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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陈新民:世上谋事就像是拾粪,弯的远了总能拾一泡

陈新民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城郊有个垫圈房



作者:陈新民



城市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行道,存在了千百年。各地对这行中卑微的从业者称呼不一。兰州叫尿客,酒泉叫垫圈的。我曾混迹垫圈的行当中,有幸结识了一位不寻常的老者。

1971年夏天,队里派我进城积肥。当时,县城除了革委会大楼里有水冲式厕所,其他机关、单位和居民区都用的是旱厕。酒泉人把旱厕叫做“圈”,我们这种人被称为垫圈的。

全城有近千个垫圈的,先前干这活的都是些老社员,而且多是光棍老汉,他们在农村无家无舍,所以进城一干就是好多年,插队知青进入这个行道,是近两年的事。

我们的住处叫垫圈房,是城郊烈士陵园边一间6平方大小的破窝棚。

窝棚有门无窗,采光靠的是屋顶上一个不大的窟窿。窝棚前面有个堆积粪土的场子,场边的几棵洋槐树,正好挡太阳、拴牲口。

时有牛车、马车、毛驴车、骆驼车停放在场上,队里的乡亲们进城办事,多的在我们这儿打尖歇脚,垫圈房也是生产队在县城的接待站。

散布在城边各个角落的几百个垫圈房,情形和这儿差不多。

除了我,垫圈房里还有一位姓马的独眼老汉。老汉个子长大、身板直溜,额高面长、悬胆鼻子、蓄着一抹八字胡,如果不是瞎了一只眼,够得上仪表堂堂。

他进城已有些年头了,可以说是个资深垫圈的,对个中的行行道道清得很。我喊他老汉,他叫我眼镜儿,两人内外有别配合默契,拉土垫圈、清扫厕所我包了,烧水做饭、侍弄牲口就靠他。

垫圈房背后有条小路,小路走到尽头是文化巷,巷子直通五七红专学校。我们垫的所谓圈就是学校的公厕。校园出进的人里,垫圈的地位最低下。见我蹑手蹑脚地走“猫步”,老汉冷笑道:“嗨!眼镜儿,弯了弯是个榆棍,怂了怂是个男人,做啥劲呢?把腰杆放展!”

以后,我赶着臭气四溢的毛驴车穿过校园时,常把皮鞭甩的劈啪乱响。

每天,天亮以前,我都要把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仔细地用城墙土把茅坑里的粪便掩埋起来,那土不能厚,厚了肥的质量差,也不能薄,薄了压不住臭味。下午,我还要赶着驴车去城墙下,拉回第二天用的土,然后再把厕所打扫一遍。垫圈这活是又轻松又自在,只是有时还要和其他社队的垫圈的们打打架,争抢粪土没得多少道理可讲,得靠拳脚解决问题。

老汉性格坚硬,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平常处事挺横。但是,他对动不动打架很不以为然,他给我说:“知道吗?狼里头最狠的是那一种狼?是绵狼。剑里头最快的是那一种剑?是舌剑。人人都觉得非打架不可的事,谁能说说就摆平才是本事。”

话说的老辣世故,我不知该怎么应对,就和他抬杠:“照你这么说,能说会道就是本事,咱大队几千号人里,数主任最能谝喘,他就是最有本事?”

“两码事!说要说的人服气,说要说的人愿意。马靠笼头栓,人拿道理管,主任几时讲过道理?他那是满嘴跑舌头,活活一个‘卖嘴的’。要说他呀,还不如旧社会的窑姐儿,人家卖那家当的时候,就没想着立牌坊。”他忿忿地驳斥我。

空闲时,我俩喜欢盘在土炕上吸着旱烟锅聊天。他问我:“你知道吗?我们穿的制服为什么是五个纽扣?”

他说:“那个五,代表的是五全宪法,是五族共和。”

他口音里不时夹杂着一半句京腔,动不动就来几句老子、小子什么的。他曾自豪地给我说“老子是打过日本鬼子的革命军人。”除了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和解放军,还有这等革命军人?他还常常说起一些地名如陕坝、归绥等等,说起百灵庙血战和傅作义将军,说起管喻宜萱夫人唱的《哪里来的骆驼客》……。这些,我都闻所未闻。

老汉会唱《大刀进行曲》,他满嘴没几颗牙,唱的荒腔走板不成调。但从他的歌里,我听出与广播里不同的一句:“前面有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你饶了我吧。怪声怪气的,我都起鸡皮疙瘩啦!要不,你再讲讲忻口会战也行啊。” 他笑了笑,并不计较我的不敬。

那段时期,看到别的知青招工招生进城回家,而自己因为所谓家庭问题走不成,我心情十分郁闷,少不了长吁短叹。他不厌其烦地劝导我:

“人是打节节活的,保不住哪天太阳就从你的门前过的。”

“不下雨的云彩飘走了,还有下雨的云彩呢。” 

“一辈子要想苦出个名堂来,要紧的是得有背受(承受力)!为啥自古少年得志不得长?缺的就是背受。”

这些话,经得起琢磨,我一直没有忘记。 

我问他:“你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现在却比我还穷,过去你耍人过吗?你风光过吗?”

