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同窗 | 陈新民:皋兰山下黄河边,鲜衣怒马少年时

陈新民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我的同窗 我的兄弟




作者:陈新民



西北师大美术系教学楼面南,画室房顶设计人字形,为稳定采光,房顶北坡特开天窗。我们互称同窗,有同在一个天窗下画模特儿的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以下记叙虽有丹青雅事,更多是七八级油画班弟兄的乐事、趣事、糙事、还有尴尬事。


1、幸遇破格

乘一天一夜火车,从酒泉赶到兰州,我已经错过了学校规定的接站日期。下了车, 我拖行李走进站前广场,意外看到有人举着牌子,上面几个大字“师大美术系”。各系的接站人员都撤完了,难得他们还在坚守, 只为接应迟到的我。接站的几位少年,一个比一个英俊。

他们已经报到好几天了,了解些新生情况:“你的素描、创作两项专业课是全省考生里最高的。所以,系领导和老先生们都力主破格取你。”

他们说:“咱这一届是‘国考生’(文化课国家统一命题)!你是本届美术系唯一已婚又超龄的新生。”

系主任陈兴华教授和系总支书记党伯民先生,还有参与录取的其他老师,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决定破格,使我梦想成真,从此改变了命运。

我进校之后才知道,陈教授是晋察冀的老八路,抗战初曾任过贺龙的警卫员。黄继光烈士生前惟一的那张炭笔素描像就是出自他手。

1999年秋天,我来省上参加党代会,在东方红广场偶遇陈教授。他拍着我肩膀说:“你呀你,为什么要改行?画油画不是很好嘛。”想想他从延安、晋察冀,从朝鲜的战火中一路走向艺术高地,我低头无言。

——半年前,我参加恢复高考后第一次考试,落榜了。那年各省自行命题,甘肃的作文题是《不到长城非好汉》。拿到试卷,我头脑发热,情绪冲动,洋洋洒洒写了几百行高腔硬调的所谓政治抒情诗。不料,诗歌不能计分,我落选于自己的长项。

1978年夏天,参加过全国统考之后,我自信稳操胜券。不料,坏消息如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倾下:音、体、美三个专业招生规则已经修改,录取年龄上限是23岁,已婚的一律不取。冷冰冰的两条新规,像为我而量身定制——我刚满24岁,不久前才结婚。

我任教的公社中学正放暑假,窝在家听着别人(包括我的学生)拿到入学通知的消息,心情黯然。

一天,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邮电所的老郭,突然拐弯抹角打电话找到我,用河南味普通话说:“陈老师,有你一封公函,师大来的。” 

我说:“你快拆开看看。”

一会,传来他高兴的声音:“你被师大录取了。”

我大乐,又不敢相信:“你再仔细看看,别搞错啊。”

“没错。是美术系油画专业。”他肯定地说。

 2、“鲜衣怒马少年时”

记得报到那天,去车站接我的张斌带着草绿军帽,穿着涤卡质地四个兜的六.五式军官服,足蹬白色回力牌高腰篮球鞋。面对翩翩少年都市风,我立马感到省会与远乡的差距。

我们的影集中,都有几幅弟兄们带军帽,骑自行车的照片。六十年代中期以来,城市青少年苍白的花季只能用军帽军服点缀。机关干部,厂矿青工,演艺才俊,插队知青,街头混混,都云集军帽之下。绿军帽、黄军装、白球鞋组合的流行,曾在“蓝蚁之国”的冻土吹过一缕暖风。

如果说这副行头是鲜衣凶服(古人称军装为凶服),那么大链盒轻便自行车,就是坐骑。一群少年驱车疾驰,掀动“鲜衣怒马”式的视觉冲击,想必很是拉风。 

进校时,坚冰还未化开,急急试水的弟兄就以酷扮、以新潮服饰晃眼校园。远远看去,长发蓬松、上衣松松垮垮,窄腿裤紧绷屁股……不用说,美术系的。

因为有了年龄限制,七八级的平均年龄,比七七级学长小了一大截。系里老师以及学长喜欢说七八级是“油画班的娃们”“国画班的娃们”。如今“娃们”的娃都有了娃。再看老照片,当年背画箱的“娃们”一个个头发那么厚实,那么纷乱;明明稚气未脱,却留着唇须;还故作睥睨神色一副酷样。难怪家长不悦,路人侧目。

