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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丨顾晓阳:好日子,八十年代大学校园纪事

新三届 2020-08-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野事野史 Author 顾晓阳


作家档案

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好日子:

八十年代大学校园纪事




作者:顾晓阳

 原载微信公号野事野史 




01

       
1978年刚上大学时,我最想写的是诗,所以学校成立社团,我加入了诗社。有一次诗社办活动,负责人让我写一张海报,贴在红一楼西墙上。海报中有一句话,大意是不拘任何观念、风格、形式都可以自由表达。这话搁现在很普通,应该也没毛病,但当时犯忌。我们系总支副书记站在海报前看了良久,然后对我说:“晓阳啊,不拘任何……都可以自由表达,这样说不好吧?‘任何观念’,错误观念也可以吗?都可以自由表达?”校党委开会时,把这一条作为学生思想动态报了上去,我也“挂上号”了。
       
第一个暑假,学校组织部分学生搞夏令营,去的是承德避暑山庄,共分三个连:三好学生一个连,各运动队一个连,各社团一个连。社团的负责人们都因事不能参加,所以委托我负责社团这块。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手中有了“印把子”,虽然卑微且有限,但不用白不用啊。各社团的成员都姓字名谁?校方并不知道,我说是谁就是谁。校园里跟我握手的人多了,一些半熟脸儿看起来就像我亲弟亲妹。我跟石庆最要好,他把他们班好几个同学推荐成“假成员”,甚至还拉来了一个校外的“社会人士”。而石庆自己却不稀罕这个,他跑回屯溪老家认祖归宗去了,他们家高祖从晋代起就世居彼地,繁衍生息,人才辈出。
       
在承德,吃饭是按人头算,一人派发一份。我是游泳队主力,因此在运动队那边还占着一个名额。伟光和老孟冒名顶替,吃起了我的空饷,没吃两天就被发现了,通报批评。我呢,最担心的是那位“社会人士”,怕暴露,幸亏他到了承德就走了,我才放下心。

为政者啊,万不可把权力交到我这样的小人手里。而对伟光和老孟这类刁民,必须出重手打压。
       
这一趟夏令营白吃白玩儿实在开心,让我对大学产生了好感。据说第二年还要办,去烟台和北戴河,但有同学给校领导写了信,指责这种作法对其他同学不公平,给搅黄了。此后学校再没有了这样的好事。
 

02

       
在大学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上课。
       
给我们讲现代文学的一位老师,讲课内容陈旧,只知照着讲义念,而那厚厚一沓讲义的纸张已经发黄了。我们私下开玩笑说:“老师的讲义还是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写的吧?”
       
另一位老师讲外国短篇小说,先把小说朗读一遍,遇到认为我们可能不明白的词汇(中文!念的是中文!),就停下来,给我们解释词意,“‘他四下里望了一望’,同学们,‘四下里’是什么意思知道吗?就是四周围。”
       
某老师讲西方现代派文学,讲到荒诞派戏剧,这样介绍:法国有一个剧作家,叫尤涅司库,是反动地!他写了一个话剧叫《犀牛》,人都变成了犀牛了……还有一位剧作家叫伊奥内斯古,是进步地!他的代表作《秃头歌女》,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底层人民的悲惨生活……

后来,我翻闲书,发现他说的那两位剧作家,其实是一个人,即罗马尼亚裔法国人Eugene Ionesco,有人译成尤涅司库,有人译成伊奥内斯古。而“反动”“进步”云云,纯粹是这位老师根据剧名望文生义瞎说的,当时尤涅司库的作品,不论是中文的还是外文的,在国内根本就没有。

尤涅司库(1912-1994)
       
在课上睡觉吧,睡一节课还行,第二节课就精神了,睡不着。看书?太拘束,脚不能翘到桌子上。写点儿什么呢,噪音大,干扰。所以只好不去课堂。
       
我逃课逃出了名。

有的任课老师从没见过我,我偶尔去一次,被当成了外边来听课的人,让班长管我要听课证。
       
只有赵霞秋老师的古代汉语课我从头到尾听了下来。
       
教文学概论的余飘老师非常开明。记得他说到1958年时期,送结婚礼物,连枕头套上都绣上了“鼓足干劲”的口号,“你在枕头上怎么鼓足干劲啊!”逗得我们大笑。但我对文艺理论本身没兴趣,所以上课时心不在焉,小动作多,或者睡觉。有一天下了课,余老师问我:“晓阳啊,你不感兴趣吧?”我吭吭唧唧还没回答,余老师说:“不感兴趣就别来了。”
       