“咋没?当兵吃粮的临后几年,老子是有名的‘马斤半’。信不信由你,那节儿,几时几我身上都背着一斤半金子,凭啥把那么多军饷交给我保管,凭啥?就凭老子忠勇双全,长官信得过、弟兄们靠得住。”吹了一会儿,他忽然瞪着独眼,恶声恶气地叮嘱道:

“记住,两个人说下的话风吹了!你可不能当走线绳绳(告密者)。”

我不会当什么走线绳绳,我记住的只是他在诉苦会上讲述的悲惨故事,还记着会场上群情激奋,口号不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我对那斤半黄金没兴趣,也不管他曾经是士兵还是军需官。我爱听他说道兵器,什么八路的“老套筒”、国军的“中正式”、老毛子的“水连珠”、鬼子的“三八大盖”和捷克造的“马克沁”机关枪,等等。他特别喜欢模仿各种枪声,可是从他的嘟哝里,我实在是听不出什么差异。

老汉虽然连一床囫囵被子都没有,却一直身穿中山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肮脏,风纪口永远系的严严实实。走路,他喜欢背过手迈方步;说话,他不时地冒出些训话的口气。一些社员讥笑他是“过的是叫化子日子,耍的是官家牌子。”

……村里老辈人都记得当年他娶亲的红火光景。听说“新媳妇生得桃红花色弯眉杏眼,像是从戏里走出来的”,那天,看热闹的人把小小的屯庄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啧啧:“老马家咋就修得这么好的福气来者?”

也有人嘀咕:“阳世上的事,太浑全了怕不大好啊。”

或许,说这话的真是个乌鸦嘴。

他把新媳妇娶进门不到两个月,就遇上抓兵。师管区的规矩是“家有三丁抽其一”,有钱还好说,没钱只有走人。看着正拉扯儿女的大哥和没成年的两个兄弟,他是掂量了再掂量,横下一条心就走了。

他多次给我说起离家前夜的情景:

“媳妇哭了整整一晚夕啊,泥人儿一样摊在炕上……,提起三十多年前往事,每每使老汉的独眼里泪光闪闪。

鬼子投降后,他被编遣回乡了。他到家才知道,自己从兵营起身时,媳妇已是病病歪歪、命悬一线。等他回到家后,人已“发送”,还没有“出七”。

老汉对亡妻感情很深,他给我说:
“媳妇得的是相思病,她是想我想死的!”

“有时候,我在睡梦里问她,你能等那些年,为啥就不能再耐活十天半月?耐到我赶回来病就会好啊。”

我问过他:“你不是常说独柴难着,独人难活吗,后来你为啥在不再成个家呢?”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念叨着“你不知道她的尕模样有多干散,她到上泉挑水,下庄的人都跑到上泉挑;她到下泉挑水,上庄的人又往下泉边跑……,后来,不让她挑水了,娘不放心。”

从绥远回来后,他再没有出过门。直到前些年修干渠把他媳妇的坟墓推平了,这才进城来垫圈。

老汉先前在大医院垫圈时还兼着一项“副业”——掩埋死婴,用社员的话说就是“送死娃子”。他从来不回避自己的这段经历:“那活儿,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得有胆!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怕个球呢。”

“送一个两块钱,那么大的医院,几年下来也挣不少呢。”说话时他不无得意。

 “这世上有些钱还真不好挣,就说送死娃,你得走远,送到荒郊野外没人烟的戈壁才行;得往深埋,如果前脚走,后脚就让野狗刨了,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老汉虽然胆大心硬,有时候也讲点迷信。他说自己从医院挣的钱最后都“还给”医院了,“为啥自那以后病多了?是不是把谁家的娃没送好,老天看不过眼,规整我呢。”

我回队不久,老汉的身体越来越扛不住活了,队里只得把他接回来,安顿在返城知青留下的一间空屋里养病,我们又成了邻居。回队后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整天沉着脸,很少言语,也不怎么搭理我。看样子,有多少故事要烂在老人心里了,我想。

我进城上学前给老汉道别时,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手,搓着我的乱发沉默许久才说:“我说过嘛,在世上谋事就像是拾粪,弯的远了总能拾一泡。”这是垫圈的行话。

以后我再没见过老汉……

如今,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旱厕早已成为被忘却的历史,垫圈的作为一种职业,也从五行八作中消失了。

有时,我会想起那些曾经处在社会生活边缘的人们。

我听说过,垫圈老汉中,解放前干什么的都有,贩卒车夫、驼户金客、散兵游勇、赌棍马贼……

我也看到,垫圈的知青们在改革开放后各有千秋,媒体频频亮相的、生意场上呼风唤雨的、下岗的、上访的、在高墙电网里怀念垫圈时的自由时光的……

城市完全翻新了,当年那么多的垫圈房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想它会留在一些人心里的。对两代垫圈人来说,破破烂烂的垫圈房何尝不是人生旅途难忘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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