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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陈新民:买私粮补饥荒,我的“投机倒把”往事

陈新民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我的"投机倒把"往事





作者:陈新民



那些年买卖粮食犯禁,一旦发现,就当投机倒把严厉打击。“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以后,大队墙头一茬接一茬地张贴着判决布告,上面印着许多被判刑罪犯的大头像(男的一律被剃成秃头),除了反革命,投机倒把犯居多。

投机倒把难治时,正是物资缺乏、城乡民众生活困难时。

老乡们常说“半桩子,饭缸子”,说的就像我这样正长个头、生力气、饭量又大的半大小子。我14岁插队,从小生活在城市,压根不会干农活。队里按半劳力给我记工分,别人出工一天,能挣十分工,我只有五分。五分工折成钱,也就一毛多。分粮实行“人七劳三”(即口粮按人头给七成,按劳动工分给三成)标准,全年分到我手的原粮三百来斤,食油一斤半。忍饥挨饿是经常事。

实在饿的没有办法,我就去串点,说白了就是到别的知青点蹭饭。有的生产队情况好些,知青分到的粮食多,有的知青点人多势壮,邪的横的都敢来,队里不得不依他们。总之,别人好像都比我有办法。

有些知青还能得到城里家人的一些帮助,我却不能。父母的粮食定量按“脑力劳动” 标准供应,每月都是28斤。父亲进“牛棚”三年来、一直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 28斤根本不够,一家人得想办法先让他吃饱。父亲停薪了,母亲还有工资。但是,除了凭票证供应的那一点东西,即使有钱什么也都买不到。广播里整天价喊叫形势一片大好,老百姓要啥没啥。

刚开春,队里派我到大队水利基建民兵连支差。队长告诉我,基建连干一天记十分工,还补半斤粮,划着去。去后才知道活很苦,必须抢在麦子浇头茬水前,把年前被洪水毁坏的沟渠疏通衬砌好,所以,多是泡在冰碴里挖泥清淤。

在基建连,我认识了柴哥。他是上屯庄的社员,我在下屯庄插队,虽然属一个大队,先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复员军人。柴哥参加过抗美援朝,但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队长说,光棍汉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在哪儿混都是混,年年都派他外出支差。

真正和柴哥打交道,从一次争吵开始。那天,我问他朝鲜战场最厉害的火炮是那种,他说是苏联的喀秋莎。我跳起来反驳:“喀秋莎明明是一首歌,怎么成了火炮?”他笑了笑就唱起来,是用俄语唱的。我不懂俄语,但《喀秋莎》的优美旋律哪个知青不熟悉?一个没上过学的庄稼汉子,不但会说“哈啦少”“斯多以”,还能用俄语唱歌,我傻眼了。

他使我长了见识,从此知道确实有种喀秋莎火箭炮“很厉害,几个集群发射过去,成百上千的人就化成炮灰!”

来到乡下,贫困交集,我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特别爱听柴哥讲朝鲜战场的故事。

除了我,没啥人搭理柴哥,谁让他是“瓤人”?还有人背后说他是蔫人。啥叫蔫人?没人明说,只是诡异地笑笑。“瓤人”啥样,谁都清楚,是指没本事、没靠山、没光阴、没指望的弱者,我当然也在此列。同为“瓤人”,我和柴哥交情有了基础。

柴哥有话不愿给别的社员说,却对我有啥说啥。

当年,柴哥所在的高炮部队曾和苏军并肩作战,守卫着鸭绿江铁路大桥。他说苏联红军的炮兵部队有许多年轻女兵,勇敢又活泼,冰天雪地也敢下水游泳。每次打下美国飞机,大家就高兴地相互拥抱。被漂亮的苏军女兵吻过脸颊,是柴哥的自豪。别人听了咧咧嘴:“就你那怂样?想女人想疯了,说胡话呀!”

三十几岁的柴哥,简直像个小老头,矮个耸肩,眉弓光秃看不到眉毛,脸膛锈黄色,眼圈发暗,鼻尖透紫。说话时爱挤巴眼睛吸溜鼻涕,吸溜不及就用袖头擦。

 和我一样,柴哥也住在一个用来当饲养场的老屯庄里。他的屯庄十几米高的大墙顶有个破哨楼,看起来更像古堡。他那间有门无窗的黑屋里除了一盘炕、一眼灶没有啥家具。散发着呛人的炕烟气和汗酸气的黑屋,唯一的亮点是个白瓷缸,上面烤着一行红字:赠给最可爱的人。

1958年柴哥从部队复员后,红火了一阵,开会经常被请上台,不是讲话就领大家喊口号。接着大饥荒来了,人们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住时,谁还在乎最可爱的人?他对我说:“谁是最可爱的人?在1960年,就是队长、粮食保管员、食堂厨师几个。你知道吗?饥荒后的第二年,全队百十户人里,生养娃娃的就他们几家。虽说还有两家也生养了,但生下的碎娃儿,咋看咋像那几个家伙。”

在水利基建连,我们趟在冰碴水里施工,冰水寒气穿过皮肉直扎腿骨,先是一阵阵地抽筋折骨般的疼,过会儿就麻木僵硬了。挖一阵,非得跳出水来使劲搓搓腿脚,搓的皮肤发红,肌肉变软才能再跳下去接着干。

有天,柴哥凑上来神秘兮兮地摸摸我的上唇,捏捏我的脖颈说:“碎娃子身子骨还没生发,这趟冰碴的活你再不能干,弄个出病后悔就晚啦!”停了一会,他又狠狠地告诫我:“当心消冰水把你娃弄成没轴的蔫人!”