既然不上课,我就跑回家去写小说。
       
当时社会上出了一件真事:某女的丈夫在1976年4月5日去广场参加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当天夜里进行清场,传说工人民兵打死了很多人。丈夫也自此消失了。某女奔走寻觅不果,认为一定是被打死了,悲痛欲绝,跳河自杀。一位男青年发现后,把她救了上来。男青年很同情她,对她关怀照顾,日久天长,二人产生了感情。粉碎四人帮后,丈夫仍无下落,他们便结了婚。1978年底,该事件得到彻底平反,被抓的人成了英雄,全部释放。原来丈夫是被抓了,没有死。丈夫回到家中,面对这一意想不到的局面。他和男青年都表示:自己退出,让对方与某女结合,使对方幸福。某女崩溃了,她在=市·委大楼前贴出大字报,质问当时的书记:“吴德,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说。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写在中学数学作业纸上。
       
写完非常激动。但写得行不行?心里没底。
       
晚上,我来到石庆他们班教室。石庆比我活跃多了,难得他竟在教室里乖乖地上晚自习。我把他和大张叫了出来,仨人坐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掏出小说稿,给他们看。年轻人眼神儿真好啊!昏黄的路灯下居然能看清手稿。
       
石庆看完,吭吭咔咔地,语不成句:“操!这……我操阳子,这他妈……操……”不说“好”,说多少个“操”也不管用。黑大张也不会说假话,但为了避免直接表示否定,讲起了他入学之前的职业生涯:“我是人力车夫啊!社会最底层啊!比牛马还……青岛不净是坡路嘛,我拉着那么沉的车,脑袋都快碰到地面了,那大汗珠子,啪啪往下掉……”我火热的心在渐渐变凉,就像在心爱的姑娘脸上,看到客气的微笑和刚毅的拒绝一样,不一会就缩成了一块冰疙瘩。
       
但没过多久,我又写了一篇,凭空编造的,这回上了路,写对了。恰巧班上同学自发办了一份油印刊物《锤与砧》,登在了上面。此后接二连三,每期都有我的小说,有的一期两篇。解大手的时候都会灵光乍现,提上裤子就去找纸笔。
       
系里的学生和老师开了个文学讨论会,就《锤与砧》上的作品展开讨论,主要是议论我写的东西。一位老师说:“顾晓阳的东西还不如新月派。”许多人指出我的小说是灰色的,太压抑,没写光明。余老师不同意“灰色的”这类说法,认为应充分肯定,但还有不足。朱宏庆写评论文章声援我,“晓阳同志的新作《孤臣孽子》”如何如何……他是“能从平地里抠出一张烙饼”的主儿,巧舌如簧。
       
何百科从图书馆借出一本破破烂烂、包着牛皮纸封的《新月派小说选》,让我看。我问为什么?他说:“不是说你新月派吗?还不看看。”新月派在老师口中是贬义的,但那是个什么鬼?搞球不清,也只有他“百科”才知道。我由此第一次读到了沈从文。
       
每期《锤与砧》我们都在校园里兜售,两毛一本,不便宜,赚的钱作为继续出刊的工本费。甚至还到西单墙卖过。

一天中午我和何百科在食堂外头叫卖:“两毛一本两毛一本,饭票儿也行!”大冬天儿喝着西北风,容易吗? 
       
啦啦啦,啦啦啦    
我是卖报地小行家
大风大雨里满街跑
走不好噢滑一跤
满身地泥伊水,惹饿人嗯笑
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
 
女性就是天生同情弱者,有三个女生已经走了过去,听到这凄惨的呼号,又转回身来,一边忍着笑一边给了我们两毛钱菜票。

偶尔有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到我们宿舍来买,那成就感简直爆了棚。
 
03

       
游泳队每周训练两次,一次补助4毛钱,一个月3块2,好大一笔钱。用伟光后来的话说:“我们就是当时的大款啦!女生把我们追得满校园跑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我们游泳队的男生,除了几个像许小年那样的英才,活跃分子都和伟光差不多,流里流气,还能白话。