正如一首歌里唱的,春天来到花园“生活立刻就会变了样”。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个性张扬越来越被社会接纳,开始宽容人们的着装选择,正体现了文明进步。军帽军服渐渐退场,夹克西装还没来得及登台,美术系又以喇叭裤摇曳生姿。

看了电影《追捕》,警长的发型 “矢村头”从美术系男生开始流行。看了电视《加里森敢死队》,迈克式蛤蟆镜又成美术系酷男的标配。

那年,我发表的小说《太阳镜的标签》,写的正是身边故事。


3、另一类光鲜

上大二时,我穿过一件米灰色单西。张乐勤说那是西北师大学生里的第二件西装。他还说第一件是中文系的雪花诗人(以诗作《雪花》出名,后任省会教育局长)的。从照片看,我身上那件,品相如现在农民工筛沙子时穿的无异。


其实,西装不西装与男同窗穿着喜好无关。今天,除了极个别的礼仪场合,弟兄们都不穿西装,多的是户外夹克之类。新年前,陈东阳在高领拥颈的羽绒服上,套起一件三十年前的老款西装。看起来,鼓鼓囔囔地像是演绎怪诞的潮人。他自己颇为自得:“看啥?看身材?你们谁把旧西装能到套羽绒服上,一个个油腻男似滴!”陈东阳是美术系的大帅哥,当时大家公认他最像央视主持薛飞,现在不像了。话说回来,薛飞现在是啥样,我们也不知道。

遥想当年,同窗们一个个浑身油彩斑驳,加之背上脏兮兮的画箱,合成另一类光鲜,一种不可模仿的风度。为此,我们清高矜持,我们自以为是。一个小男生如此这般风度,却被心仪的外系女生笑话为邋遢。他沮丧之至,愤愤说来。我好生安抚:“记得吗?咱背着画箱去乡下写生,被农民伯伯当成劁猪匠,直接往猪圈里引……如果,那女子和农民伯伯同样眼力,说明她跳起来够不着你,是不是?”

小男生乐了:“大哥这话,兄弟爱听。绝对地!” 

真正的邋遢在男士宿舍。舍有奇葩“闻”所未“闻”,尼龙袜子久久不洗,居然能硬的像靴子一般立得起。那是纪明的袜子。纪明是高干子弟,在家是最小的孩子,也是班上最小的同窗,15岁上了大学才开始自理生活。

……前年中秋,浙江省博物馆举办纪明油画展,开展式上名流云集,纪明西装笔挺皮鞋铮亮,领带胸花辉映,笑容灿烂。

4、影视冲击波

异域文化进校园,见风起雨是电影。电影解禁,校园生活因而缤纷多彩。往昔只看过《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的我们,与现代电影艺术不期而遇,兴奋可想而知。学校附近的长风、万里、新兰三个国防科工委的大厂,经常在露天播放进口片。演出《警察局长的自白》《偷自行车的人》《塔曼果》等进口大片,只要挤进去、混进去,我们从来不缺“席”。哪有什么席呀!爬在树上,立在墙头,抱住电杆也要看。

有次,兄弟几个相约进城,去兰园影院看晚场印度名片《流浪者》。看完出来已是后半夜,公交不再运行。返程三十多华里路,大家一直在亢奋中,边走边唱边跳。寂静的夜空响起晃腔走板近似吼的歌声:“啊巴拉古,亚拉噶基西尼……”(电影插曲),偶有下夜班者以为忠字舞重现,吓得蹬起自行车飞也似地躲远。

一路闹腾,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五点,哥几个互相踩肩膀翻越大铁门,上午集体旷课。当晚,保卫科陈克敏科长先生对我说:“美术系有人后半夜翻北门,是你带的头吧?”我本是为蹭喝陈科长的酒而来,听话赶紧溜走。心想,没看到门房有动静,也没遇见谁个呀,他情报从哪里来? 

