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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陈新民:反右中落难的几个兰大学子与他们的伯乐

陈新民 新三届 2021-1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兰大学子落难时




作者:陈新民




小时候,经常听广播里播放一首歌曲:“……伟大时代出英雄”。和小伙伴们一样,报纸上宣传的一个个英雄成了我的偶像;和小伙伴们不一样的是,我心中还有属于自己的偶像:顾雁、徐诚、胡依理……

当然,这只能是深藏不宣的秘密!因为他们都是“儒冠误身作流人”者。

是谁把这几个名字铭刻在我心底?是我父亲。——他们的专业水平,他们的文化素质,他们的禀赋才华(二十出头的顾雁,懂四国语言)。父亲津津乐道,我耳熟能详。

父亲赞赏的青年才俊,一直是我仰慕的学界英雄。

2002年初秋,我代表定西行署参加天水师院挂牌仪式。主席台上,紧挨我坐的恰巧是师院前身——天水师专的校长徐诚先生。看了桌签,我轻声说,徐校长,我应该称你叔叔呢……

没等我把话说完,徐校长连忙站起身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没有你父亲当年的关心帮助,今天我们能不能在这儿相遇还很难说!”

01

前几年,徐诚和胡依理两位先生看到我写的《父亲和他的学生》之后,或电话畅叙、或当面倾谈,陆续讲了不少他们和我父母交往的故事。

胡依理:“我(19)51年就参加了工作,先在武汉大学,后调到湖北省委党校。我在武大学法律,考到兰大,读朱子清教授的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是生物碱。朱教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首届科技成就奖获得者,很了不起的学者。”

从法律到生物碱,多大跨度的学科转移?说明胡先生本身也非同寻常。

徐诚:“朱子清教授是从复旦大学调来的留美学者,兰大条件当然不能和复旦比。‘鸣放“开始,经反复动员,朱教授提出兰大化学系条件太差,一些必要的实验无法做,影响了教学和科研,并提出一些改进建议。结果,不但把朱教授打成右派,连带把他的研究生胡依理也打成了右派。还有现代物理系的研究生顾雁,也是莫名其妙成了右派。后来听说,整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是为了完成比例、填够数字。这个说法有依据,因为兰大‘反右’运动确实很过火,左得出奇,危害深广。”

时任兰州大学副教务长(改革开放后任副校长)的陆润林,是父亲在兰大军管会的同事。他对父亲讲,兰大党委把朱子清教授推出批判,胡依理很不服气,在一些公众场合挺身而出为导师辩护:领导对科研重视不够,兰大搞科研的条件差,难道不是事实?为什么把朱先生关心学校的发展,提出建设性意见的善举,当成反党行为?

胡依理于是成了“著名右派”。他关键的时候表现,使众多师生对他暗怀敬重。五十多年来,父亲经常在同事学生面前赞扬他的风骨、他的气节。

02

徐诚:“我1956年从北大物理系毕业,考上本校研究生。那是第一届全国统考研究生,全国计划考录1000名,最后只录取了800名。我考的是磁学专业,在北大上了一年,赶上教育部把好一点的高校升格为重点大学,其中包括兰大。苏联派专家来兰大教学,有一个搞磁学的,来了就提出要带研究生。北大把我和另一个同学交给他了。我(19)57年来兰大,跟着苏联专家学了一个学期,中苏关系出现问题,苏联专家撤了。”

徐诚拿出兰州大学《关于徐诚同志右派问题的复查改正结论》让我看:“我这个右派是没有任何道理硬划的。1978年平反时查档案,查来查去就没有我的右派档案,毫无相关材料。你看,他们给我的结论上写着‘经复查认为,徐诚同志在一九五七年整风鸣放中没有右派言论。因此,原划徐诚同志右派分子是错误的。’没有言论行动凭什么打右派,难道就因为我是苏联专家的研究生吗?”

