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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张抗抗:父亲的生命承受力

新三届 2023-04-1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辛庄课堂 Author 张抗抗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1983年后定居北京。国家一级作家,曾连任三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8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作品100余种。


原题

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




作者:张抗抗



2006年春张抗抗与父母和妹妹在杭州浙报公寓合影


我的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定、思维敏捷、性格顽强的人。所以他的脾气不够好,自负而急躁,不善与人相处,我们姊妹从小没少领教他的严厉苛责。


当他在青年时代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政治打击之后,他不沮丧不消沉,依然摆出一副决不低头顺服、誓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姿态。


文革中他作为一只“死老虎”被打发去劳动改造当装卸工,他竟然能够每天挑着沉重的煤炭担子,“轻松”地来回走过跳板。当他在1979年“平反改正”恢复党籍的时候,已是一名熟练的钣金工。


到了晚年,他的境遇有了很大改善,性情也变得和善起来。母亲不善家务,父亲便担起了家里的大多数琐事,他一生都对我母亲心怀感激之情,并极其赞赏她的文学才华。20世纪70年代我在北大荒的时候,常常能在一个信封里抽出他和我母亲分别写的两封信,公正地说,他的文采逊于母亲。


我开始发表作品之后,总是第一时间把报刊寄给父母,希望得到他们的表扬,或是让他们高兴。每一次他都认真阅读我的作品,并写下自己的意见。几十年中,父亲充满期待的目光,成为我写作的推动力。


2010年,我父母共同的作品集《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这是父母耄耋暮年特别值得一说的事情。



年近米寿之年的父亲,在这几年日复一日悉心照顾母亲的空隙里,将所有边边角角可利用的零碎时间,搜集、整理、编辑这部书稿。他毫不吝惜地挥洒着最后的激情,几乎耗尽了体内积攒的全部力气。


父亲与母亲均出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他们在八十余年人生中的几个不同时段,陆续写下的文字(包括文学作品),大部分都辑录在这里了。两个人的一生,跌宕起伏的个人经历、丰富激扬的生活情感、饱受磨难屈辱仍然乐观刚毅的精神力量——这部几十万字的短文集腋,是他们生命的精华浓缩积聚而成。


然而,面对厚厚的书稿,我的心,却分明感到隐隐的疼痛。


因为我知道,父母的人生坎坷曲折。高寿“八十余年”,其中的三十多年,几乎是一片荒寂的空白。文字消失在断裂的时间里,被突然塌陷的天坑吞噬,留下了狰狞凶险的缺口。他们的人生,被切割成了一段一段难以正常接续的日子;该书辑录的那些篇章,不均匀地分布在现代中国历史的各个转角,忽隐忽现、时断时续。犹如一条河流遭逢岩石拦阻,被迫一次次改道或是淤塞成湖泊水潭,无法顺畅地奔流入海。


1961年抗抗和爸爸妈妈在杭州


激扬的文字起源于抗日战争、燃烧于解放战争——它们曾是如此才华横溢、文采飞扬。那是青春与理想最蓬勃最辉煌的时代,艰险而颠沛的流亡岁月,成为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那些为民族存亡呼唤呐喊、为未来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奋笔疾书的文字,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重读,依然明朗鲜活,充满了犀利、锐敏、真诚的活力。


尔后,戛然而止。从20世纪50年代初,直至70年代末,那个漫长的30年,从青年进入中年最后走向老年,一生中最宝贵的三十年,他们忽然变成了“黑夜里的人们”,再也未能写下一字一句。曾经恣意汪洋的才情、自由独立的个性,猝不及防地被阉割被箝制,“觉醒之路”已与当年的精神目标“背道”而行。两个人的“风浪之船”与“文学之梦”,湮灭在腥红色的暴风骤雨之中。


那个时代曾经牺牲了多少支妙笔?而历史,总在这里垂下眼睑。


他们重新浮出水面之时,已是雨过天晴的80年代,劫后余生的最后一段短暂的好时光。我的意志坚强的父亲与生性朗乐的母亲,从笔端和纸上渐渐复活。黄昏业已临近,分分秒秒都如此珍贵,在绚丽的晚霞即将匆匆沉落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尽管,三十年间丢失和遗落的那些文字,已经不可能再捡拾回来,但这位自远方归来的文学挚友,却是他们晚年可依傍可慰藉的忠实伴侣。


