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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蒋海新:父亲从远方归来,十天后就永远走了

故人旧事小编 新三届 2021-1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海新,生于1948年。原成都二中高68级学生,1969年下乡插队落户到四川名山县合江公社。四川师范学院英语系77级,提前半年毕业留英语系任教。1990年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英文系研读文学批评理论,1994年获新西兰奥塔哥大学语言文学系讲师教职,1999年获文学博士学位,教职转为永久。2014年退休。现定居新西兰。


原题

父亲归来





作者:蒋海新



前言

我1988年2月来新西兰以后,常常想起父亲的归来和他回家十天之后的去世。在那之前,我也经常想起。但那时是革命话语充斥耳膜和视野的年代,潜意识中,追忆父亲即是大逆不道,不敢也没有适当的话语表述。

出来两年之后,我在国内学得啃哧啃哧的英语终于可以比较顺畅地表述所思了,潜伏心底多年的噩梦终于找到了无惧意识形态的话语载体。我坐到电脑前,写出了《The Return of Father》。打印出来之后,我的朋友,一位洋人女士念给我听。我以为我在写的时候,眼泪已经流干了,却不料她富于感情的朗读,使我禁不住泪如泉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痛哭之后,心里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负。
 
如今我七旬有一,两年前又动过一次肠癌手术,记忆也逐渐衰退。  朋友们多年前就叫我一定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最近又有中外朋友催促。再不写,恐怕就时不我待了。三十年前的英文稿,早就不知所踪。国内的朋友催得很急,故有了下面这篇文章。

父亲归来
 
那天是1961年12月21号。我正在看书,突然听到楼下的街上有人喊母亲的名字,声音似乎熟悉。我凑到窗前,啊,是父亲!我急忙跑下楼。他背着一个小木箱,说:告诉你妈妈,我的行李在文武路公安局。当时母亲在上班,兄弟们都在上学,我因休学,一人在家。那时我小学班上已经有两个同学,因饥饿导致严重营养不良而死,我也开始水肿咳血。班里同学都说我是第三个要死的,母亲便让我休学了。
 
我带着父亲爬上我们居住的阁楼。阁楼的木楼梯又陡又窄,上去以后的进口很低,大人必须弯下腰,否则头上就会碰出一个大青包。我四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了。才五十多岁的父亲,比四年多前去峨边沙坪农场劳教那阵老多了。他背驼了,爬楼梯有些吃力。
 
这个家对父亲是陌生的。他被打成右派去劳教之前,我们住的房子比这里好得多。那是一个有大门、二门、前院、后院、侧院的深宅大院,院子里种有葡萄、青竹,还有一株每年结果的核桃树。院子里住了好些人家。后来搬进来一家做皮鞋的工厂,临街的大门口挂上了白底黑字的牌子:成都市皮鞋五社。我家前面最大的院子上空,搭起了天棚,工人成天在天棚下敲敲打打地干活。

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到那群工人中有人晃着当天的《成都日报》,说:蒋先生遭了!我瞟了一眼,看到了报纸上父亲的名字——那会儿我才知道父亲成了右派分子。

父亲先被隔离学习了几个月,后来被送到峨边沙坪农场劳教。隔离期间,有三个警察到我们家来搜查,连天花板上面都爬上去看了。他们走后,母亲对我说:幸亏我把你大哥的日记藏在棉衣里了,要不然就被他们搜走了。大哥的日记本我见过,蓝色的封皮,里面有一首长达数页的白话长诗,是思念父亲的。

大哥本来在沈阳某保密工厂做技术员,父亲的右派言论见报后,大哥就被单位除名了。他回来时,父亲已被隔离。他没见到父亲一面,自己却患了精神病。当时精神病院无床位收治,就被送回合川老家了。老家有爷爷照顾——早些日子里,爷爷也因为父亲的问题被作为“逃亡地主”强行押解回原籍了。
 
父亲被打成右派之前,在成都市工业局会计处工作。他带我去市政府礼堂看过戏,我听到别人称呼他“蒋主任”,也有叫他“蒋老师”的。他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父亲走后,家里就断了收入。本来一直在家休养的母亲,进了一家工厂做会计。那工厂离家较远,母亲就带着我们搬到这里了,因为这里离她上班的工厂近。这地方楼梯窄,阁楼进口低,原来的家具,好些都没法搬上来。放在下面的人行道上,后来就不见了。母亲解放前上过光华大学(现西南财大前身),患上肺病,没毕业就停学了。她在工厂里开始是当会计,因为父亲是右派,很快就被转成了工人。
 
