迭加效应,地藏菩萨在汉地日渐凸显起来。

唐中叶公元八世纪,朝鲜新罗国有位和尚法名地藏,据说出身王族,心契佛法,信仰坚定,渡海来华修学,辗转九华山地区,后驻锡前山化城寺,苦修七十余年,入灭时出现种种圣瑞异象,当地民众认为是菩萨应迹。公元九世纪初,信众渐渐将地藏和尚视同地藏菩萨,地藏和尚演化为地藏王菩萨,九华山成为地藏菩萨道场,于此发端。

如果说禅宗是佛教与中国本土国情文化相融合的创造性成果,地藏菩萨在汉土普遍而广大的信仰也当得起此称誉。这其中,地藏和尚的应时出现,无疑起过关键的承前启后催化推动作用。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宗教信仰政策的落实,来九华山剃度的出家人越来越多,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中华大地掀起了旅游热。九华山兼具山川秀美与佛教名山于一体,成为人们争相游览的优选地。很多年,节假日来山人数都曾超过著名的黄山。

在今天,香客游人来九华山,随时随地可遇见僧尼,有兴趣,还可以向僧尼求法问道,僧尼也乐于解答。在九华山遇僧,稀松平常。

但我的九华后山遇僧,却很有点另类,有些奇异,似乎蹊跷。

那还是文革尚未结束的1976年9月初的一天,大致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毛主席逝世前的一星期左右,具体日子记不清了。两年前,我从宣城安徽劳动大学毕业,被分配在青阳县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当理论教员。县里于1975年冬季选择一些单位开展社会主义路线教育活动,我被派到九华山后山的朱备公社朱备大队任工作队员。

所谓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在农村,就是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集体思想的教育,批判资本主义自发倾向,提高农民集体生产劳动的积极性。硬任务是实现农业发展纲要的目标——粮食亩产“过长江”。所谓“过长江”,是指纲要中规定,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每亩产量达到500斤,长江以南地区达到800斤,简称“过黄河”“过长江”。教育的手段,一是给农民上政治课,二是整治挤压农民的家庭经济。

我于此二方面,都可说有一定优势。由于是理论教员,对当时文件报刊中铺天盖地所讲的什么阶级斗争胜负未定论、阶级斗争常讲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论、社会主义思想要灌输论、反修防修论、斗私论、反复辟论、痛割资本主义尾巴论,这些农民农村基层干部云遮雾罩的宏大叙事,能一套套地讲说。

尽管农民找各种借口请假不参加学习会,参会打瞌睡的很多,我却常开夜会,一说一两个小时。记得有次给大队生产队干部上课,有位干部提问: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不是就是像“四清”那样批斗大队生产队干部?我说不是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有特定含义,主要指革资产阶级思想的命,对象是人们头脑中的思想。我国的革命,已经取得了夺取政权的胜利,给地富反坏右带了帽子,专了他们的政,但封资修思想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有些人深些,有些人浅些,但任何人都不敢说自己没有。革资产阶级思想的命不象给地富反坏右带帽子那么简单,要靠人们自觉斗私批修。不能把农村的继续革命理解为专门针对基层干部。

我这么一说,许多干部大松了一口气,热烈鼓掌,说我讲得好。于第二方面,我虽年轻,无农村实际工作经验,但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了解农村和农民。当时政策允许农民保留少量自留地,允许适当开展家庭副业。但由于绝大部分农村集体经济经营不善,农民单靠集体粮食不够吃,手头紧张无钱可用,于是在家庭经济经营上格外上心用力,普遍存在集体生产劳动积极性低,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生产积极性高的现象。政策制定执行者们以为,积极性的高与低像跷跷板,只要把高的那头压下去,低的那头自然会翘起来,所以在大政策未变的情况下,对农民家庭经济实际的打压不断加码。

