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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丨顾晓阳:“非人化”教育的中学生活

新三届 2021-04-2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顾晓阳东拉西扯 Author 顾晓阳


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70年代的中学生活:

“非人化”教育




作者 :顾晓阳

01
    
我们中学在东单船板胡同1号,是过去的教会学校汇文学校旧址的一小部分。学校新建,我们是第一批学生,共8个班。学校由工宣队和军宣队领导,头头叫队长、政委,军宣队应该是真正拍板的人,工宣队像陪衬。校长(当时叫革委会主任)原来是教育局的一个科长,他从北京市教师进修学校和职工业余学校罗致了16位资深教师,这批老师素质很高。
    
我分在初一(1)班(当时“学解放军”,管班叫排)。入学后一看,班里一个我认识的都没有。分班基本是按片儿分的,我们小学同学大多分在另外两个班。单独把我拎出来放在陌生人里,绝非偶然,是要把我孤立起来。我猜这是小学老师使的坏。多年后,初中班主任杨老师证实了我的猜测,她说小学的鉴定把我说得很坏,最厉害的一条,是说我思想复杂、品质不好。当然出身也不好。
    
我在生人面前本来就害羞,又背着坏学生的包袱,压力很大,所以谨言慎行,当了一段“蔫儿土匪”。原来忧心的是能否上中学,现在进了校门,深感幸运,有改变个人处境的强烈愿望。
    
当时“文革”进入了新阶段,之前几年疾风骤雨式的形势过去了,社会上在深挖“五一六”阴谋集团、搞“一打三反”,这是反过头来镇压当年的造反者、收拾乱局,跟我们小孩子没有直接关系。在半年内,我们参加了两次全市公审大会,一次在地坛、一次在景山公园,都是排队走着去走着回,累得够呛。景山那次,一下子就枪毙了21个现行反革命。我一直挺守纪律,在景山门口,有人说了句笑话,我不禁大笑,正好被军宣队韩队长看见了,批了我一通。
   
我能感到老师并不歧视我,而且,慢慢关注到我、给我鼓励。学校成立了一个天文爱好小组,杨老师让我去参加,一共才不到10个人,相当荣幸。可惜大形势并没有正常起来,我们只去了一次天文馆看太阳黑子,就没再活动了。

初一期末考试,我政治、语文、数学、地理、军体(体育)5门是优,其他课是良(还有什么课不记得了)。功课都非常简单,摆摆样子。军训、工厂学工、农村学农、各种校内外劳动等才是重头戏,占去了很多时间。
    
发展第一批红卫兵(此时的红卫兵相当于少先队,与运动初期自发组织的红卫兵完全是两回事)时,我进了候选人名单。三班班主任郑老师反对,说:“顾晓阳要能入,我们班李福胜也能入。”李福胜是三班最闹的学生。同学告诉我,郑老师的意思不是说我的表现同李福胜一样差,而是因为我出身不行。
    
不过第二批就让我入了。两批人加起来也没多少,属于学生中表现好的“积极分子”。我成了班里的骨干,“打翻身仗”的愿望实现了。
    
当时社会上也有一些变化。运动初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很臭,必欲“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几年之内,百分之九十当官儿的都“黑”了,人们的观感就不同了,“臭了街了”也就没那么臭了,甚至引起一些同情和敬仰。走资派还是走资派,“帽子”没变,但大家嘴里的称呼,由黑帮变成了老干部。走资派的子女,大都成了“可教育好子女”。最惨的还是传统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子女,永无出头之日。

郑老师后来对我很好。他是个神人,父亲解放前是教会学校慕贞女校的校长,慕贞也在船板胡同。他本人是汇文中学的学生,与胡金铨同班(这是几十年后胡导演跟我讲古时“对”出来的)。郑老师教化学,但更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上上下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路子极广。有一次在校园里碰到我,还对我说:“我前几天去肖克家了,肖克说认识你爸爸。”肖克早就黑了,被整得“欲哭无泪,欲诉无门”(《肖克回忆录》),当时好像刚从农村干校回北京。
 
02
    
杨老师年近五十岁,身材矮小,在我们眼里是个小老太太。她是保定女子师范毕业,说她上学时还有演讲课,专门教怎么演讲,比如说“我们”时,双手要从胸前向两边挥出去。她教语文,注重基础规范,对“的、地、得”和标点符号的用法要求严格,我至今对这些都很敏感,就是她的教学结果。

我们班乱,她每天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大家上进,有时候气极了,把手上的红宝书往讲台桌上“啪”一拍,提高声音说一句:“岂有此理!”有的同学恶作剧,马上说:“杨老师,您怎么摔《毛主席语录》啊?”
   