人大游泳队蛙泳接力队员。
左起许小年、张伟光、张雨辰、宋毅。肖燕 摄 
       
伟光是学校里第一大名人,没人不认识他。多严肃的女生,他一开口,准能给逗笑。有一个漂亮女生把书包放在图书馆,丢了,不久抓到小偷又给找回来了,校方人员检查书包,里面是避孕套。当时风气保守,这就成大新闻了,立刻传遍校园。伟光认识这位女生,故意找人家问:“嗳!听说你丢一书包?”女生瞪他一眼,一蹁腿骑上车走了。这种低级趣味的事他最爱干,我们也最爱听。
       
老孟闷骚,知识广博学养深厚,在我眼里却像小流氓。小宋记忆力超群,对学校里的大小八卦如数家珍。老蔡冲完澡爱坐在更衣室外面,拿个小本子写写划划,“思考几个问题”。小年文质彬彬,如玉树之临风,跟我们这几个小痞子,亲,好得一塌糊涂。老方和小徐精明强干,稳重又正直,后来成了德才俱美的好干部,如果党风清正,都是当封疆大吏的料子。
       
女生小杨兴趣广泛,常到别的系听课,也在我们班听过。据她回忆,她一来,我就招呼她:“来来来,坐我的位子。”让了位,我就一溜烟儿跑出去玩儿了。活雷锋啊!我都不记得做过这样的好事了。
       
冬季在平安里总参游泳馆训练,结束后,我、老刘和女生小凌都坐22路,往一个方向,经常同车。不久我就看出这俩“有意思”。为了和他们打个时间差,淋浴时,我老瞟着老刘,他慢,我就快洗;他快,我就站在喷头下多搓搓泥儿。这样出门的时间是错开了,可公交车在晚间间隔太长,等着等着,仨人准碰在一块儿。我当了一个冬天的大灯泡儿。
       
两年下来,游泳队的男女生成了两对儿,都在毕业时结了婚。
       
人民大学不招体育特长生,所以我们这届的游泳队其实都是菜鸟,我是自由泳最快的,但在首都高校比赛中根本拿不到名次。师范学院有一个男生是从北京队招来的,参赛100米自由泳,不仅夺冠,还破了首都高校几十年的记录。据说他放话:明年游蛙泳,后年仰泳……要一项一项把记录全给破了。有一天我们在老莫儿吃饭,正碰上师院游泳队的,他们一个男生走过来,还想吊马子,跟我们的漂亮女生小张搭讪。气得伟光差点儿跟他打起来。
       
后来,人大也有了改变,游泳队进来了一批专业队的。一天我来到泳池,张老师说:“顾晓阳,先游一千米准备活动,今天你跟着她。”那个姑娘是四川队的,姓尹。我心里挺不服气,以前都是男女分开游,为什么今天让我跟一个女生?结果游了没两圈儿,小尹就把我甩没了,我呼哧带喘直呛水,根本追不上她。从此以后,我们这帮菜鸟都臊眉搭眼的,很自觉地慢慢脱离了队伍,那一月3块2,也忍痛不要了。
       
我们都很喜欢小尹,可惜她大学还没毕业,就得白血病去世了。哀哉痛哉!我们都参加了她的追悼会。
       
小年是我们当中最早出国留学的。临走前,在我家给他饯行。男生个个都是烹饪高手,女生小张主动负责刷碗,刷得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
       
后来老孟也去了美国,拿了博士。回国后,成为他那一领域的权威。
       
我们游泳队的这第一代菜鸟元老,一直没散,到现在还定期活动,是人大所有运动队和社团中存活时间最长的。

首都高校游泳比赛
 
04

       
夏天游完泳,我常去金鱼胡同里的和平宾馆西餐厅喝冷饮。冰镇酸奶1毛5一瓶,一坐坐一下午。
       
和平宾馆是五十年代初新建的。在清末,这里是内阁大学士那桐家的一部分,俗称那家花园。南墙一排平房原本是那家的马厩。改革开放了,和平宾馆将这一排平房改造成对外营业的西餐厅。

当时,北京所有餐馆只在中午和晚上的饭点儿上才营业,不是饭点儿,大门紧闭。这家西餐厅却是全天开放,实际上是咖啡馆性质。这可太时髦了!是开风气的创举。北京根本没有咖啡厅,卖“大碗茶”的,是在金水桥头城楼子底下摆摊儿做生意,顾客全部站着喝。
       