那年月,有电视机的人家极少。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连播期间,我找到父亲兰大地下党的战友,兰州第一毛纺厂书记于崇信家。于书记家客厅不大,我和弟兄们把住一台14寸黑白电视,全不顾他的四个美丽女儿被挤一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现在想起来,弟兄们真是没眼色。

《望乡》热播时,我又带弟兄们到外语系主任余杰教授家去看。教授妇人是俄罗斯族后裔,十一年前,她怀孕期间被关进群众专政私牢受尽折磨,女儿娜塔莎生下就失明了。看电视时,听她给两眼一抹黑的娜塔莎,极其耐心地讲述阿崎的故事,不由悲从中来。眼前的大悲苦,苦过电视演绎那些!

5、心中的“花儿”

毕业前的那个春天,学校组织在九州台山上植树。美术系和中文系,赛起“花儿”(甘宁青民歌)。一条山沟两面坡,聚音效果好,两边的师生心情更好。中文系的歌手不知是谁,现场串词者,是诗人、后来任西北师大文学院院长的彭金山。美术系我串词,歌手是来自甘南草原的陈沛林。大多数外系同学没有方言基础,听不来歌词,无妨气氛热烈,喝彩声声。

我们班的能听懂,几次艺术实践,在“洮岷花儿”流行之地差不多住过小半年。喝下养育“花儿”的清泉,纵马“花儿”的草原之后,就能理解为什么:
“‘花儿’本是心中的花,不唱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是这个唱法!” 

我在速写本记下的一首首“洮岷花儿”,无意中为三十年后写作《最美的‘花儿’献给你》准备了素材。

一面怀念遥远的森林草原,一面倾听陈沛林带来的 “花儿”,是油画班特有的享受:
“出了个大门往树上看耶
尕喜鹊做窝者呢
哎呀,我把我的憨墩墩么,就想着
就想着,想着……”
“撩开个门帘者往炕上看耶
白牡丹睡着者呢
哎呀,我把我的尕心疼么,就想着
就想着,想着……”

把心爱的女子称为“憨墩墩”、“尕心疼”,称为“阿哥的肉”,是大俗,还是大雅?比起西方人的夜莺、玫瑰、甜心之类比喻,是不是更本真、更坦诚、更痴请、更动人心魄。

我调北京前,和陈沛林共事一年多, 我在甘肃省人口计生委任职,他主持国家人口计生委一份面向全国发行的月刊《科学与幸福生活》。凡有合适场合,我定鼓动他登台放歌。他激越恣情、元气酣畅的演唱,把 ‘花儿’引进无数人心田。

6、马氏秦腔

马荣胜是另一类唱家,平时哼哼总是秦腔段子,最喜《铡美案》,吹笛子也少不了秦腔调调。唱秦腔讲究吼,马荣胜在全班面前放声吼过,只一次,还弄出些许不愉快,全怪我。

劳动课,清理塌陷防空洞现场。马荣胜应邀吼了一段《三滴血》,非常投入,非常动情。大家反映并不热烈,不懂呀!还好,听明白了其中一句:“你把我哭的,心软了……”

从深深的洞底拽出大疙瘩树根很费力,像拔河那样,大家协力拉绳。我喊号子指挥,随想随喊,怎么地就想起学马荣胜的秦腔来:“你把我哭地,心软了……”弟兄们跟起,边吼边拽:“软了!软了!嗨哟!嗨哟!”。

歇工了,有人还嘻嘻哈哈: “心软了!软了!”

马荣胜震怒,含泪发声:“你们糟蹋我没啥,你们不能糟蹋秦腔!”我赶忙制止闹腾的弟兄。

从此,班上不闻马氏秦腔,我追悔莫及。

艺术追求上,马荣胜很个性。大三以后,他的风景小品独树一帜,竹韵花影清新雅致。我们认定,他将会成为出色的风景画家。  

马荣胜对书法篆刻兴趣浓厚,我当时觉得他或许是玩玩。想不到十几年后,他竟成驰名省内外的篆刻大家。再巧不过,我刚写到这里,马荣胜发来一段他治印的视频。背景音乐是秦腔,他身穿藕荷色对门襟大褂俯首操刀,漂亮的卷发已变成满头飞雪, 手指树根般粗糙。我立即给各地同窗发去感言:但见华丽转身,那知攀援艰辛!


