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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丨马莉:解冻时期的校园爱情故事

马莉 新三届 2020-02-26

     老编的话: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新三届大学生即77、78、79级通常被视为一个群体,聚集了“文革”十年被耽误的人才。新三届以平均6%的超低录取率,成为中国当代史上难以复制的一代。


     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特辟“卌年”和“校园”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情侣简介

马莉与朱子庆

      

        马莉,诗人、画家、作家。生于广东省湛江市,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已出版诗集、散文集、画册17 部,诗歌作品被译介到美国、韩国等。曾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举办过个人画展。曾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国新经典诗歌奖。中国书画院艺术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作一级作家。现居北京宋庄画家村。


        朱子庆,朗诵家、诗歌评论家。1959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出版著作《中国新生代诗赏析》《瘦狗岭诗歌笔记》等多部。1983年获《诗刊》优秀评论奖。1986年发表《广东文坛为何静悄悄?》,1989年发表《文化:广州正在沙漠化吗?》,均引发广东文坛长达一年的反思与讨论,影响深广。2002年5月发表《与诗歌的庸俗和平庸作斗争》《无效的新诗传统》,在中国诗坛引起巨大反响,成为该年度中国诗坛重要事件。1995年出任广东卫视《每周一书》节目特邀主持人。1996年开过七星书舍和七星酒吧。现任“中国之声”演讲团副团长,喜马拉雅FM 朱子新语主播。广东省文化传播学会副秘书长兼南方现代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档案里的“不光彩”记录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同时也是她所爱的男人,这个女人不仅是幸运的,还是有福的。我的女友们都羡慕我的婚姻,甚至说我是被爱情宠坏的女人。不管她们说得多么地符合事实,我依然会追问一个很古老也很哲学的问题:爱,是不是一种缘份?我相信是的。


        在我的记忆中,最让我难忘的是在大学里的那场爱情故事,它曾被1978级的一位男同学描述为“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件。我知道这个事件在当时的特定历史环境下有着特殊的意义——表现为一种人性与一种体制的相互冲突,一种自然的爱情与一个异化的环境的相互冲突,因而,在当年同学和老师眼里的反响是不同的,我更知道在我的所谓的档案里至今还有着一个“不光彩”的记录:“在校期间谈情说爱违反校规。”


在女作家萧红墓前合影。1980年清明节早上6点半,中大中文77级几位同学和外语系林培瑞老师,相约从中大校园出发,步行走到广卫路车站 (大约步行两个小时,家住广州的同学在途中加入步行),8点半大家在广卫路汇集,一起乘公交车前往银河公墓。前左至右:林双璧、陈青、马莉、苏炜、林培瑞、单小蕾。后左至右:周小兵、张世平。毛铁举相机为大家拍摄,未出现照片中


        我至今还记得毕业那天我去广东广播电视厅报到时的情景,领导似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感到我就像卡夫卡小说中被审判的恐惧。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刚刚从“文革”的废墟中站起来,对新事物尤其爱情方面是异常敏感的。譬如谁和谁谈恋爱了,背后总会有人指手画脚地议论。我们就是在那个年代的纷纭议论中不顾一切地自然地谈着自己的恋爱,并且被视为异端和另类的。


        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至上的国度,一个人的爱情故事并不绝对地属于一个人,它为不同的时代的人所解读,它有着不同的命运和结果。记得大学毕业以后,我们陆续从新老校友,以及认识或不认识的文朋诗友的道听途说里,听到了流传的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的不同版本,大都带着欣赏甚至艳羡的表情;再后来,有报刊记者、电台节目主持人、电视台导演要我们对着录音机和镜头讲述我们的爱情故事;前几年有一本《82届毕业生》的书,还把我们大学时的“爱情故事”和照片奉为“八二届的经典”隆重刊出。


        《南方都市报》2003年7月2日曾用醒目的通栏标题《爱人同学》把我们的爱情故事用整整两个大版报道。2004年年末央视的《见证》栏目制作的节目则径直叫《爱情故事》。2007年春节刚过,凤凰卫视的节目制作导演来到我家,以“我的大学,我的爱情”为题把我和我先生请到《鲁豫有约》节目上,以现身说法纪念高考恢复30周年。