我以很高的积极性执行左的一套。农民很淳朴,我们工作队到农民家吃派饭,最困难的家庭,都至少蒸碗蛋羹招待,规矩重的人家,除了家主陪之外,其他人都不上桌。但我不讲情面,对他们种菜养猪养家禽搞副业,上纲上线批判,屁大的事,也下狠手。

一次,接积极分子报告,一宁姓农民第二天早上要将私自加工的椽子偷运到县城去卖,我在去县城的路口蹲守一夜,黎明时分将其截住,扣留了椽子和运输工具板车。

宁姓农民家里孩子多,老婆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国有和集体林场采伐树木,会丢弃树梢,这些树梢,一般只能作烧柴用,但让不让捡拾,模糊不清。胆大的农民敢捡,胆小的不敢。宁姓农民头脑灵活,在采伐季节经常夜里上山,专门捡杉木梢子,弄回家用早晚时间加工成盖瓦房用的椽子卖。

人的精力总有限,他早晚累,白天队里干活自然精力不足,被人说成队里干活掉了魂,家里干活像条龙。我曾言语敲打过,无奈他不听,不起作用。今天被逮住,他很害怕,不知会受何处罚。我要他在生产队会上作了检讨。此事产生一定震慑作用,农民怕被抓典型,一段时间,连到菜园子勤快的都少了很多,但集体劳动积极性也没有提高,还是能混则混。

由于工作积极,1976年春播后,工作队转移阵地,我被派到将军大队,提拔为工作组副组长。我们组有十几位县派干部,组长是县税务局长,我被派驻将军大队高山上的一个生产队,叫阳山队。

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山风送爽,伏天的闷热一扫而尽。吃过早饭,我步行到公社去办事。阳山队到公社小镇,要走十五里下山路,其中开始一段两旁是茂密的毛竹林,走过毛竹林,是矮些的松杂林,再往后是薪柴林。山路崎岖,视线常被遮挡。我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哼着样板戏。

松杂林走过不远,转过一个大弯,我突然看见前方五六米交叉路口站着一位老和尚。此交叉路口通向九华山十方丛林之一的心安寺,当地村民俗称六亩田庙。老和尚超凡脱俗,穿一身灰色僧服褂裤,小腿套着白色僧袜,足登麻编的芒鞋,服装鞋袜都有八九成新,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老和尚身高一米八以上,身材魁梧匀称,白眉毛,头部光亮无发,脸面圆正,不见皱纹,皮肤细嫩,白里透红,两颊与上下颌有稀疏的银白胡须,双手松松地扶着一根拐杖,神态安然,不言自威,年龄估计在八九十岁,像极了年画中的南极仙翁,只是额头平顺,不像南极仙翁那么高突。忽然看见,我惊呆了。

上大学之前,我在三线某国防工地干过,公差到过上海、无锡、苏州。我二姨妈、舅舅居南京,我去南京玩过二次,也算见过世面,城里人农村人、男人女人、老人中青年人小孩子,过眼无数,未曾想在这山野僻壤,见到如此相貌出奇之人。我一时手足无措,反应不及,呆呆站住了不动。

我盯着老和尚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老和尚停住,也不言语,只淡淡地看着我。我思想翻腾,一面想依照从小所受的教导,见到老人应尊称问讯,向老和尚鞠个躬问好,一面又想,自己是国家干部、工作队副组长、共产党员,怎能立场不稳,与和尚攀扯;一时想,这是在野外,没有人看见,行个礼问个讯何妨?一时又想,无人看见,就做党反对的事,岂不虚伪二面派?

在短暂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最终,政治考虑占了上风,我不再犹豫,终于什么也没说没做,快步从老和尚面前走过去了。向前走了约二十米,回头看看,老和尚已到我来时路上的转弯处,若再迟一点,视线会被挡住,就看不见了。

后山遇僧,忽然而来,匆匆而去,数分钟内就结束了。但一个巨大的问号象钉子一样楔进了我心里,挥之不去,彻底扰乱了我的心绪。我一边走一边想:老和尚是什么人?为什么相貌如此超常像神仙?老和尚在心安寺路口出现,应推断住心安寺,但在当地民众中,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过?