几十年后,杨老师告诉我:我父亲去河南农村干校前,给她写过一封信,介绍了我家的现状,说以后家长都不在身边,希望老师对我严格要求、给予帮助等等。实际上是求助信。信应该是由我转交的,可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这年我上初二,14岁。

我父亲是以待罪之身被逼下干校接受审查批斗的,不仅是走资派,还多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案件幕后黑手的罪名。但在杨老师的头脑里,没有这个概念。她眼中看到的是一位病体支离、骨瘦如柴的父亲,一个被拆散的家庭,北京只剩下我和我二姐。我二姐患唐氏综合症,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杨老师心里只有同情。她在学校里很关照我,有时还到我家来探望。

多年后她曾对几个同学这样说:“晓阳跟你们不一样……我去他家里,就孤零零两个孩子,他给傻姐姐吃药什么的……那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在我们班,家里受过大冲击的可能就我一个。我理解杨老师这话的意思,是虽然你们小时候家庭各有各的困难,但相对算比较完整平静,像晓阳这种灾难性的生活,你们没经历过。
    
杨老师家住管庄,当时完全是个农村,离城里很远。现在我住的小区就在管庄附近,这才深切体会到当年她上下班奔波有多辛苦。我自己开车要去东单崇文门一带,每次都犯怵,觉得太远太麻烦;坐公交的话,不知道要换多少次车走多少路。当年荒郊野地公交很少,间隔时间长等车人多,估计往返要花4个小时以上。她在这个学校工作了十多年。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杨老师就是有一颗平常的恻隐之心。使她不平常的,是因为在一个疯狂的时代里,秉持一颗平常心有难以想象的艰难,需要坚强的定力,而且往往会付出代价。后来,校军、工宣队认为杨老师在我们班是用“母爱”来管理,不讲斗争哲学、跟不上形势,把她调离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反过来说,没有恻隐之心就不是人。那年代,不是人的“人”满大街都是。如果做人是不安全的,而使自己“非人化”则较易获得生存空间,那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03
    
我伪装成“蔫儿土匪”的时间很短,环境一熟,自由散漫的本性就暴露了:组织纪律性差,不分场合说说笑笑,爱发牢骚讲怪话,本能地擅于观察大人物(包括眼前的领导)外表下的另一面、当成笑话四处讲……这种性格从小到大都无法改变。

在中学里,我真心地努力想加以克服,但时好时坏、本性难移。后来参加工作,由于对社会感到失望,就破罐子破摔了,即使在军队这样严苛刻板的环境中,也依然如故。
   
杨老师对我多少有点失望。平时“散”点儿还在其次,小孩子调皮也正常。关键是“斗争性不强”,与身边的落后同学一团和气,撕不开情面,不敢大胆管理积极帮助。我们班是“乱班”,对那几个顶级“闹将”,你讲什么道理都没用,只有打。杨老师从不提倡暴力,但打确实有效。谁闹,打架最厉害的班干部说一句:“X X,你老实点儿啊!”一般就不敢闹了。
    
我身高1.55米,瘦弱,胆儿小,不会打架。但在那种气氛里,为了表现自己,有时也鼓起勇气动手。有一次,“夜壶”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一帮同学围在黑板前,群起而攻之。我平时和他关系不错,为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原则性和斗争性,下了半天决心,打了他一拳。我个儿小胳膊短,挤在人群的外围,这一拳,仅仅触到了他鼻子的尖头,效果像摩擦。事后,有话传到我耳中,说同学都认为我打夜壶是假的。
    
我真诚地想要向“非人化”转化。但在班里的主流舆论看来,我的转化不说是虚伪的,至少也是不到位的。这件事,困扰了我整个的初中三年。这也是我当时感觉自己是健康上进的,而成年后,却越想越厌恶这一切、包括厌恶自己的主要原因。
    
社会上和学校里实行的,是向“非人化”转化的教育。教育的核心内容是斗争哲学。对敌人要狠、要压倒他消灭他,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无情。谁是敌人?只要你身上还有温情、有软弱、有妥协、有不忍、有人性,你就是自己的敌人。你甚至比外在的公开的敌人危害还大。为什么?因为你能做“阶级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因此,你必须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必须狠斗私字一闪念、必须彻底改造自己。你做不好做不到,周围的人会监督你、帮助你、说服你、批评你、斗争你。同时,你也要监督、帮助、说服、批评、斗争别人。你还没改造好呢又怎么能帮助别人?这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因为你只有在无情的斗争中才能真正得到自我改造,不斗争,自我不可能完善……我们接受的就是这样一整套完整的逻辑。你掌握了这一套逻辑,离“非人化”就不远了。
    