1980年冬天,中大小礼堂的阳台上,马莉模仿电影演员王晓棠的模样留影。同学林双璧拍摄


        在今天看来,我们这个爱情故事虽不无浪漫,但在当年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件——我们不仅受到上面的批判,而且在周围人群中也遭受白眼,以致我们毕业分配受到两地分居的惩罚,不能在一起生活……这一切就是因为我和他在读大学期间“谈恋爱”和“结婚”的后果——其实我们连结婚证书都没拿,那只不过是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进行曲而已。不久前,有个别书商甚至打上了让我根据我们的爱情故事写一本言情小说的算盘……这一切表明时代在进步,人们的观念在变化,再也不会对小小爱情视如洪水猛兽,反而却珍视起它的纯真来了。这实在是让人感慨万端的事情。


        最近中文系的同学们相聚我们又回到了亲爱的母校,最大的感觉是,学子们的自由主义精神已然发扬光大,男女同学成双成对地出入校园已习以为常。在我居住过的女生宿舍“广寒宫”附近,我亲眼看见一对男女同学坐在湖边的石椅上拥吻,一点都不在乎是否被人看见。可是当年,我们也来过这里,却是偷偷地来悄悄地离去。两相对比真有天翻地覆之慨。


        整整40多年过去了!今天,那个在我们内心十分珍贵的爱情故事,那个已经不再是爱情秘密的秘密,已经过去了。当年觉得未来是多么遥远和模糊,可是转眼就过去了。现在,是时候了,让我来讲述一个完全正版的爱情故事吧——

 

1978……

 

        1978年,那是一个典型的解冻时期,中国人在经历了整整10年的“文革”禁锢之后,思想像封闹了很久的地火一样,开始不断地开裂,喷出火焰,要把曾经被压抑的思想和情感统统释放出来。这一年中国人的精神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去被严禁的名著开始解禁,国外各种思潮和流派纷纷涌入,人们开始学跳探戈、迪斯科,穿高跟鞋、连衣裙和超短裙,开始烫发、留长发,开始学习外语……最让人惊喜的是,这一年大学恢复了高考制度。

1981年秋天,中文系77级同窗闺蜜马莉和单小蕾在中大广寒宫对面草地凉亭的花树下合影。我俩当年是中大舞台上的小舞友


        就在这一年春天,我考上了中山大学中文系,秋天,朱子庆也考上了中山大学中文系。康乐园十月,一个秋凉如水的夜晚,1978届全校新生开学典礼的晚会上,朱子庆登台朗诵了一首郭小川的《秋歌》,诗歌中的压抑与沉郁被他一口标准的北京音展现得十分深情、完美、生动,仿佛坚硬、沉闷、黑暗的天空吹开一扇窗子,飘进一缕明朗的清风。我在台下远远地望着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我十分惊讶!但是我还不知道这个朗诵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中文系的,只知道他是北京来的……


        那时候全社会洋溢着思想解放的热情,仿佛是八面来风,大读西方哲学,大谈读存在主义,个性自由大行其道。有一天我刚下课,在中文系的楼梯口外面遇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他和我们班另一位北京同学走在一起,正在谈北岛舒婷和食指的诗歌,他俩迎面朝我走来,我猛然听到喊着我的名字,我一抬头,是他!那个登台朗诵郭小川诗歌的北京男生!他很大方地告诉了我他是中文系78级的,名字叫朱子庆。他说他早就知道我的大名。他是不是还说了一些别的话,我记不清了……我只是记得他的手上握着一卷油印民刊《今天》,而他的眼睛,深情地并且死死地盯着我,明亮,大胆,洒满阳光!


        由于刚开始解冻,社会上的新思想、新观点也在主流报纸上呈现,学校的广播站也开始活跃起来,学生会负责人要求由同学自己来广播报纸内容,于是,大约在1978年冬天,我和中文系的另外两个女同学(陈青、张巧玲)积极参与学校的广播宣传,学校同意我们搬到中大著名的小礼堂二楼居住,为的是早上和中午能及时为全校同学广播,也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的作息时间。


1981年夏天,中文系77级的同窗冯淑萍、马莉、蔡东士合影。马莉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记得一个周末,我生病了,当时那两个女同学(都是广州同学)回家过周末了,我独自一人躺在小礼堂二楼上,黄昏时分,心里很想哭……朱子庆和我们年级的一位男同学张世平突然来看我,还送来一罐很高级的肉松……我记得这位朱子庆就是在中文系楼梯口遇见的那个叫朱子庆的男生!就是在大礼堂舞台上朗诵郭小川诗歌的那个78级男生!!虽然当时朱子庆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我觉得他的眼睛很深情,很忧郁,我觉得很温暖。