马荣胜的妻子曾是地方秦腔名角。他俩选择对方,各自收获了双重精彩。

7、只此一曲

胥肇平现在的文章,是名副其实的山居笔记。他在岷县山中修起一院平房,画画、读书、写作、喝酒,乐不思归。我和他开玩笑:“可以土豪,不能劣绅。”

独居山中,胥肇平与外界的联系多用微信。他时而发些抽象玄妙的言论,实在不好琢磨;时而宣示生猛情绪,叫人无言以对。前两天,他在微信里指责我写父母的作品:“大哥,以你那么好的文字,干吗写那种无聊篇章?谁没有父母呀!”

我当即回复:“欢迎一切批评,拒不接受这条。”

第二天,他来电致歉,说山中寂寞,来客喝高信口开河啦!多少年来,这类事儿可是不少,每每一笑了之,要不怎么叫弟兄?

胥肇平出身于大户人家。当年,红军长征到哈达铺(归原岷县管,现属宕昌), 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一行入住的药行深院大宅,正是胥肇平外公的产业。在此,毛泽东做出决策,把长征目的地定于陕北。那个大宅院,现在成了红军长征纪念馆。胥肇平的家庭,有着基督教文化背景,他从读圣经出发,走进许多宗教哲学著作。他有追求,时而偏激,偏激前提是思考,不像有些书画家脑中空空。

我们班同窗能“左右开弓”,油画、国画、书法都好的惟独胥肇平。他分配到岷县师范不久,学校被撤销,他的工作关系挂到山区农村学校。我向兰州教育学院院长黄中劼教授推荐了他。试讲那天,胥肇平画完示范写生,一句话没说就势蹲讲台下蒙头抽烟。黄院长说,画得可真是好! 但这样试讲,我没得办法接受呀。我调离定西前,协调文化、人事部门把他调进陇中画院,成为体制内的专业画家。

胥肇平高个长颈,小头锐面,相貌使人想起古书记载的秦国大将白起。他不多言语,难得唱歌,酒后唱过一首小调,歌词严正,曲调轻佻:

“这么大的窗子,这么大的门,
这么大的女子,啊门个(为什么)不嫁人?
老婆子呀,你坏了良心!”

唱着,顿足甩臂做指责状。

我逗趣:“人家的女子嫁不嫁人,你猴急啥?”
“嫑打岔!悄悄听……”接着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多年了,他每每酒后高歌,只此一曲。


8、读者.师者

新婚长别,家书万金。日复一日,每到课间操时段,我总要穿过连片枣园,行好长一段路去校收发室,为的是及早接应爱妻来信。

与我同行的总是苏谦。他去收发室,为看《参考消息》。

在兰州,我见识过不少天天不改口吃牛肉面的人,而几十年如一日盯住《参考消息》的,唯苏谦。《参考消息》只是他的阅读“小菜”,他“正餐”之丰盛,美术系无出其右。被师大图书馆工作人员记得最清楚的,是苏谦而不是别的谁。苏谦判断国际事件生发演变的先见性、准确度,叫人不可思议。我说他把一些吃这碗饭的专家甩出去几条街啦!浏览他的书柜,疑似属于国际政治类学者的收藏。这方面知识积累与我们的美术专业、与他执教谋生无关,关联的是放眼世界兼济天下的情怀,我想。 

刚刚走出文化专制阴影,翻译作品陆续面世。谁要有本新书,会被不客气地抢来抢去。主人倒成最后的读者也罢了,有些书竟传到外班、外系再也找不回来。在靖远分校劳动期间,苏谦带来一本新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悄悄说:“咱两先看,想法子别让人抢走。”我让他用旧报纸包个皮拿来,随手在书皮写上“论阶级斗争与群众专政”。他大笑:“哈哈!这下没人争抢啦!”