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假定出种种答案随即又一一推翻。我一会儿觉得自己不搭理老和尚是对的,一会儿又十分懊悔,觉得若不把和尚当五类分子一样看待,行礼问讯,再多扯谈几句,也许这些疑问也就一个不存在了。

如此胡思乱想,直到下山陡路走完,到了龙子口,才意识到离公社小镇不远了。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知道事已过境已迁,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好在心安寺在将军大队境内,阳山队是离心安寺最近的一个村,我住阳山队,有种种方便,何不利用,慢慢查访,弄个水落石出,解除心中疑惑疑问。主意打定,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从公社小镇办事回阳山的第二天,带着释疑的目的,我信心满满地去心安寺。那年月,交通不便,青阳县城到朱备公社,每天只通一趟班车。山高路险的将军大队通汽车还是个梦。粮食紧张,什么都凭票供应。在饭馆吃饭,必收粮票。粮票分全国通用和地方通用两种,地方的只能在发行的地方通用,过了区域别地不收。若想兑换全国通用粮票,审查很严,要理由充分,单位开证明,粮食部门审批。住宿要介绍信,否则任何单位不接待。种种限制约束,人们外出很难,僧人可能更难。有鉴于此,我相信老和尚就住心安寺,不是从外地到此荒远之地的。退一步说,即使从外地来,昨天刚遇见,也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了。

心安寺在一个两条小山岗夹峙的尽头平缓处,建筑简单,一座二层走马楼加楼后的一些杂屋。一楼正中为大雄宝殿,坐西朝东。所谓走马楼,是二楼有个很宽的前廊,约两米,大概能走马,所以称走马楼吧。寺前有院,再前方山坳有一片枫树林,棵棵笔直挺拔,树干在十米以上,极为罕见。

据有关资料记载,心安寺始建于明初,原寺早已捣毁;清末,翠峰寺和尚直妙以八块银元购得此址重建,地有六亩,所以民间俗称六亩田庙。民国后掀起佛教改革浪潮,翠峰寺与心安寺实行僧尼同住一寺的改革,此举惊世骇俗,曾引起热议。

我在朱备大队时,就听过村民谈说此寺,说此寺有位盲眼比丘尼,听力特好。文革武斗期间,社会混乱,村民夜晚上山偷盗树木,但每次到心安寺附近,都有和尚值守,村民奇怪,打听方知,原来有人一到山口,盲尼就能听到动静,告知和尚们出动守候,将偷伐者截住。

1969年佛教界动员僧尼还俗,心安寺走了一些僧尼,1976年时,常住僧人已很少。我沿着山路从山岗向心安寺走,看到院门外菜地里有位僧人给小白菜萝卜菜锄草松土。走过院门,迎面的大殿佛堂门口,坐着一位约五六十岁的僧人,问我:“来怎么事?”我回答说:“没事,来玩玩。”和尚即不再言语。我在大殿和一楼转了转,没有看见其他僧人。

上了二楼,二楼正中也有个小佛堂,有位和尚正给佛菩萨塑像前香炉置换香火。他抬眼看了我一下,仍低头干他的事。整个寺庙没有游人香客,冷冷清清。我在二楼前廊两边看了看,未再见其他僧人,也没有看见众口传说的盲尼。已见的三个僧人,个个衣服陈旧,体态瘦弱,面呈菜色,与老和尚象截然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好突兀地直接向僧人谈说打听老和尚之事。我认为这样奄奄一息的小寺,出不了养不了那样妙好相貌的老僧。我无心像小偷踩点一样,再去楼后杂屋查看,因此兴趣顿失,来时的满怀希望变成了失望。