在这个重新扬帆出发并急剧变化着的社会里,他们看见了金秋“重阳”之美、看见了“神奇的红树林”之奇,听见了“爱与命运的悄悄话”。在绵绵的思绪中,父亲记下了自己的“生命之痛”与“暮年之思”。试图从个人的“变形记”中探寻政治灾难的根源……


1980年春节爸爸妈妈在广东新会杜阮父亲老家

于是,我们读到了母亲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写下的抒情短章。那些童心未泯的语句和描述,依然如同当年一般散发出清纯的诗意。她究竟是怎样战胜了苦难也战胜了自己呢?我们只能从父亲代替母亲收录于此书中的那些美文里,去窥觅她的心迹了。


于是,我们读到了父亲以当年写“雪之谷”那般流畅通透的文笔,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陆续写下的回忆、评述、纪事等各类随笔。在度过漫长的沉默岁月之后,纸笔失而复得,父亲的文章依然严谨犀利,字里行间一派老报人的刚直风范。


需要怎样坚毅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受这半生的厄运?需要有怎样韧性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担起作为一个人、一个大时代的小知识分子、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的责任?


你的灵魂要有足够的重量;你的骨骼,要比你承受的苦难更坚硬。


可惜,当“风浪之船”驶入平静的港湾,他们已步入晚年。


我的心因疼痛而沉重。


“如果”——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曾经才思敏捷的父亲和母亲,能写下多少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在那本不可遗忘的历史账簿上,“夭折”的累计负数,付出了一个民族精神文化的整体停滞作为代价。


所以,在我看来,这部父母一生的作品合集,只是算作一个“残本”。中间那大片的空白,深藏着更多耐人寻味的忧戚。也许,正因是“残本”,它才为那个年代,留下了一份真实而“完整”的刻录。



外一篇摇晃的天目山


作者:张抗抗



至2015年,父亲以九十二岁高龄,完成了三十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摇晃的天目山》(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真实地记述了1937年——1945年间,浙江天目山南北及杭嘉湖地区抗日斗争的真实状况。该书在抗战胜利70 周年前夕出版,为东南前哨的抗日战争史填补了一大空白。


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战时迁址天目山的《民族日报》工作,曾作为特派记者往来于游击区实地采访,结识了一些抗日游击队的著名人物,如书中所写的郎玉麟、李泉生、朱希、鲍自兴、黄八妹等,他当年就在报上连载了《水乡吟》《海北敌后来去》等长篇通讯,成为亲历浙西抗战的老报人。

天目山的云雾、杭嘉湖的硝烟与血腥,是我父亲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

光阴荏苒,大半个世纪过去,我父亲仍然无法忘记当年亲闻亲见的一切。父母离休以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陪同他们重访西天目。2010年,父亲以八十八岁高龄编选出版了他与我母亲几十年的作品合集《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之后,书写编著这部天目山抗战史,就成为最后一件未了的夙愿。

一位九旬老人心心念念想写的东西,一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一位九旬老人要完成自己的心愿,需要付出比常人艰难数倍的努力。

2005年爸爸妈妈在西湖边合影

父亲常年腰椎疼痛无法直坐,只能把稿子铺在一块小木板上,木板置于膝盖,抵靠在沙发上写作。一日里断断续续写下几百字,一字一字每日不息,写满了一摞摞厚厚的稿纸。他在年轻时就注重史料搜集,如今,岁月清除了浮面的表象,从记忆深处凸显出珍藏的往事。

父亲将该书定名为《摇晃的天目山》,蕴有深意。

天目山位于浙江临安境内,浙、皖毗邻地区,古名浮玉。天目山地貌独特地形复杂,峭壁突兀怪石林立峡谷众多,自然景观优美,堪称“江南奇山”,亦被称为“华东地区古冰川遗址之典型”。天目山因东、西峰顶各有一池清泓,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而得名。天目亦如父亲年轻时那双黑亮的眼睛,穿透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烽烟迷雾,闪烁着清澈的光泽。