        1977级和1978级的中文系学生,在当年是思想最活跃也最解放的,除了课业和大量的阅读外,就是广泛与社会接触,参与和组织各种学术讨论和社团活动,办刊物,演话剧,组织一场又一场的舞会等等。1979年春天,我们中文系77级的苏炜、王培楠、周小兵、我、毛铁等同学在文学评论家楼栖老教授的指导下,办起了一本文学刊物《红豆》。

 

亲爱的小马姐……

 

        每当《红豆》出版时,这个叫朱子庆78级的男生就会打电话到女生宿舍广寒宫,约我出来散步,如果找不到我,他常常会写一个“便签”交给我们系的男同学或者女同学转交给我。这张便签的开头永远是“亲爱的小马姐……”并告诉我幽会的时间和地点。

1981年夏天,马莉和同窗闺蜜刘宏伟


        关于“亲爱的小马姐……”,我想特别说一说。这是一句让我当时听来心动的称呼。记得认识了朱子庆不久的某一天中午,我刚上完外国文学史课,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女同学陈青说“有一位男同学让我务必把这个重要的信亲自交到你的手上”。我很好奇地展开来看,第一句是:“亲爱的小马姐……”信的开头他竟然用一句我意想不到的开头语:“亲爱的小马姐……”那时候他就不用“同志”或“同学”这样中性的称谓了,而是直接称呼我为“亲爱的小马姐”。


        在此后的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小马姐”。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像俄国诗人普希金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里称呼“亲爱的达吉亚娜”那样亲切,也很像法国大作家卢梭称呼“亲爱的华伦夫人”那样诱惑。这个大胆的“亲爱的”称呼可以说挑战了当时风行全国的“同志”的称呼。这个大胆的称呼让我既胆怯害怕——因为那个时候的中国刚刚从个性压抑走向个性解放之初,人们对“亲爱的”之类的字眼是非常敏感的,是“小资情调”的,但同时也让我感到与众不同的另类和心旷神怡,因为我看到了在仍然封闭的中国竟然有如此大胆敞开的心灵。


        我之所以答应与这个男生幽会,或许在内心上我是想和他交流诗歌吧?其实我们所谓的“幽会”,只不过是相互之间切磋发表在《红豆》上的诗歌。他经常把收集到的各种民间交流的诗刊(如北京大学的《未名湖》、吉林大学的《赤子心》、北京的地下民刊《今天》等)塞给我。这些民间学刊在当时有一种格外引人入胜的魅力,拥有它就意味着你是在学术的前沿,是潮流的前卫。而我总是特别多地拥有着它们,当然是这个叫朱子庆的78级男生给我的,我们每次见面时总是讨论着那里面的诗歌。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这些“劳什子”的,但我在同学面前阅读的时候,总被人如饥似渴的目光跟踪着,我因此而深感自豪。


1981年12月,复习考试前,马莉和同窗好闺蜜林双璧一起去照相馆合影


        这个叫朱子庆的男同学,为了想接近我,他还把自己的诗歌用手抄本的形式亲手制作成了一册“牛皮纸诗集”请我批评。我很惊讶,觉得这个叫朱子庆的男生不仅另类,还很高深呢!而且诗也写得那么好!我被他吸引了。而当我把自己在暑假里写作的30多首诗歌手稿带回学校请他批评的时候,他却不曾说一句好话,而是一首一首逐句逐字地挑毛病,并且把所挑到的“毛病”亲自“眉批”在我的诗歌手稿上……

 

舞台上的兄妹

 

        1979年春天,为了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由苏炜和周小兵等人主笔的大型配乐诗朗诵《潮满大江》彩排,朱子庆出演“五四”愤青毕磊一角,留着长发,围着长围巾,身着灰色长衫,我和同班的女同学单小蕾共同担任导演。在导演过程中,我难免要对那些动作不太合规范的人耳提面命,搬搬弄弄……而朱子庆此人嘛,每次我快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故意把动作做得不合规范,为的是让我对他多看一眼,多指点一番。我呢,当然乐得当他的老师。


        排练结束以后,朱子庆就送我回到女生宿舍“广寒宫”(中山大学最著名的女生宿舍:红墙碧瓦、古色古香的建筑,住着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和留学生)。我们俩到了广寒宫门前总好像依依不舍,来回地徘徊,我们依然是只谈诗歌,不谈爱情,最后分手时经常在深夜1点至2点,甚至凌晨3点或4点。