父亲被送去劳教后,正在成都四中上高中的二哥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该自己养家糊口了,便自行退学,找了一家工厂当学徒。母亲急了,到学校找校长和老师,大家一起苦口婆心,把二哥劝回了课堂。  二哥高考成绩优秀,因为出身右派家庭,被分配到四川农学院。他的报考志愿里没有这个学院。母亲曾写信到教育局询问这件事,当然没有结果——谁会搭理右派分子老婆的诉求呢?
 
父亲回来时,二哥正在雅安的川农读书,他没有钱买车票,一直到毕业后才回了一趟家。那时正在成都西北中学上中学的三哥,也在假期中去拉板车挣钱补贴家用。他也营养不良,个头很小,有次拉板车还吐了一口血。
 
进了房间,父亲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沉默一阵之后,他告诉我,他要去澡堂洗个澡。他取下斜挎着的小木箱,对我说,木箱是他为我——他唯一的宝贝女儿亲手做的。车上十分拥挤,别人都嫌他这木箱碍事,叫他扔掉,可他舍不得,硬撑着带回来给我。木箱里外的木头表面都十分粗糙,就是一般包装箱那种木料,一辈子都是书生的父亲不会也可能没有工具刨平打磨。他说,小木箱是给我装书用的——我识字早,上小学前就很喜欢看书。
 
父亲从澡堂回家时,三哥正好放学了。他立刻和父亲一起去文武路公安局取父亲的行李。三哥说,那天非常冷,身体虚弱的父亲可能就在那天晚上感冒了。他们取了行李回家时,天早就黑了。母亲和三哥取下家里唯一的门板,下面垫上两条长凳,为父亲铺了一张床。这床就放在里屋我和母亲睡觉的那张大床的床头。那天晚上,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庆贞,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母亲没有应声。
 
第二天早上母亲和兄弟们出门了,可父亲没有起床,也没有吃早饭。他要我站到他那临时床铺的床头,默默地看了我好一阵。我的眼泪忍不住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父亲说:不要垂泪。然后他叫我给他纸笔,他开出了一张中药单子,要我去药房抓药。他病了。
 
以我当时的体力和个头,步行去我家最近的药房,一个来回需近两个小时。父亲给我的钱只够一副中药。我提着这副中药回家,父亲就叫我给他煎药。
 
我至今想不起他那天或是后来吃过饭没有。那是饥荒年代,按人头分配,每人每月一两或二两猪肉,还得头天晚上去排队。因为肉铺里的猪肉有限,第二天早上很快就会卖光,不排通宵,就连那点肉都吃不着。家里有按人头配给的定量口粮。父亲刚从那几年饿死了很多人的峨边沙坪劳改农场释放回家,还来不及去派出所报到,他那份口粮还没有分配。但无论如何,家里不会少了他的饭食。他大约因为生病且目睹家里的惨状,完全没有胃口而吃得很少,所以我至今想不起父亲吃饭的样子。
 
一副中药,一般只煎三次。父亲那副药,他叫我煎了四次。以后他再也没有给自己开过药方。他很快就气喘咳嗽,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说话,除了有一天,我看到他闭着眼睛,口里喃喃着我最小的弟弟的名字。父亲被送去劳教之后,我那弟弟就送给一位工人了,一来因为家里太穷,二来也是为了放生—— “工人” 这个“领导阶级” 的出身,也许会给他一个好一点的前程。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母亲找人借了一辆拉东西的平板车,让三哥把父亲拉到大科甲巷临近春熙路的第一人民医院——三哥是当时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我和母亲跟着板车,也去了医院。我们去的是急诊室,父亲当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全都破衣烂衫,像一群叫花子。
 
在医院里,父亲被安排“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垂着头,身体软软的,斜斜地“坐”着,随时可能滑到地上的样子。母亲恳求医生:请你们尽力治好我先生的病——我先生有哥哥和弟弟在香港,他们会寄钱给我们付清治疗费用的。我听了很是诧异: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  们家在香港有亲戚啊!那是母亲平生唯一一次提到父亲在香港有兄弟,以后她再也没有说起过,我们也没有问过。
 