胡依理曾告诉父亲,徐诚、顾雁没有任何右派言论,只是私人通信说的一些话,被检出当成问题,硬给戴上“右派”帽子。

从粉碎“胡风反革命集团”到十年“文革”, 拆捡私人信件,被当成 “一剑封喉”的利器。不计其数人中剑倒下,包括徐诚和顾雁。

比起大多数倒在剑下者,徐诚顾雁不幸亦有幸,改革开放后,他们又站了起来,走出一番人生高度。

03

1957年,国家建设发展最需要科学文化的时候,大批知识精英, 被逐出科学、文化、教育殿堂,被判刑、劳教、下放农村实行管制。

第二年,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兴起,东西南北中处处烈焰熊熊,党政军民学人人都当冶炼工。天水县委书记郭文来找我父亲,要县一中(那时是县一中、一段时期叫天水四中,现在是天水二中,以下统称二中)筹建天水县大炼钢铁指挥部化验室。

原二中历史教员,后任小陇山林业局局长的王万忠说:“陈校长很会抓机遇,满口答应:‘化验室我一定办,一定往好里办’,然后向郭书记‘摊牌’:‘没有人手我咋办?’

 “郭书记:‘你说咋办?’

“陈校长:‘有人才,你敢不敢给我’。

“郭书记:‘你敢要,我就敢给。’

“陈校长给郭书记递上一份名单,提出要兰州大学下放监督改造一个讲师、三个研究生、两个本科生。”

几个兰大人从此脱离了苦役,来到二中筹办炼铁化验室,而后又转去教学。

陆润林听到这事,对父亲说:“老陈你敢用胡依理他们,胆子够大呀!”

04


顾雁,上海人,1956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考到兰大现代物理研究生,师从徐躬耦教授。徐诚和顾雁是北大物理系同学,也是至交。说起顾雁的聪明,徐诚曾讲过一个小故事,在北大上学期间,每逢新年夜的灯谜晚会上,解谜最多者毫无悬念总是顾雁。他领回一大堆奖品:牙膏、牙刷、肥皂、毛巾、钢笔、铅笔、糖果等等,一个学期也用不完,经常给大家分发。顾雁在专业学习上更是一路领先,读本科时,他已显示出在物理学领域超常的悟性和潜力。

来到二中的六个兰大人中唯一的教师,是化学系讲师胡晓愚。胡晓愚,湖北黄梅人,21岁从北大化学系毕业,27岁已在北大任讲师;调到兰大后,受了他的导师、副校长陈时伟教授的连累,被打成右派。还有两个学生:胡学忠原籍四川,在武汉长大,带上”右派帽子”时,正在兰大化学系二年级读书,是几个 “右派”中最年轻的。另一个姓刘,也是本科生。

办学师资是关键,靠正常的大学生分配,再循序渐进地培养,过程必定漫长。父亲看好,引进几位兰大人,是办好学校难得的机遇。父亲说他们个个专业水平高,敬业精神强,加盟二中教师队伍,无疑是学校的幸事,学生的福音。
 
如果不是身遭厄运,兰州大学的讲师、研究生怎么会同步来到一个远在乡下的县级中学任教。六人不幸,二中甚幸。为把人才“用足用活”,父亲动了不少脑筋。

大炼钢铁运动轰轰烈烈开局,悄然无声 “下马” 。“下马”之前,设在二中的化验室在先撤销。父亲与郭文书记的交涉,把几位兰大人留在了二中,父亲要他们分别担任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的教学,还负责培训年轻教师,指导物理、化学实验室工作。

在马跑泉、在北道镇(天水县府所在)、在天水市,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二中的几个兰大人,不但是学生的老师,也是老师的老师,而且是非常好的老师。

迎送他们的目光里,怀疑歧视渐渐消减,同情敬慕渐渐递增。

自1957年坠入荒寒,久违的暖光返照他们的心田……

两年后,“反右倾”运动开始,父亲和郭书记相继“中招”,成了天水地区知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俩有个共同罪名——庇护重用兰大下来的流放者。

结缘于逆境,父亲和郭文书记成了一辈子的挚友。

郭文调天水县以前任过漳县县委书记。他离任四十年后,我到漳县任书记,有些老人还给我说起过他,说郭书记是个干实事的厚道人。

05


徐诚:“把我们下放到马跑泉公社,在管制监督下种菜。我们既没有力气,更没有技术,干这些活是很受罪的。正好二中在筹备成立高中,学生已招来,却没有教师。你父亲就想办法把胡依理、顾雁、我、还有胡晓愚,胡学忠等调来了。”