1937年抗战初期淞沪大血战八十天后,日寇在杭州湾北岸的金山卫等地登陆。国军向天目山地区移动,但由长兴窜犯泗安、广德的日军一个旅团,竟尾随向天目山追击。告岭为天目山一部分山峰的名称,顶界线称为羊角岭。告岭南面下坡途中有百丈坑、一线天等险峻地段。如果告岭、羊角岭天险不守,日军即可越过天目山,直下于潜、分水、桐庐,浙赣线将可能沦于敌手。告岭之得失,对整个战局的影响重大。国军当机立断回头强烈反击,迫使日军反追为退,受阻于天目山屏障。这是天目山在抗日烽烟与战火震荡中,第一次“摇晃”。

2006年10月张抗抗与父亲在杭州西湖

第二次“摇晃”发生于1943年10月,日军以一个联队加山地装备特种部队,对天目山地区发起进攻,满以为天目山唾手可得,结果又一次被国军击败溃逃。1944年秋,日军为防止美军在浙江、福建方向登陆,确保南京上海杭州三角地带“安全”,先后占领温州、福州等要地,控制了浙闽两省沿海地区,国民党军纷纷西撤。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遵照中共中央关于开展东南沿海抗日斗争,准备实行战略反攻的指示,新四军粟裕司令员率第一师渡江,在浙江长兴建立苏浙军区,确定了向天目山敌后进军的部署。而国民党顽固派连续调集重兵企图聚歼,新四军部队被迫进行了三次反顽战役,巩固并扩大了苏浙皖边抗日根据地。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根据国共重庆谈判的“双十”协定,八路军新四军根据地奉命北撤。巍巍天目山,在战火烟硝中又一次成为历史风云的见证——“摇晃”一词,实际上隐喻多种政治力量此消彼长。天目山经历了第三次“摇晃”之后,国民党政权实际上也开始“摇晃”,终至四年后倾覆……所谓天目山的“第三次摇晃”,亦隐喻了国民党政权的“摇晃”,这是作者历经了大半个世纪浓缩、沉淀的特殊历史记忆。

《摇晃的天目山》一书的显著特点是:以客观真实而复杂的人物、事件,揭示出浙西地区八年抗战的历史真实。该书结构分为上中下三部——上部“不屈的杭嘉湖”,记述杭嘉湖地区民间抗日武装的成长壮大;中部“东南前哨”,描述了中共地下组织领导天目山地区军民抗日武装的战斗历史;下部“摇晃的天目山”,重点讲述了国共斗争中浙西国民党政权溃败的结局。全书故事密集、史料翔实、人物生动,思想性与可读性相得益彰。

2017年4月爸爸来北京小住,在窗边看报

抗战时期的杭嘉湖游击区,地方势力割据、土匪地痞各霸一方,曾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混沌世界。该书以民间抗日爱国志士为主线,写出了不同阶层的人物,在救亡的时代背景下,勇于献身不惜牺牲的精神气象。中共浙西地下组织,根据中共中央“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进步,反对倒退;坚持团结,反对分裂”的方针全面展开活动,这是贯穿全书的副线。特别是省、县“政工队”实行统一战线政策,发动群众、聚拢各方力量参加抗日斗争,创下了克敌制胜的种种奇迹。书中细致描述了一批进步青年,在抗战的腥风血雨中,从浑噩到清醒,追求真理历练成长的心路历程。该书还用了相当篇幅,记述了国民党正规军在天目山第一次、第二次保卫战中立下的赫赫功勋。可以说,《摇晃的天目山》是目前已经出版的历史读物中,唯一一部记录了东南抗日前哨国共两党从合作到斗争的珍贵文献。

父亲在1979年被“平反改正”之后,用了大量的精力帮助他周围的老朋友上访上诉,解决了许多历史冤案。他离休后一天也没闲着,除了读书看报,经常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杭州城里转悠,买菜、去邮局、看朋友,直到九十岁以后才不再骑车出门。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种花养花,即使在上个世纪60年代那种恶劣的境遇之下,他还在窗外狭窄的空地上种含笑花、种丝瓜、养盆景。我对植物的喜爱源自于父亲,很多植物知识也是父亲亲授。他如今已是九十五岁的老人,依然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可以不戴老花镜看报纸,亲笔手写的钢笔小字书稿,密密麻麻清清爽爽。我有时候暗暗惊讶,他内心究竟蕴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场,能够在那样恶劣的情境下保有对生活的热爱、在不公正的待遇下坚持顽韧的生命承受力!

应“辛庄课堂”父亲节专题之约,我特以此文向今年九十九岁高寿的老父亲致敬!

原文写于2019年12月

修改于2022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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