我抢白道:“你真是站着说换腰不疼啊!不干,每天从哪里找那半斤粮?不干,就得挨饿。我都饿怕了!饿急了!”

柴哥摇摇头:“活人能叫尿憋死?”他悄声答应给我卖些麦子,四毛钱一斤。听话我心里一热,立马觉得真遇见最可爱的人了。

交易定在那晚三更以后。柴哥对我说:“后半夜路上没啥人,即或有,也是不干啥好事的,万一碰上不用怕,说不定他还怕你呢。”

入夜,我心急去早了。为等时辰,我两在高墙下一边抽旱烟叶卷的“喇叭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暧昧的夜色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平常不好说的话也说开了。

他说自己没有成家的原因:“没轴的车轱辘不转,蔫人的婆姨不站(住)。”

我问,队里人说你是蔫人,咋弄的?他长长地叹口气:“鸭绿江水比咱这的寒多了,在江边防守,少不了下水作业……”语气滞涩,透出无尽的悲凉。

他换了话题,说起队里人们私下捣腾粮食的那些事:“鸡娃儿不尿尿,各有各的曲曲道。你们队的‘金客子’有九个娃娃,老大十五,颠窝的(老小)才养下。一家十几口人。‘人七劳三’ 标准对他们这号人家最实惠,凭人头一年就能分得近四千斤原粮;他当过队长,家人的工分本来就记的高,又能拿回少不少工分粮。你想想,一伙子碎娃娃能吃多少?‘金客子’私下给相好说过,‘挣工分不如养娃娃,出手四百斤麦子,说啥也能推回一辆加重飞鸽车。’当然,他现在是不敢买自行车,有钱还愁没处花吗?你去过他家没有,看看人家过的是啥光阴。”

“金客子”会倒卖粮食!?我浑身皮肉突然发紧,想起他当队长时,狠揍贩清油、卖鸡蛋的社员的场景。这个老江湖,解放前在祁连山里马步芳的金矿里混过(因此才被叫成金客子),很会打人,拳脚利落,下手又快又准,牛缰、麻绳、鞭杆捞着啥抡啥。谁个涉嫌“投机倒把”,落到他手里,算是倒血霉啦!

几年来,他竟陆陆续续卖过几千斤麦子!柴哥说:“知道这事的人多去了,只不过社员们不敢言喘。你离他远点,弄粮食不要找他,犯不着把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不是?缺粮我帮你寻。”

月儿到三更后才放亮。借着月光,我随柴哥攀上屯庄高墙墙顶。站在墙上往下看,农庄田野一片迷蒙,蜿蜒东去的临水河像一条银辉闪闪的长带,在黝黑的树影里时隐时现。夜色沉静,我的心却狂跳不止,毕竟是平生第一次干“投机倒把”勾当。

柴哥不慌不忙领我登上大墙,在墙拐处哨楼下,用铁锨挖去一层薄土,揭开几张日本尿素的包装袋,露出了他的粮窖(怪不得他屋里没有家具)。我俩装了满满的一口袋麦子,用麻绳吊下高墙。借着月光过秤点钱后,他帮我把粮袋扎在自行车上。

月下的“古堡”,成了两个人的夜市。鬼鬼祟祟在此勾当,我越是怕让人发现,越是联想起宣判布告上那些投机倒把犯的大头像,心虚腿软,牙齿咔咔碰响。柴哥横了我一眼:“咋啦,有那么害怕吗?“

鸡叫开始叫头遍,快到饲养员给牲口添夜草的时候。我着急要起身。柴哥卷了一个“喇叭筒”点着,深深地吸一口说:“慌啥,先抽个烟缓缓神,把心放宽,他(饲养员)就是这会儿来看见咱俩的营生,也不敢放个硬扎屁,他平常倒腾饲料的小把戏,我又不是不知道。”

柴哥指着高墙周围的树林说:“世上的事,就像月亮地里的鬼白杨,懵懵懂懂还有些看头,太亮晶了费眼神的很。”说话间,他扬头噘嘴,徐徐吐起烟圈。

同是一个人白天晚上怎么不一样?夜幕下,我蹬车返程,想想柴哥这人,挺神秘。
 
陈新民读本
陈新民:第一缕春风吹动谁
世上谋事就像是拾粪
弯的远了总能拾一泡
陈新民:皋兰山下黄河边,
鲜衣怒马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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