“你父亲作为承担监督责任单位的领导,过一两个月,必须按照上级的要求和我们约谈一次,说说规定的那几句套话,什么“努力学习,认真改造,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很明显是应付公事。更多的时间,他和我们无拘无束地谈教学、谈生活、谈我们共同的母校(兰大)的那些人、那些事……,在大多数人唯恐避不开我们的时候,你父亲的真诚使人难忘,我们之间的互动使人难忘。”

我父亲说:“我明确要求师生,对徐诚顾雁他们几个,要像对其他老师一样尊重。市委打过招呼,要求必须监督劳动,总务处就安排他们每天给食堂拉一车泉水,来回就那么几百米,一会儿就完事。反右倾时,有人揭发我说包庇右派,让他们拉水,是逃避监督劳动,是做样子给领导和群众看。我当‘右倾’以后,拉水就由我代替他们了。”

06


徐诚:“我们没有工资。你父亲很关心我们的生活,冬天的棉衣服是他给买的,吃饭也不要我们交伙食费。”

我父亲说:“市里每月拨给每人的30元生活费里含伙食费,我决定用市里的钱只用来给他们买衣服、购置日常生活用品,伙食费是由学校承担,从校办农场收入中列支,30元就不太紧张了。市里明文规定,这笔钱不能分发给本人,是怕人手中有钱了出走?还是什么原因。说不清楚。这种待遇和供给方式固然令人不快,但比那些在农村和农场监督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他们在二中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在农村,尤其是农场劳教营,多少右派饿死于的大饥荒?”

反右以后新任校团总支负责人提议:“校长,不能让右派分子在教师职工食堂和我们一块用餐。”父亲委婉的说:“右派也是人,谁都要吃饭嘛,不能歧视他们。”这个团书记,是我父亲一力提拔的。反右倾开始,他揭发批判我父亲很卖力,收拾老师同学们也不留情。运动结束,在渭河大桥上,他对着刚刚复职的我父亲,泪水滂沱泣不成声。据说,我父母调离天水之后,这位书记一直不大顺境。

徐诚:“在你父亲安排下,你母亲和几个年轻教师,跟我们学物理、学化学,学得很认真。你母亲对我们几个都很好,我们刚来时不会和学生相处,不好管学生。你母亲在这方面很有长处。她给我们出主意、想办法,向学生介绍我们,疏通师生关系,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胡依理:“陈校长比我大不了几岁,说来还是我们兰大的校友。先前,我们只知道校长是兰大地下党的成员,有白色恐怖下的革命经历。经过一段朝夕相处,我进一步了解到,陈校长思想解放、性格开朗、与人为善、目光深远。没有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的帮助,那一劫我能不能过去很难说呢。他帮助我平安地度过危难关口,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迷失方向,坚持了正确的人生观、事业观。我非常感激他,感激他的为人,也非常崇拜他,崇拜他的眼光。”

07


日常工作中,我父亲很尊重顾的意见和建议。被疏离许久的兰大学子,从父亲的信任体验到校友的归属感。

胡依理带课的班上有个姓马的学生,聪敏机灵,但比较调皮,爱讲义气,好抱打不平。为县上某单位对乡间亲友的事处理不公,他找人家论理,但那些人根本没有把个毛头学生放在眼里。马在县上办公室争吵一气,事后仍愤愤不平,又写信指责对方,言词多有激烈。此举惹恼了县上一个头儿,他要求学校开除马。教导处安主任把县委转来的马同学的信先叫我父亲看,然后找几个同学传看了。父亲认为,言语是激愤一些,并没有足以构成处分的内容,算不得什么问题。他决定不处理马同学,和县上的僵持起来。

有人从中调停,提出让马留级,给对方一个台阶。胡依理找到我父亲,说马很有才华,自尊心强,强迫他留级会挫伤学习积极性,甚至会毁了他!父亲支持胡依理的意见,把县上头儿顶了回去。1961年马同学考上兰州大学历史系,上学期间,深得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教授赏识,毕业后在辽宁、甘肃等地工作,成为一名地方志专家。