不比多数同窗狂热奔放,苏谦沉静地时候居多。他高度近视却目光犀利,说事论理总在最后发声,语言带几分柔软的尖刻。有次,弟兄们笑话我写不好字。他慢慢地丢一句:“笑啥?大哥几十年练成的三个字,你们谁能比过?”

“哪三个字?”
“拟同意。”

我说:“苏师从不做思索状,却把每句话都想的好好地才出口,难怪一口咬到紫肉上。厉害!” 

“苏师”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全系师生皆知,现在人们还以此称呼他。

苏谦有唯美倾向,他的画精致灵动,又不失磅礴大气。我想,如果坚持画下去,他一定能给画坛贡献独特的风格。毕业后,他踏踏实实地从教为师,教中学、教职业学校,现任兰州财经大学教授。甘肃省美协主席,苏谦所在学院的院长马刚教授告诉我:“苏老师教学很出色,他的课受到历届学生欢迎。”我想除了丰厚的专业学养、开阔的知识面,机智风趣的语言表达,也是成事之道。苏谦还是中国权威室内设计学术团体甘肃省的负责人。兰州的建材商城巨大幕墙上,有省内知名设计师群像,大咖拥簇,苏谦居中,很严肃,很优雅。


9、 两个人的九寨

在校最后一次艺术实践,是为毕业创作做准备,系里没有统一安排地方,任由自己选点。我选择去九寨沟,张乐勤、刘宣和女生高人模同往。

1982年初春九寨沟,还没有开发。不售门票,不通班车,没有客栈,没有饭馆和商店。除早晚赶着牛羊出进的牧人和偶尔过往的樵夫,一天难得见几个人影儿。山山水水野性十足,神奇景观比比皆是。

我们住在诺日朗瀑布(已毁于大地震)附近的林场工区。停止砍伐后,采伐工区成了管护单位。与工区相邻的,是九个寨子之一的树正一队。树正一队的藏民很友善,轮番在自家塔板房(木屋)请我们饮奶茶,吃糌粑、喝青稞酒。放下酒碗,藏民讲起仙女达娃的传说,讲魔鬼崖上下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讲香港人陈复礼来时,让寨子里的小伙子背着满包的彩色胶卷跟起走,后来那些彩卷就成了铺天盖地的画册、挂历、明信片。

下大雪了,藏民一大早上门叮嘱:“这天气,豺狗喜欢结伙游荡。野牲口里,豺狗最凶残,常把牦牛撵得滚崖,还能把熊猫撕碎。再说,山洞里窝了一个冬天的黑熊,也到出来的时候了,你们得提防!别往深沟里钻。”

恋爱中的男女是勇者。在刘宣和高人模看来,没有比皑皑冰雪见证热烈爱情更浪漫的,他们宁愿把天荒地老的山山水水当成是两个人的世界……

我和张乐勤去别处画,兰州话叫“有眼色”。

刘宣剑眉凤眼,现在美髯及胸。他画的灰调子风景别具一格,被誉为色彩魔术师。刘宣高人模双双南下几十年,弟子遍之江,两个人的世界现在杭州。他俩带我参观自家画库,把这些年的油画统统搬出说:“大哥,看上哪幅拿哪幅。”




油画家没有这么给人送画的,画一幅小画也得画十天半月吧,不容易呢。 

张乐勤的太太是省里“两会”上有席位、媒体上常亮相的名律师。他家境裕如,无须为卖而画,本人早就脱离体制,也不会为赶任务而画。自由自在,最适合潜心习艺。

10、永远的弟兄

要说坦诚豁朗,不能不说张斌。十年来,同窗聚会,餐前会有片刻凝重,大家用第一杯酒,遥祭远在天国的张斌。

 
张斌在兰州市图书馆工作时,图书馆还在市中心的中央广场、省政府对门。他办公室成了各地同窗联络处,没有手机的时代,找到张斌,就能找到任何一个同窗,就能找到油画班的存在感。无论谁有什么困难,找到张斌就找对了人。一直以来,他对往昔集体的维护,任谁也替代不了。