现在想来,像一场缠绕的噩梦。
    
而且,我们不能说已经从这遥远的梦魇中挣扎醒来了,可能醒了一下,困劲儿还没过去,一闭眼,又会回到原来的噩梦里去。不信你试试看。
 
04
    
我跟小学的几个要好同学虽没分在一个班,仍天天在一块玩儿。有一次我过生日,买了一瓶葡萄酒,几个人在我家喝。在当时,给自己过生日也是件新鲜事,是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我喝多了,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以后,发现室内空空,人都不见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不记得了呢?此前既很少喝酒,更没有喝断片儿的经验,所以感觉很恐怖,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上学,走到楼前一看,大字报已经贴出来了,题目是:《同学,不要再打着资产阶级的小旗往前冲了!》,内容就是批判过生日的。好快!虽然没点名,当然批的就是我们。没提到喝酒,估计这事没有泄露出去,不然麻烦就大了。
   
每年四月,我和新根等小学同学都去颐和园看玉兰花。我妈妈每个月从湖北干校给我寄生活费,是电汇过来,在东单邮局取现。因此我自己支配每月开销,这在同学中恐怕也少见。公园门票好像是5分一张,对囊空如洗的中学生也是一项挑战,几个人凑凑,剩下的我掏。一边在日记里批评自己不该浪费,一边看见卖冰棍的就走不动道儿。自我批评是真的,嘴馋也是真的,只能不断在理论与实践中找平衡。现在看,我把每月的支出管理得很好,从来没让我妈操过心。
    
邻居从朋友处借来一套线装书《历朝名人词选》,我又从邻居那儿借来,在我家放了好长时间,反复吟诵,挑选出喜欢的,抄在笔记本里。从此懂得了伤春悲秋。心里有了喜欢的女孩儿,把心扉紧紧锁住,打死我也不能说。有时候早晨醒来一睁眼,万千愁绪涌上心头,真觉得活着没意思。少年人才是最知愁滋味的,老了,就皮了。

我养猫,猫性野,有一次竟然消失了一两个月。我认为它背叛了我,很伤心。一天,我在屋里忽然听到了它的叫声,马上跑到院子里。它站在北房的房檐上,一声一声冲我叫,瘦了许多,脏了吧唧的。

我真是爱恨交加、百感丛集,“你混成这样才把我想起来!”它知道自己错了,一直用请求原谅的眼光看着我,叫声可怜之极。我瞪了它很久,终于心一软,说:“下来吧。”它立刻向西奔窜,一跃跳到树上,噌噌几下就下了地……

这只猫之后,我再也没养过宠物。重感情的人,容易被伤着。你躲不开人,难道还躲不开动物吗?
    
冬天,在班长老曾的倡议下,我们几个开始练习长跑,从船板胡同东头出发,绕崇文门,到东长安街,再向东向南经过北京站回学校。天黑漆漆的,风头如刀面如割,但跑完了很爽。可惜我没坚持下去。

广播电台开播了英语课,这大概是基辛格秘密访华后出现的新气象,不知多少青少年跟着学,后来在美国用英语写小说的哈金就是由此学起了英语(在黑龙江)。我在每天的午饭后,打开半导体也跟着学,可学了没几天,困劲儿就上来了,原来睡觉比学英语容易得多啊。

我还制定过很多自学计划和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全都无疾而终。无志者常立志,说的就是我。
    
北京是个灰蒙蒙的城市。青砖灰瓦,暴尘扬沙。七十年代,人们的服装以蓝黑灰为主调。进入冬季,一片肃杀。整个城市失去了活力,死气沉沉。群体的癫狂亢躁是一种急性病,不可能长久持续的。消褪以后,连笑脸都不多见了。
    
三月的一天,春寒料峭。中午放学后,我和同学打打闹闹走出校门。猛一抬头,马路对面一个灰色院墙里,一树桃花怒放。在经历了漫长的严冬之后,这树桃花格外耀目,生机勃勃。我被深深打动了,心里感动莫名,满是欣喜。春天到来,一切的一切都将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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