医生非常冷漠,听了母亲的话,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开了两小袋葡萄糖,就打发我们离开医院了。
 
三哥拖着板车,把父亲拉回了家门口。全家气力最大个子最高的三哥当时身高大约 1.59米,我们没有办法把昏迷不醒的父亲弄上阁楼。
 
好心的楼下邻居说:就把人放在我家外面的街沿上吧!三哥上楼把父亲回家以后睡的门板和垫门板的两条长凳搬下来,搭在街沿上。然后邻居帮着把父亲抬上去躺下,母亲给父亲盖上被子。寒冷的冬夜里,父亲就这样躺在街沿上,与邻居老太的家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邻居老太帮着母亲,在父亲脚下的被褥外边放上了一盏油灯。我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父亲脚下的门板床边守护。那天是12月30日,元旦才会放假。母亲第二天要上班,三哥也要上学。
 
寒夜里冷风嗖嗖,街上阒无一人,小小的油灯幽暗明灭。父亲一直没有声息,到了半夜,我突然听到父亲喉咙里发出短暂响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我知道父亲走了,他离开劳教农场回家刚刚十天就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
 
第二天母亲没去上班,三哥和弟弟们也没有去上学,父亲的身体还躺在街沿上。家里一贫如洗,无钱安葬父亲。
 
母亲让我坐公交车去城北的孙伯伯家报丧。孙伯伯是父亲生前好友。1957年反右之前,我们两家常在一起过周末。孙伯伯是搞化学的,家里有很多试管烧杯之类的东西。他和孙伯母以前都很喜欢我。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长着很多竹子之类的植物。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他家干涸的小池塘边上的荨麻。有一年夏天我在那池塘边玩,  不小心掉下去了,手臂上被荨麻扎了一片红疹,痛得要命。父亲出事之后,我们两家好像没有来往过。
 
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落泪就是见到孙伯母的时候。我那时只觉得胸口里边很痛,痛到说不出话来。我挣扎着想开口,眼泪却下来了。我哽咽着,心如刀绞,只说出了几个字:爸爸死了!也许母亲原指望着孙家会借给我们一些钱,办父亲的后事。孙伯母红着眼睛告诉我,孙伯伯两年前就去世了,她也跟我一起掉眼泪。我报了丧就回家了, 没有带回一分钱。
 
下午,邻居老太带着三哥去茶馆里给抬死人的男人们磕头。她说:  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可怜可怜孤儿寡母,把死人抬到殡仪馆去吧!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孩,他们同意了。两个男人带来一个专抬死人的担架,   把穿着破棉衣的父亲捆在上面抬走了。我们跟在后面——母亲之后是三哥,三哥之后是我,我后面是六弟七弟。我们排成一行,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抬担架的男人,送父亲去火化尸体的殡仪馆。
 
到了殡仪馆的停尸房,他们把父亲解下来放进去。我看到父亲的身体软软的,完全不是传说中僵硬的死人躯体。这让我起了疑心,觉得父亲也许并没有死去。说不定什么人发现了,会让他活过来呢?
 
天太晚了,我们没有在殡仪馆停留就回家了。我不知道父亲的身体是否被火化了,或者什么时候火化的。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趴在临街的窗边,看着下面人来人往。我盼望着父亲活过来了,又回到我们临街阁楼的窗下,大声喊着妈妈的名字……可是,父亲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记

往事不堪,摧心摧肝;暮年回首,泪湿衣衫。写回忆时,几度泪眼模糊,不得不离开电脑,平静一会儿再写。谁愿把自己深藏心底的刀伤挖开,袒露给他人观看呢?我写下这篇回忆,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而是为了守护真实的历史。

有朋友说:“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可以风化水蚀;刻在人心上的文字,可以随人而逝;只有刻进历史的文字,才可以称为真正的文字。这部历史大书,需要历史人物来刻写。如果一代无力,二代无心,这些苦难必将随风而逝 …… 一个罪恶的循环,就有可能重新开始。”

诚哉斯言!
 
完稿于2020年7月20日

蒋海新专列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蒋海新:乡下人的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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