紧接着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心安寺。此次没有进寺。我是这样想的:上次路遇老僧,看样子是出来散步的。初秋之季,山间凉爽,正是散步好时光。有其一说不定有其二,上次进寺未看见老僧,也许就是出去散步了。我想碰碰运气,我特意选了前天差不多的时间,约八点多钟出发,到了心安寺附近,先是在山岗上来回逛了两趟,然后找了高处的一块石头坐下。

此处居高临下,能俯瞰全寺及周边地区。我一边欣赏山谷中各种鸟雀跳跃鸣叫,一边留心观察寺内及周边情况,希望老和尚再现。我在心安寺周边盘桓了一个多小时,中间看见有位僧人从大殿出来,很快又进去,但不是老和尚,而老和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踪影全无。

实地访查,以落空告终。本以为能简单不动声色搞定的事,变得难以捉摸。于是,我将希望转移到访问当地村民上。村民与僧人,虽是两个群体,但同处一地,平时多有来往。将军大队支部书记陶如庆,四十多岁,精明强干,因工作关系,我们常见面。一次闲聊,我趁机问他,“六亩田庙你熟悉吧?”他听后哈哈大笑,说:“当然熟悉。虽然朱备公社境内所有的庙都归公社党委宣委分管,但六亩田庙在我村子里,公社也招呼我照应呢。”

我将那天遇到老和尚的情况向他详细讲了一遍,问到:“六亩田庙里有没有这个老僧?”陶支书瞪大眼睛听我讲完,连连摇头说:“绝对没有。”接着他将寺里常住僧尼的法号、性别、大致年龄一一数了一遍,说:“这几个人与你说的老僧没有一点相近。若真有这个老和尚,在我眼皮底下,我还不知道吗?”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说:“九子崖下的双溪寺,在公社边,和尚多,但也没有你说的老和尚哇!”

双溪寺是个大寺,后山地区佛教大队的负责人,后来任九华山佛教协会和安徽省佛教协会会长、全国政协委员的仁德和尚,就住在此寺。我驻朱备大队时,闲来无事,多次去过双溪寺,确实如陶书记所说,没有见过所遇的老和尚。

为了防止一人所说不足信,我又特意询问了住在离心安寺最近的村民左开发。左开发是三年困难时期从江北枞阳县入赘到阳山队落户的,他听我的口音与他老家相近,打听得知我祖籍也是枞阳,他乡遇老乡,自然很亲近。他听了我的询问,说:“别的不知,六亩田庙的几个人我很熟悉。长的都一般,也没有道行(没有法术法力的意思)。真要有你说的那么个老和尚,应该人人都知道。”

陶如庆、左开发都是地方头面人物,二人所说一致,不容我不信他们所说的为真实。

既然心安寺、双溪寺都没有此老和尚,老和尚是不是从前山过来的呢?前山(即九华山)僧人多,从小路翻山到心安寺,不过半天时间,说不定老僧是从九华山过来的。九华山寺多,要查访不方便了。但有一个人——我单位炊事员彭老,能咨询问。

彭老家住九华山凤凰松附近,妻子是世代九华山本地人。彭老从小跟随祇园寺主厨学艺,后来接班在祇园寺掌勺,60年代后寺院零落,祇园寺用不起师傅,到佛教协会烧饭,是九华山活字典。我单位人少,中午十几人吃饭,早晚只有我与另一位老师吃饭,彭老常在饭前饭后同我们青年聊些九华山的逸闻趣事。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亲身经历的两件事:一是一次有个广东香客送给祇园寺方丈一盒桂圆,方丈拿出让他煨炖,他打开一看,硕大无比,一次剥三个就能煨一小碗;二是抗战胜利后解放战争期间,下江地区有个老板拜访方丈,方丈命他做一桌素菜招待,他用心做了,老板赏他十块大洋。他不无洋洋自得地说,“你们可知道十块大洋值多少钱啊!”