顾雁、徐诚、胡依理他们几位,学问功底扎实,讲课能抓住重点,理清头绪,建立准确、清晰的概念,高屋建瓴,深入浅出,把复杂难懂的问题,以容易接受方式讲清楚,给人深刻影响,很受师生欢迎。

兰大医学院教授裴世澄校友说:“回忆二中往事,大家都爱说陈校长起用右派研究生那件事。校长在非常时期能顶住压力、冒着风险善待人才、重用人才,确实难能可贵。我觉得他敢这么干,还有一个动因,是为自己的学生着想!想想看,土头土脑的乡村娃娃,一下子面对在北京、上海、武汉、兰州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学者,听他们上课,跟着他们做实验,学习效果当然没说的。但我认为,大开眼界更是了不起的收获。从几位兰大‘右派’那里,我们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

“陈校长千方百计引导我们提高境界,帮助我们获取更多的知识,这正体现了他对学生的热爱。他叫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知识分子,他启发我们思考,怎么才能成为一个益国益民的知识分子。”

08


和徐诚、顾雁、胡依理他们同期遣送到天水监督劳动的兰大“右派”共四十余人。其中,有几个人编印了一本杂志《星火》,批判大跃进。被打成“兰州大学‘右派’反革命集团”,列为当时全国第四大案。共逮捕兰大师生十八人。“集团“还有非兰大籍成员,如北大的林昭,以及当地的几十个干部和农民,甚至还有一位县委副书记。 

顾雁是在上海被捕的。天水县公安局搜查了他在二中的住处,发现一摞外文笔记本。办案人员如获至宝,但如同天书一般,无法辨认,在天水四下找人翻译,看其中能否找出反革命证据。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弄清,那是顾雁学习法文及其他三种外文的笔记本,没有办案需要的线索。

顾雁为《星火》写了发刊词,被作为主犯判了17年刑。

胡晓愚被判15年,胡学忠是5年。

胡依理也被连累,遭受了近两年的牢狱之灾。

刘亚枏对此有过回忆:“秋日的上午,第一节是化学课,但同学们等了许久不见胡依理老师来上课,先前还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大家着急了,在教务处问情况,教务处谁也说不清楚。几天后,马炯锦(校友,曾任军分区司令)才悄悄透露了他的深夜见闻,他睡得懵懵懂懂地出来上厕所,突然发现对着教师宿舍方向,架起几挺机枪,他猛然惊醒,感到不妙,急忙溜回宿舍钻进被窝,对谁也不敢言喘。原来,那晚弄出神煞阵势,是为了抓捕胡老师。”

徐诚很偶然地躲过一劫:“我在县一中呆了一年多,又被调到市一中。我在天水市里无亲无故无处去,每逢星期天,我就从市里来北道的二中找找顾雁。我们是上海老乡,又是北大同一个系毕业,同在兰大物理系都研究生,现在又一样落魄,彼此很能谈得来。顾雁和二中的几个右派都住在一间大宿舍里。我们经常在这间宿舍里聊天。一个星期天,我从天水市来二中。校门口站着两个学生,其中一个是王庆元(后来任过天水市科委主任、政协副主席)。王庆元紧张兮兮地给我说:“徐老师,别进去,有便衣警察在老师宿舍等着抓人呢。”听话我心惊肉跳,立即转身回了市上。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是抓捕‘兰大右派反革命集团’的案犯。据说,公安守候在顾雁他们的宿舍,来一个抓一个,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为什么来,只要碰上就铐起带走。他们把人先关进监狱,再慢慢查,查证确实与案件无牵挂然后放人。不明不白地关一两年,很可怕的!幸亏王庆元通风报信,我才没有跟着胡依理去吃牢饭。

“过了几天,公安局来了两个人到市一中找到我。问我认识不认识张春元。我说认识,都是兰大一块下来的。公安说,张春元也表示认识你。现在,张在看守所里,需要脸盆、毛巾、肥皂,你能不能提供?我就按要求买来这些东西交给公安带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造反派拿这件事指证我是反革命,把我专政起来。在批斗大会上质问我:‘张春元在监狱里需要生活用品,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指名找你?’我有口难辩。。”