1981年夏天中文系77级四位女同学合影。前左至右:马莉、郭晓莉,后左至右:张巧林、刘宏伟


        那时候,排练和演出是我们经常的课外活动。记得1980年寒假过后我回到学校,在同班同学苏炜编剧并导演的六幕话剧《同辈人》中,碰巧我和朱子庆扮演一对亲兄妹角色:他扮演辛若彬,是哥哥,一位年轻的民主战士,“四五运动”英雄,散发传单者;我则扮演辛灵,是妹妹,一个正在谈情说爱的思想简单且幼稚的女孩子。我们几乎天天晚上在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排戏,经常排戏到深夜。然后,他送我回女生宿舍——广寒宫,我们在分手时候总是依依不舍,好像还有说不完的话,但我们并没有谈爱情,谈的仍然是诗歌……尽管没有谈情说爱,但这样的土壤是最容易滋养和催生爱情的。

 

暑假,在北京……

 

        1980年暑假,我和我母亲及我妹妹一起去上海、北京旅行。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朱子庆天天幽会,他天天早早地来到我下榻的《人民日报》招待所门口等我,他带着傻瓜照相机,带着他父母做好的干粮(面饼之类)及水果等,他当导游带我去北大清华香山故宫长城游玩……我们在那几天近距离的接触中彼此感到很默契,很投缘,很相知……离开北京时,在火车站上,他手拿我刚发表在《人民日报》的上组诗《湛江剪影》朗诵着,并且还给我提了不少意见……


        虽然当时我有些小小的受伤害的感觉,但我觉得他的批评能使我的语言更精确更纯粹,我觉得真正的爱护就是这样,不是简单的恭维,而是真心地希望你好,他是真心关心我诗歌的第一个人。回到家以后,我很快收到他一封信,我立刻回信问他:“我离开北京后你自己又去了哪里游玩呵?”他回信时用了一个很难忘的比喻,他说:“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我知音远遁顿减山水兴!”这话让我感到我们的心贴得很近。开学后,我们的幽会更加频繁了……

中文系77级马莉、华晓瑜与戴墨镜的外语系越南女留学生合影

 

他写给我的情诗

 

        1981年寒假,我回湛江的家过年,而朱子庆不回北京的家过年,他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苦读。他给我的信中流露出他寒假时的苦闷心情。我回学校后,他第一个来看我,那天下午,在回宿舍的路上,他从白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他的照片送我。那是一张他的三寸单人照,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一脸的忧郁和伤感。然后他又拿出一叠诗歌手稿给我。原来那些诗歌手稿是他在整个寒假中写给我的爱情诗——致ML。


        我回到宿舍仔细地读了他写的爱情诗,我很吃惊,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写出这么优美的爱情诗,我也没有想到这些优美的爱情诗竟然是为我而写的。我被感动了,我被他优美的诗歌语言和真挚的爱情而打动了。而他也不隐瞒地告诉我,在整个寒假里他害了“单相思了”。这一组诗歌当中的一首最为感人,标题是《上帝啊,为什么让我遇见她——致马莉》,这首诗后来在中文系紫荆诗社举办的征文比赛中还获得了一等奖呢!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特殊的“江边幽会”,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晚自习之后10点多钟,朱子庆像往常一样坐在小礼堂对面的草地上等我下楼。其实朱子庆下了晚自习就会经常独自坐在草地上望着小礼堂窗户的灯光等我,约我去中大北门的江边散步。那天晚上,我们在江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因为我们都上大三了,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内心不免有些伤感……


        夜深了,我们靠在岸边的栏杆上,看见江中的船只来来往往,朱子庆忽然感慨地问我:“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没有回答。他紧接着又问一句:“我是说我们今后能够在一起吗?”我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他说:“我是指今后,或者说永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马莉对照片中的四位同窗男同学如是说


        我不知怎样回答。朱子庆一指系缆江边的小船说:“打个比方吧,我现在就像这只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而斧子握在你的手上,小船是走是留,由你来决定。”就是他这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紧接他又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刻骨铭心的话:“我爱你,如果我因为大胆地向你求爱却被你拒绝而失去了你,我会终生痛苦,但我绝不会后悔;但是我如果因为怯懦不敢开口而失去了你,我将会后悔终生。”这句深情的话让我至今想起来仍然震撼不已。


        从那以后,我们更加大胆地双双出入图书馆、资料室、大课堂、饭堂及一切公共场地,并且搂肩搭背,我们在中山大学花草茂盛的校园里、湖泊边、竹林里、小路上读中外诗歌,经常是朱子庆站在树下给我大声地朗诵诗歌、诗剧,而我则坐在草地上倾听。那段日子,朱子庆写了许多献给我的爱情诗,他站在我的面前深情地忘我地朗诵给我听,这些诗我至今都珍藏着。当时我们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人存在,我们几乎从不分场合,根本无视他人、无视老师和同学的存在。也许,这种“不轨的行为”打破了在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算是最难攻破的一道防线,因为那时候的社会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呵。

 

“我们结婚了!”