他还说过,拜经台的和尚武功了得。1969年城市知青上山下乡,因心气不顺,常在乡村闹点小事。一次,有三个知青路经拜经台,顺手偷走一尊小佛像,和尚知道后撵了三里路,追上了知青,知青仗着人多,耍横动手,不到数分钟,和尚将三个知青都放倒在地。

彭老说,佛教协会的会计是位比丘尼,文化高,人漂亮,就是心太高。60年代末,佛教界动员还俗,有干部教师身份的孤男上山,想娶她为妻,她一个看不上。我们也问过彭老,听说九华山的和尚在夹墙中用蜡烛炖肉吃,是真是假?彭老极力否认,说那都是瞎说,他以祇园寺为例,说墙就那么厚,如何挖洞?蜡烛多大个火?越烧越短,火力如何够得上?

彭老在我单位是临时工,九华山重新开放后,以近六十岁的高龄被九华山特招为正式工,传授素菜制作技艺,大概九华山各寺现在的素菜制作,与彭老都有些师承关系,此是后话。

毛主席逝世后,不久在华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的共同运筹下,粉碎了四人帮,我国形势渐渐发生着微妙变化。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停止了,草草收场。我们工作队员从驻点撤出,回到各自单位。一天饭后,我向彭老谈了我的路遇和查访,然后问彭老可知道九华山有这样的老僧。

彭老耐心听我讲完,说他解放前后在九华山居住几十年,见过的僧尼数不清。解放前和解放初,佛教最兴的时候,能常见到长得端正、过得好,即俗语说的长得漂亮的僧尼;也见过用铁针穿腮、用铁链锁着身体到九华山参访的苦修僧;但没有见过八九十岁脸还细嫩的老僧。

彭老说,合作化之前,寺庙接受财物多,如祇园寺有三四口能装十几担水的大缸,都装满了菜油,寺里吃油从来不愁。合作化后一年不如一年,1958年后更差。三年困难时期,僧尼不死的也脱层皮。现在的和尚粮食定量少,每月半斤食油,有的还节省用于佛前供灯,日子连穷苦百姓都难及。过去,九华山僧尼多,我认不全,现在百十号人还不到,我说不出他们每个人的法号,但性别、年龄、长相、住哪个寺,都清楚,根本没有你说的养得细皮嫩肉的老和尚。最后,他用加重的语气说:“现在能有这样的老和尚吗!”

至此,我的查访走到了尽头。

世事实难预料,没有想到,1978年春茶上市期间,完全出于意外,我又得到一次进入心安寺的机会。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朱备公社领导班子调整,原宣委提拔当副书记,朱备小学王可仁校长调任宣委。王校长与我熟。青阳人讲究喝茶,朱备产的茶属上品,每到新茶上市,有门路的都托关系在朱备购茶。我打电话给王宣委,他一口答应帮忙,并请我有空自去,他陪我去产户家直购。

约定在一个星期天,我起早骑车到朱备找到王宣委,他告诉我,陪我去心安寺买,我方知悉去的地方,很是喜出望外。心安寺的绿茶,很耐泡,别处的茶,冲水三次,味就淡了,心安寺茶仍色泽不变,香味醇厚,因此享有盛誉。心安寺在深山,本不产茶,后来提倡僧人生产劳动,因无田地可耕,遂开山修了一片茶园。每年产的茶,大部分要交统购任务,剩下的不多,关系不硬,很难买到。

现在王宣委分管佛教,他陪我买,肯定不成问题。每年卖茶的钱,也是寺里唯一大宗收入,那些年寺里佛像前长年不断点香供烛,都是卖茶钱所买。我与王宣委约十点钟到寺,当家大行法师在院门口迎接,将我们引进二楼小佛堂,泡茶招待。大行法师汇报说,今天除了盲尼,其他人都去摘茶了。王宣委问了今年茶叶生长及僧尼身体生活等情况,二人相谈甚欢。