西餐厅东西向,窄窄的,宽度只能摆两排桌子,中间留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有个吧台。餐桌上铺台布,椅子是金属的折叠椅,墙面几乎没有装饰。以今天标准看简陋之极,但当年觉得新潮时尚,气氛不一般。
       
所以,全北京城的牛鬼蛇神都云集到了这里。
       
著名作家喝着咖啡,高声大嗓地否定×××老人家。第一代“倒爷”财大气粗,一要一大桌子。到北京找对象的“港仔”在此与女方见面。外国人是逐臭的苍蝇,哪儿有腐败的气息就往哪儿落。几位刚平反的老右派像几只老鼠,仍灰溜溜的,听说我是大学生,又好奇又感慨,仿佛在我身上看见青年时代的自己。什么公子王孙、待业青年、电影演员,都来了。我头一回不是在电影里、而是活生生地看见妓女什么样——嘴唇鲜红、眼窝黢黑、穿开领很低的黑裙子、腰身丰满、眼神飘飞……一点儿也不漂亮嘛!有这么几位老姐姐在,我心里砰砰直跳——没见过世面哪!
       
北京像坐上了一列绿皮火车,呲噔咣当地启动了,速度缓慢,但会越跑越快。
       
校园里舞风大盛。本来是跳嘣嚓嚓,越跳胆子越大,跳成了贴面舞。有一次在第九教室(大教室),跳到半夜,说灯太亮,于是灭了灯,点起蜡烛。蜡烛多,还嫌亮,又一支一支地灭蜡烛,最后只留下一支。一支也亮怎么办?有人在这荧荧如豆的蜡烛前又挡上了一个啤酒瓶子。伟光告诉我:某某和某某两个“四眼儿”跳到了一块儿,边跳边接吻,“眼镜磕得咔咔响”。还有一位大帅哥说:他的舞伴是北大来我们学校跳舞的女生,跳到半截儿,把他拉到外面的树丛里,对他说:“你对我干什么都行。”帅哥一听就尿(sui)了,什么都没敢干。
       
校方曾经下令禁止跳舞。我本来不跳,它一禁,我倒去了舞场。不过去归去,不是此中人,不感兴趣,也学不会,撑个场子而已,用朱子损我的话说,“抗争”一下。学校的禁令也徒具空文,没发生效力。
       
我们班的校花田文穿了一条喇叭裤,引起校方高度警惕。田文是个先锋式的人物,抽烟熏得手指发黄,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众人瞩目。我也穿起喇叭裤,却遭到班上一批小流氓的嘲笑,朱子说这是在地摊儿上用7斤粮票换来的,意思是质料恶劣,不堪入目。的确,这是件作工粗鄙的仿制品,把我大腿箍得圆滚滚的,无法下蹲,穿了两天就放弃了。在八十年代初,牛仔裤是“奇装异服”。

田文,1987年在藏区意外事故身亡
       
美国杨百翰大学的学生艺术团来华演出,轰动京城。至少对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观看这么热情奔放、自由欢乐的表演,鼓掌鼓得手都疼了。结束时,演员全部走下舞台,与观众互动交流,这也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体验,陌生而激动。一位穿着夏威夷花裙子的女演员要跟我握手,我吓得没敢握。
       
所以后来我对进城务工人员的一些呆、愣、不礼貌的举止,都能理解。
       
打开的国门被一点点撬动,海外杂志通过各种渠道传了进来。我在一份杂志上读到一篇为“个人主义”正名的文章,大意是个人主义并不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而是捍卫个人的价值和权利。论述很浅显,对我却是启蒙。自上小学以来我们所受的全部教育都是国家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个人主义见不得人、甚至是罪恶的。这篇文章颠覆了我的观念,此后,通过大量阅读和思考,使我从集体主义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确立个人主义,是我思想转变的起点。
       
那几年,感觉每天都是崭新的,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天看它是一个样。实际上,那是自我在更新。热情涨满心胸,满肚子都是想说的话。不仅仅用脑袋,而且用眼耳鼻口齿舌、用手足四肢、用整个身体来思想,所以那不一定是思想,但比思想深刻。一天一个我,天天不相同。
 