 

        1981年3月,我收到《人民文学》和《北京文学》汇来的两笔诗歌稿酬,于是在3月的某个周末,朱子庆兴之所至地邀约了演话剧的北京同学和几个好友小贺我的诗歌发表,记得有1977级的张世平、毛铁、周小兵、华晓瑜、陈青、单小蕾、林双璧等人,还有1978级的区进、何东平等人;1979级的刘丽萍、伍小红、曲志红等人。我们在学校最漂亮雅致的小礼堂二楼举行了一个小型舞会。广州的同学还从家里带来了电炉和录音机,我们自己则买来啤酒和糖果,还有青菜和鱼……晚宴开始的时候,大家举杯祝福了我们,录音机里《婚礼进行曲》和当时流行的电影主题曲《人狼恋》交替响起,大家翩翩起舞……


1980年5月,中大小礼堂前,中大中文系77级马莉与78级同学朱子庆恋爱纪念照。林双璧拍摄。这张照片在2002年央视“ 见证”《梦开始的地方-我的1977》 第6集“ 爱情故事”节目、凤凰卫视鲁豫有约“ 我的1977,我的爱情故事”节目及《南方都市报》特别报道“ 爱人同学”等专题制作中,均用作题图,2003年1月由广州出版社出版在思想界与文化界引起震动的《八二届毕业生》 一书中,此照片被喻为“ 八二届的经典照片” 


        第二天校园里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同学见了我就问你俩结婚了?我有点儿诧异,昨晚只不过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游戏,哪里是结婚呢,连订婚都算不上罢。可问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你们结婚了吗?”“听说你们结婚了?”“你们是真的结婚?”“你们闹着玩呢还是真的结婚?”“小马小朱是在玩过家家吧!”“你们吃了豹子胆,难道就不怕吗?”一时间同学们中间吃惊的、欣赏的、怀疑的、反对的、暗笑的种种目光应有尽有,我竟然也被这些同学的询问弄得既好奇、又冲动、又有些迷惘起来,就索性认下了这个说法,不论谁再问我都这样回答,也仿佛是向世界宣告:我们结婚了!我们还把买来的糖果当作喜糖包成一小包一小包,就像玩过家家一样,分送给老师和同学们品尝。


        当所有的人吃惊地问我们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向他们一板一眼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结婚了!”过一会儿想想又补充道:“我们是精神结婚!”于是各种说法加传言就接踵而来啦。有说我们反潮流反传统,也有说我们思想解放或开放,还有说我们是张扬个性甚至性开放之类。同学和老师们都万分惊讶,反应各各不同。有些好心的同学劝朱子庆:“马莉只适宜作情人,不适宜作妻子”。也有同学劝我:“朱子庆太浪漫,太神经兮兮了,这样的人作丈夫没有安全感。”可是我们哪里会想得那么实际,我们只是在诗歌的惯性中滑行,而且渐行渐远……

 

轰动全校的爱情“事件”

 

        很快,这场爱情被当成一个“事件”终于传到了系领导那里,又传到了校领导那里。时逢教育部某部长来广东高校视察,抓典型,于是我们就成了“问题人物”。

两个同窗闺蜜马莉与华晓瑜,1981年夏天摄于中大女生宿舍广寒宫对面的草坪上


        有一天系领导找我谈话,口气很硬。开始我不予理会,但后来系领导多次找我谈话,也找朱子庆谈话,强令不准我们再继续谈恋爱,并且一定要我写出书面检讨。后来我的闺蜜陈青告诉我,系领导和教育部的人最初是找到她了解情况,说如果马莉和朱子庆真的结婚了,就是违反校规,要处理退学。


        陈青感觉事态严重,信誓旦旦地用人格向领导保证:他俩是玩家家,决不是真的结婚。为此她还特别赶到男生宿舍,叮嘱那天参加派对的男生:大家一定要否认马莉和朱子庆结婚!