我看见桌上有一摞木刻版线装书,大行见我紧盯,顺手推到我面前。我拿起来,见书名是《大方广佛华严经》,翻了几页,只见满纸尽是些菩萨摩诃萨的。那时我对佛教一无所知,除了菩萨二字从小听大人们常说,晓得是神通广大的神仙外,其余文字一概不明其义,即合上放回原处。此套木刻书,现在应仍保存于寺内。

茶冲过二开,大行拿出茶叶让我挑选,我选了两斤。听说盲尼在寺,我产生好奇,问大行能否叫出来一见,大行即呼叫盲尼上楼来。一会儿听见楼梯响,上来一位穿着农村妇女服装、满头黑发的小个清瘦女子。我很惊讶,没想到村民口口传说中听力异常的盲比丘尼是这样子。

盲尼很健谈。我问她是如何选择出家的,她滔滔地说,她家原在朱备江村,从小失明。1938年日本鬼子进犯青阳,她随家人避难到寺,寺里的比丘尼对她好,比父母还好,风头过去,家人回家,她感恩比丘尼师父,留下来出家了,师父也来给她剃发换衣。比丘尼师父们在世,一直很照顾她;师父们陆续去世后,男僧个个帮助她。现在吃的菜是男僧种的(不知何时,寺里大灶无法维持,僧众已分灶开伙,各自做饭),每月的计划粮油,是男僧帮助购买背上来的。

她说她早就习惯了寺里生活,与家人早已不再来往。她虽双目失明,但能缝补洗衣,也常帮男僧做这些事。我本想问问村民传说她听力异常,看她本人如何回答或解答,但考虑此话题过于敏感,三思后没有开口。

此次进寺,我的收获很大,最主要的是真正走近了僧尼的真实生活,浅浅地撩开了寺庙神秘的面纱,真切地感受触摸到修行僧尼的世界,认识到他们也就是一群平凡的守持信仰的人。至于一般人认为他们一生活得不值得,那不是我们应该评价的事,应留给他们自己判断。此次进寺,我没有向大行打听老和尚之事,因为大行开始无意说到,寺里除了盲尼外,其他人都去摘茶了,老僧高龄,不可能去摘茶,结合以前的查访,我以为再问,纯属多余了。

后山遇僧,至今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如何正确对待处理。因此事有涉及荒谬之嫌,所以数十年来,除有选择地访问过的几人外,我一直深藏心底,没有再向其他人包括家人说过。我努力查访,目的在于得到真相,使心中的疑问烟消云散。然而事与愿违,结果是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加厚加重了。

我喜爱并相信科学,认为能经受住实践反复验证的科学是宇宙间最值得信赖的真理,不可知的神秘现象都是人们想象臆造的。但后山遇僧,在光天化日之下,是自己长时间、短距离所见,绝对无假。难道二者必有一错?绝对无相容性?难道神秘之事不可一概而论?真有方外之人?老和尚是方外高人?因寻不着老和尚一点蛛丝马迹,我的思想陷入了长久挣扎之中。

我承认,这对我的精神世界造成了强烈冲击,也使我的精神世界发生着改变,慢慢关注起并渐渐容纳了超科学的学说观念。我说不清道不明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精神撕裂还是升华。此事也对我后来生活和事业的选择与行走,产生着重要影响。如果说人的生命过程是由不断的选择构成的,观念的改变引导,参与了我后来很多的选择。我说不清在诸多的作用因素中,此引导到底占多大份量,但确切知道,它在关键时刻没有缺席。

我们生活在科学突破与科技创新加速度发展的时代,但我们人类没有理由骄傲自满,更不应该以仅有对宇宙百分之五还不到的已知,去妄测武断百分之九十五的未知,自限求索的眼界。

我已年逾古稀,回首以往,酸甜苦辣皆尝过;展望将来,云淡风轻是余生。谨以此记奉献给那些在人类的求索长路上永不满足永不止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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