张斌高个疏发,面容俊朗,细目圆唇,表情阳光。交往向深,更中意他的厚道与才华。坚信这两点,我向诗人张家昌推荐了张斌。张家昌先生是位爱才的领导,他把张斌调进了省委宣传部。有几年,我和张斌同在一栋楼办公,楼上楼下天天见面,是知音,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1995年夏末,宣传部在漳县开会,张斌负责会务,邀请我参加。我当时没去,也没明说原因。事后,我才给他说,漳县我是要去的,不是去几天,可能得几年。

我在漳县工作时不少劳驾张斌,主要是为当地群众上省城寻医问药之类的事。他人脉广,又热心,把老百姓求助事儿办的妥妥帖帖。记得张斌的漳县人,可不是十个八个。

大二上学期,兰大教授、美学家高尔泰要我找人帮他抄《论美》书稿。我带张斌、陈东阳和张乐勤去。事后,高先生对张斌的字很赞赏,说如果学国画,这就是优势。

县里工作时,我看到省报上发表的张斌关于书法的文论。立即拨通电话,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的类似作品。可惜,他著文练字都没能很好地坚持,却把更多业余时间用来帮朋友,及朋友的朋友办这事办那事。张斌豪放任侠乐于助人舍得付出时间,交友无数,常为人情所累。

张斌不幸早早病逝,带走弟兄们心头一片灿烂的晴明,留下了久久不能遣散的阴云。 

11、同组的你

画室中不置备课桌,美术系没有“同桌的你”一说。往来更多的,是同组的你。艺术实践上山下乡,在一个小组朝夕相处几十天,总能留下许多集体记忆。有些,拿来嬉笑说道,有些,被小心翼翼收藏。

作者当年的课堂作业

我是班长,每次下乡编组,班主任老师总要把年龄最小的分在我的组。1979年初冬,我们到深山老林的林场作业点写生,住在农民工工棚。整条原木码起的工棚,有门无窗走风漏气,晚间冷的很。同组的你只好报团取暖,两个人打通铺,压上两床被子就好多啦。

班上有个活泼好动的小男生,五官清秀皮肤粉嫩,长发掩耳,咋一看像个美丽的小姑娘。林场作业点的一个精壮汉子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屋里的生铁烤炉不停地烧劈柴柈子,暖和得很。汉子很热情,坚持要小男生去他宿舍住。不知咋地,我觉得汉子热情中飘忽一丝暧昧,颇可诧异。接着,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纠结再三,我做出决定:任何人不许离开集体单独活动,不许以任何理由搬出去住。小男生想去暖屋,被我劈头盖脸一通骂得无声垂泪。大伙儿不由纳闷,好不端端地,大哥发飙为哪般?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的。离开作业点前夜,有个老工人酒后附耳相告:“我们那个老兄有毛病,你看破不说破,干散!(利索、有章法)” 啥毛病?断袖之癖。

12、各有雅兴

男生多贪玩,小同窗玩心尤重。没人打纸牌,也少见下象棋围棋的。玩啥呢?弹吉他、打拳击、学太极、蹦迪,课余生活不能说不丰富。

吉他、拳击热闹一阵,也就罢了。每个男生宿舍都有哑铃、拉簧,弟兄们练胸肌、练腹肌,热情一路走高,数年坚持不懈。“肌肉男”练成的过程,无意中成了磨练意志的进程,对学习和以后的工作,说得上一种积极准备。

各有各的雅兴,各有各的成色。马荣胜热爱秦腔,喜好民乐,吹笛子、吹箫样样拿手,因而结缘知音,牵手美人归。胥肇平俯身马家窑文化几十年,练就一双法眼,成了彩陶鉴赏的大咖,在收藏界颇有名气。杨树峰从美国回来后,热衷非洲鼓乐,短短几年练演,竟以“京东鼓王”声振北京宋庄画家村。弱弱说一句,当年在省直机关迪斯科表演赛中,我曾获得奔马奖。