09


徐诚:“从1967 年到1973年六年里,我一直被关在“牛棚”。校革委会主任一心要把我送进监狱,他亲自挥拳打掉了我的牙齿(说话时,牙还豁着),抄了我的家,把价值280万的邮票全部抄走,一张也没有还回。

“我老家在杭州。父亲是银行家,在上海、杭州做外汇生意,做得很成功。我家在两地有多处房子,上海徐家汇的那座长方形花园,能横摆下三个网球场……

“我上的寄宿制的南洋中学,是沪上,乃至全国名校。学校的外语、数理化教学水平都很高。你父亲表扬我外语程度好,我的英语基础正是在南洋中学打下的,俄语在北大学的,以后又跟了苏联专家……

“我哥哥比我大二十岁,英语极棒,抗战时期当了陈纳德将军的援华空军飞虎队的翻译主任,上校军衔。抗战结束后,我父亲对哥哥说:“打败鬼子了,退役回来搞实业吧”在父亲的坚持下,哥哥没有去成海外。解放后,按照有关政策,少将以上军官才能成为统战对象,处境可能宽松些。上校以下属于历史反革命,是打击对象,避免不了被专政厄运。哥哥因参加飞虎队一生坎坷,遭罪无数。到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美国代表团随员中有人向接待方打问我哥哥情况。上边告知美方说徐某下落不明,不久把哥哥再次关进监狱。那次进去,他没有活着出来。

“1983年,我正在上海探亲。突然接到学校(天水六中)电报,说省委组织部找我谈话,一家人莫名其妙,都挺紧张。回到甘肃,才知要我担任天水师专的校长。我上任后,父亲给我寄来十万人民币。这是从我们家解放前在美国银行的存款里拿出的。按当时的银行规定,取这类存款,美元和人民币1:1,而且只能给你50%,就是说父亲耗用了他存在美国的20万美元,才能把10万人民币给到我手里。他老人家花大代价给我这笔钱,是为了安慰无望回到杭州的我,还是要我守廉奉公?我一直没问过他。”

10


1961年冬天,胡依理终于被无罪释放,出狱时,人已瘦得皮包骨头,脚腕上还带着到镣铐磨出的伤痕。他出狱即来兰州找一中我父亲,说兰大允许他回去任助教,也允许他自谋出路。他决计不回兰大了,想走西口。父亲支持他不走回头路。之后,胡依理带着公安局发的400元冤狱费上了新疆。

1990年代初,我在高台县委任副书记,分管政法及经济协作。高台和米泉为友好县事宜由我牵头经办。当时,胡依理在米泉的新疆天山化工厂任总工程师。我去米泉签约拜访过胡依理。他是自治区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教授级高工。胡依理几十年如一日,为新疆的化工事业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巨大贡献,受到当地人民群众的拥戴。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连任两届自治区人大代表,人大常委会委员。

马炯锦在新疆部队任职时,从广播里听到播送胡依理事迹,才和老师恢复联系的。

胡依理:“无论是在二中教书,还是在以后的科技工作中,我都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才能贡献给国家,贡献给人民。这也是我对陈校长帮助支持的报答。”

知名敦煌学家谭蝉雪,也在天水劳教过的兰大“右派”。她平反后先在酒泉师范任教。胡依理给她信中写道:“陈校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共产党员。”

11


毕业于天水市一中的漆永新对老同学说过:“自己上到高三,还对物理感到困惑,许多概念理不清。徐诚老师从你们二中调过来了。徐老师给我们辅导时,不带片纸只拿粉笔,学问全在他头脑中。仅仅讲了两三次,同学就有茅塞顿开之感,杂乱无序的疑问立马被梳理清晰,中学阶段应该掌握的物理知识从此印在脑海。”在徐诚引导下,漆永新对物理课产生浓厚兴趣,以后考到兰大物理系。毕业后先在太原钢铁公司工作,后调往冶金部,担任多年的部信息中心主任。