05
       
我不上课,但要考试。怎么办?有一次考政治经济学,我一节课也没听过,考前三天才醒悟过来,真着了慌了。我们同寝室的老许在给一帮女生做辅导,我向他申请旁听。在红一楼前面的小树林里,她们坐着马扎围了一圈儿,我也搬个马扎,坐在圈外,听老许侃了两天。第三天,我自己又翻了一天书。考完试,老许得了个良,我是优。当然兴高采烈,直拿老许开玩笑,但说正经的:这只能证明这种考试方法是荒唐的,根本考不出学生的真实水平。
       
后来考多了,积累了丰富经验,班里形成大小几个“考试托拉斯”,我们这个组有十来人。方法是:一,派几个与老师熟悉的同学天天缠老师,把考试的底给摸出来。二,推举学习好的,分工负责,一人准备一二个重点。三,临考前几天,由这几个同学给大家讲解。四,最后一天自己再翻翻书。
       
对我来说,这种方法效果很好。
       
大三大四时,因为我不怎么去学校,也不参加活动,油印刊物《锤与砧》也停刊了(全国高校都禁止学生自办刊物),不再惹眼,校系负责学生思想工作的领导大概就把我过滤掉了。还有更多的事让他们操心呢。

大三那年暑假,学校里来了日本留学生,校方决定派我们班的一些同学去陪住,学日语的同学都去,我学日语,所以也有我。系里老师和领导虽从不露面,但对我们在留学生楼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同学中发生了很多事,有和日本学生搞对象的、有换“外汇券”的、有要东西的……不一而足,领导全部掌握。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骑车,遇到了系总支副书记,他把我叫下来,挺满意地说:“晓阳啊,怎么样?这回表现不错啊。”我是头一回被表扬,受宠若惊,蹬上车刚要走,他又把我拦住了:“哎哎哎!以后就不要再教日本同学说那些脏字儿了!”我的妈!连这个他都知道!看来我的“口语教学”名声太响了;而且日本人嘛,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不爱学脏话的,只要学脏话,必定来找我。可把我给坑了!

1981年夏,人民大学校门口,日本留学生、老师和同学
       
据说在毕业之前,系副书记谈到我时曾说:“顾晓阳这个人本质不算坏,思想有一些偏激、有一些混乱,当时也是一股社会思潮嘛,青年人都会受影响……”
       
毕业分配时,我们班有三个新华社的名额,系总支委员程老师提出让我去,副书记说:“他去别的单位都可以,新华社这么重要的部门不能让他去。”
       
不管怎么说,总算把上大学这事给对付过去了。最后一个学期不上课,写毕业论文。对我们坏学生来说,就是放鸽子了。
       
不爱念书的同学纷纷来我家聚会,把酒纵歌,言笑宴宴,说的都是欢乐的事儿,趣味偏低。有一次我妈妈在旁边听了,恍然大悟地说:“你们这哪儿是上学呀!纯粹是玩儿!”
       
我很感激这四年无忧无虑、如醉如痴的好日子。
       
当时并非自觉这么做,但事后来看,我是用玩儿的方式,把自己从童年阴影中解放了出来。那些处于潜伏状态的心理疾患,在任情笑闹和发烧似地写小说的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得到了缓解或治愈。我变得健康了。
       
有一天去永安里小明家,他父亲李新问我:你最喜欢哪个诗人?我答杜甫。他又问:“最喜欢杜甫的哪一首诗?”我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李新叔叔感叹说:“这是因为你经历了文革,有了这些年的遭遇,才能理解杜甫。”还说:“越老越喜欢杜甫。”
       
诗我是不玩儿了,没有才能。小说治病,写一回爽一回。有时候写得直哭,有时候写得直乐。想把谁写死就把谁写死。

后来,每写完一部长篇,我都精疲力竭,感觉自己被掏空了,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了。是枯竭了吗?没的事!只要坐在书桌前耐心地耗着,月缺月圆,或暂或久,心里便又会有一些什么冒了出来,渐渐地累积,越积越多,越来越充实,直到有一天它意外地自己喷发出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好,是生命中最迷人的体验之一。我写小说就是为满足自己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能不能出版。这种利己主义的自足式写作,动力最足,干劲最大,能持之以恒。
       
我自由了。我成为了我想要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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