我在中国国土资源报报社任职时,一天被邀请去听海外学者讲座。按外事礼仪,我穿起西服、打好领带,要了台车,赶到望京“798”美术基地的讲堂。主讲是去国二十多年的同窗范炳,他带自己的一拨美国学生来大陆游学。讲课结束,彩发色目的范门弟子们,一水儿对门襟大褂、吊裆裤,中规中矩地在台上打起太极拳。我坐台下,西装革履倒像假洋鬼子。

范炳对我说,2008年,美国经济萧条,他以白菜价收购了许多散落民间的中国文物。从此,开始琢磨这些东西。几年后,他出了一本厚如砖块,中英文对照,图文版相关专著。他现在大洋彼岸给美国人教太极拳。

我和范炳有过一次未曾谋面的交集。1985年,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赵养亭推荐我去甘肃电视台工作,干部处长刘立军负责协调此事。刘处长安派我去电视台,魏台长热情接待。他说:“还有人推荐了个画家,请你看看他的画。”说着,带我到一间空屋。摆的是几幅范炳作品。我说:“好!”

从此,我再未去过电视台。我当然有竞争优势,但不能让人笑话同窗弟兄争一个饭碗吧?范炳也未到电视台,他好像是从兰州铁道学院出国的。

十五年后,我任定西行署副专员,刘立军是专员。他开心地说:“哈哈,那次你要去了电视台,咱俩还能在一个班子共事?”

我说:“若去,那时受你领导。没去,现在你领导下工作。不是缘!”

顺便说一句,刘专员对我很信任,分工相当重,且非常放手。我调北京后,他当了省委常委。他说:“你要不走就好了……”
 
13、读有短板

有中文系校友调侃道:“你们美术系的不读书,多的没文化,和农村画棺材匠人有啥区别?”

我的反驳以同班王琼、姜建华为例。王琼先后在三所高校任教,现任苏州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他参与了室内装潢企业龙头老大苏州金螳螂公司的创办,并一直任这家公司设计总院院长。他出版发行过几本专业文集,几次出任国家级出国大型展览的总设计,在全国室内装潢领域,属于重量级专家。王琼的多彩,有读书底色。

1986年,我受命创办《丝路论坛》,请时任省出版社美编的姜建华设计封面。很快,他寄来初设方案,出手果然不一般。白底,橘红色的太阳下穿插几道浅棕、明黄,亮灰,使人联想起沙漠、绿洲、漫长的丝绸之路。学报封面,还没见过如此大胆泼辣的设计,简洁、抽象,既出格,也出新。强烈的视觉冲击,蕴含不一般的审美情趣,我立即决定采用。前不久,敦煌文艺出版社总编杨继军先生还和我说起,姜建华能读书,设计总有创新。他俩曾在甘肃美术出版社共过事。

对中文系学友反驳归反驳,我底气实际不足。坦率地说,班上读书风气是不咋地。多数同窗上中学时,初、高中一共四年。四年里,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不进课堂。课堂上,至少三分之一时间不讲文化科技。整个中学阶段就没有读几本书,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缺乏“书不负人宁毋读”的自觉。说来惭愧,学习西洋美术史,应该读的参考书那么多,我们仅翻翻《古希腊故事》《古罗马故事》了事。

我父亲生前曾对经常去家的陈东阳、张乐勤,还有油画班的“编外班员”知名律师张小娟等人,谈过一些关于读书的见解。他主张精深阅读,说其浮泛地浏览一百本闲书,不如把一本真正的好书认真读一百遍。他“下得死功夫,学到活本领”的论点,坚持的朗读、抄写、背颂三结合的学习方法,都是出自对精深阅读的理解。他强调要深入地读进去、带着收获读出来,最终把书本知识融入思想、活化为智能,转变成才干。父亲的见解,蕴含了他几十年办学经验,我们却没有很好地理解实践。