那段时期,二中没有得力物理教师,教学质量下滑的厉害。学生联名请徐诚老师每周日来二中给大家辅导,直至1961年夏天毕业,一些理科选择理科的同学,高考中才不至于因物理课而吃亏。

恢复高考后,徐诚正在天水市六中教物理,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他看到青年们求知欲望非常旺盛,但缺课太多,基础太差,就免费办起了物理补习班。他办的补习班在天水影响很大,效果明显,天水市高考的物理整体水平因此得到提高。有人问他:“你有必要对别人家的娃娃这么好吗?”他回答:“这些学生相信我,我要真心对待他们。”1981年,全省开始评选中小学特级教师,徐诚是天水市第一个被评上的特级教师。

在天水师专校长任职内,他利用世界银行贷款,主持修起了一所全新的学校。在1999年,国家教委在各省评选一所先进学校,天水师专入选。国家教委的评语是:“方向明确,效益显著。”徐诚在天水师专任了13年校长,经他手评上的正教授有十几个。他自己到退休还是个副教授,不是评聘没有机会,而是他把省教育厅专门给他下达的指标都让给一线代课的老师了。他的说法是,别人评上还有增加工资的好处,自己的工资已超过正教授了,一次次把机会让给别人。一让再让,他觉得心里踏实。

我注意到,他的住房逼仄破旧,不像是资深大学校长的住宅。

他说:“1957年后,近20年那种日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

前两天,徐诚给我父母的信中写道:“是你们二位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把我带到了正确的道路。使我最大可能地发挥了我自己的潜力,成了一个于国于民有所作为的教育工作者。如此恩德,没齿难忘。遗憾的是我也年届80,痼疾在身。无法登门再叩拜两位对我的恩德。”

徐诚先生与李政道博士

12


胡依理:“你的作品《父亲和他的学生》很感人,特别是写天水二中的那几篇,读来很是亲切。你写到的裴世澄,当年给我的印象很深,他是个好学、勤奋的农村学生……读了这些作品,我回忆起好多往事,很想去兰州看看你父母。现在我的腿不行,走路借助拐杖都困难,自治区每年安给我出去疗养,身体好些我就去看望他们。

胡晓愚从他筹办硫酸厂被捕后判刑。1980年平反,后任兰大教授,博士生导师,兰州大学应用有机化学国家重点实验室首席科学家,在多肽科学领域作出重大貢献,是国内知名的有机合成专家之一,2001年在北京病逝。

胡学忠离开二中后,跟着胡晓愚办硫酸厂。他被判刑后,曾在高台、靖远劳改农场服刑。胡学忠曾是兰大体操队员、拳击队主力,是六人中最年轻、身体最棒的一位。刑满释放在劳改农场就业,结婚没几年就患癌症去世。胡学忠有个女孩,现在是国企的纪检干部。

顾雁在青海服的长刑,1980年平反。他先在兰大物理系任讲师。1983年以访问学者身份在美国费城德雷克塞尔(Drexel)大学工作,在非线性物理研究方面获得重要成果。1984年回国后,被聘中科院为理论物理研究所客座研究员。1985年底兰州大学破格评为正教授,博士生导师。1990年成为国家攀登计划“非线性科学”成员之一,1991年底调中国科技大学任教。有《量子混沌》等专著出版,退休后继续从事“量子场论”等方面的理论研究,在物理学国际顶尖期刊《物理评论》上常可看到他的学术论文发表。

我未能直接联系到顾雁先生,他得知我写这个系列文章,特意告诉西北师大刘亚枬教授:“请转达我对陈校长永远的感谢!”当他看了这篇文章的初稿后,4月15日又给刘教授发来电子邮件:“  读了陈新民写的“兰大学子落难时”一文,感到很亲切,不由得回想起1958-1959在天水的往事。他的父亲确实是一位想办事的好干部。为了把一个初级中学升成高级中学,他不顾未知的政治风险,在化验室撤销后,将当时戴有右派帽子的胡依理,徐诚和我留下,作为学校的骨干教师,并在业务和生活上处处给与支持,无疑是需要胆识的。请转告陈新民先生,让他转达我对他父亲的问候。”

作者早年油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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