从总体上看,忽视多维度的文化修养,把阅读范围锁定在离专业最近处,是我们的通病,精深阅读更是共同短板。书到用时方恨少,短板制约着对艺术高地攀援。

14、在那遥远的地方

学习美术,最大的乐趣,在下乡艺术实践。我们油画班几次艺术实践都在藏区,先后住过甘南冶力关林区、兰州军区尕海军马场、白龙江源头郎木寺,以及四川阿坝九寨沟。所到之处人情敦厚,酒风热烈。



最是难忘在尕海,一个月里,天天画自己的画,骑牧人的马,也没少喝军马场的“拥军爱民酒”。军马场,喝酒的理由可是不少,有客来访要喝,送人出门得喝,打到野兔,套得嘎啦鸡,也能扯起酒局。积极张罗的是一位藏族军人,藏族人一般不说姓,他名带个龙字。我喊他连首长(正连职干事)。若干年后,他已经是团首长,在青海当县武装部长。还有位热心攒酒局的随军职工,是师大子弟,我们叫他小阮。小阮能把藏式踢踏舞——“锅庄”跳得出神入化。 

每次,肉菜还没上,主客就轮番“开战”。那情景,有点“痛饮狂歌空渡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劲儿。挥臂弹指,见招拆招,打一圈通官换一路拳:什么口是心非的大拳,什么正说反比的灯笼拳,什么绕口费舌的凤凰拳;还有且歌且舞,唱错、比划错,都得喝的酒曲儿《尕老汉》,等等。拳来拳往,急智反映、体育规则、尚武精神,要有尽有!

来到牧人帐房,又是一番情形。

“锅庄”奔腾,欢歌飞扬,心灵激荡,溶溶漾漾。

有位女歌手名叫卓玛草,翻译成汉语是仙女湖的意思。卓玛草高挑丰腴,沉甸甸的长辫垂下翘臀(骑手体态),黑红肤色映衬着珠玉般的白齿,面颊“高原红”似天敷胭脂,澄澈的目光,用王洛宾的歌词形容“就像十五明媚的月亮”。

她两手擎杯一展歌喉,满座惊心动魄。不能说她像仙女,应该说仙女像她。



画卓玛草,都有超常发挥。草原写生,大家画艺猛进。从甘南回来,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感觉又不一样了。

陈新民读本

陈新民:第一缕春风吹动谁

世上谋事就像是拾粪

弯的远了总能拾一泡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校园春秋


刘滢:我有个外号叫“范二”

庞沄:和女同学跳舞得了急性心肌炎
陈创:还记得大学同窗那些细节么?
吴工圣:我和我们宿舍的七条汉子
葛有彦:五朵金花今何在
张河:聊聊我们班里的几大“老”
张河:我们同学我们班
张小雪:大学生活,那些流年囧事

夏晓虹:我经历的北大留学生楼陪住

珊伊:我在燕园留学生楼的文化冲击
我们与北大留学生的陪住伴读生活
张健:“高干”足球队是怎样炼成的
吕贡呈:粮票不够的日子
梁进:我从劳动大学到南开的折腾往事
马莉:解冻时期的校园爱情故事
马艺华:歌曲串起我们的校园芳华
范明:我的复旦七年
黄子平:北大当年,文学社团轶事
顾晓阳:八十年代大学校园纪事
周小六:罢食学校食堂的日子特别开心
陈鸿仪:混在新三届里的"工农兵"
张玉秋:男同学给我课桌里偷塞水果
张曼菱:被春雨洗浴的北大
张勇:我们班第一学期少了三位同学
张宏:北大王楚教授帮忙学生修仪器
周小六:罢食学校食堂日子特开心
李宜华:一张小字报终结食堂包伙制
吕贡呈:粮票不够的日子
庞沄:40年前的脚臭和鼾声如雷
高经建:半夜两点才轮到我上机编程
刁承泰:重庆北碚小城的大学四年
张玉秋:男同学给我课桌里偷塞水果
王海军:梦也不想竟成真,有趣78级
陆华:常跑资料室险被传花边新闻
陈新华:牡师院,涅槃重生“大荒地”
陈益民:在夏都陶寺实习“挖祖坟”
尹中哲:难忘那年的唐河师范
张健:“高干”足球队是怎样炼成的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