        尽管有同学们帮助开脱,我在当时的高压之下,不得不作了所谓深刻的检讨(我的检讨书至今还放在我的所谓的档案里,我走到哪儿它就跟着我到哪儿)。在这样的高压下我们的爱情就转入了地下状态,真正通过“递纸条”传递消息。


        这个叫朱子庆的男同学面对强权丝毫没有后退,而是更进一步地接近我,更大胆地采取了“递纸条”的写信方式。在图书馆我们俩互相给对方占座位,事先通过纸条告诉对方;在资料室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只用纸条传话;晚自习到九点半,他就写纸条告诉我在楼下某一棵大树下等着,一前一后相约去幽会;周末想去某个展览馆看画展或者电影或者摄影展之类,他都是事先写好纸条让同学传来告诉我在哪里碰头,而我也会回一张纸条表示答应与否托同学再传递给他……这简直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在搞革命嘛!那些给我们传递过纸条的同学这样形容我们。

1981年底中文系77级的同学在广州华南植物园游赏。前左至右:单小蕾、马莉,后左至右:毛铁、苏炜、张世平、周小兵


        最难忘的是,当时许多同学都在暗中当过我们的红娘,保护过我们,为我们传递约会的纸条,这些同学的名字我是不会忘记的:陈青、张世平、吴晓楠、单小蕾、谭一鸣、华晓瑜、刘丹、毛铁、韩一虹、林双璧、冯淑萍、何东平、简德齐、吴鸿清、潘伟健、区进、常丹琦、钱梅、曾世平、陈晓枫、黄令华、李湘湘……是他们的友情和理解掩护了我们;还有保护过我们的教授,他们的叮嘱与关爱无形中使我们从盲目的狂爱中变得明慎起来。


        记得1982年春天我快毕业的前夕,研究当代文学的黄伟宗教授让同学何东平给朱子庆递一个话:“这个时候最要小心保护自己,别让别人拿到把柄,这样对毕业分配不利,因为已经听到有老师在会上说你们的事情了,对于你们的谈恋爱极为不满。所以一定要小心地保护自己。”何东平把这个话告诉朱子庆,朱子庆告诉我的时候,我俩都很感动。不久黄老师为了在道义上支持我们,还专为我的诗歌创作写了一篇评论。


        研究当代诗歌和民歌的金钦俊教授是我们十分尊敬和相知的老师,他在这件事情上从不指责我们,对我们爱护有加,在那段遭受议论和压抑的特殊日子里,我们双双出入他家,中秋之夜还被他邀请去赏月吃月饼,谈诗,谈心,无所不谈,他甚至还把他的不幸婚姻也告诉了我们……这些都给我们极大的鼓舞。


        研究现代文学和研究鲁迅的专家饶鸿镜教授,他的身上有一种鲁迅的批判精神,他特别惜才,我在中文系的资料室门前遇见他,他关切地询问起我俩的事情,他说:“听说你们结婚啦?”我说还没有。他说:“那么只是谈情说爱而已?”我说是的。他说:“很好,很好,祝你们一帆风顺呵!”


1981年夏天,中大女生宿舍广寒宫对面的凉亭草地上,马莉抱着吉他留影。同学华晓瑜拍摄


        研究先秦古典文学的卢叔度教授,他不仅是我的老师,也是新中国成立前我的姨妈的老师,他对我们更是爱护有加,多次邀请我们这一对“问题人物”到他的家中作客,请我们品尝师母包的饺子。他的孙子满月了,邀请我们去吃喜酒。他关心着我们的学习,还关心着我们的分配去向。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研究唐代文学的黄天骥教授、研究港台和海外文学的王晋民教授、研究当代文学的李笑新老师,以及中文系资料室的几位女老师……总之,许多从事专业研究的老师对我们的眼光是慈爱的、善意的、友好的。这就使得我们在那十分惧怕的日子里感到有依靠而不会太惧怕。


      想想看,有如此多的老师与同学、参与了我们的爱情事件,这难道还不够“轰轰烈烈”么?


        多年以后,广东电视台一位主持人在采访我们的爱情故事时问朱子庆:“你为什么爱马莉?”朱子庆说:“在我看来,马莉就是诗歌,和马莉在一起就是和诗歌在一起。”这句话让我感动至今。如果这句话是让我来回答的话,那么我的回答是:爱他同样是因为热爱诗歌,是想和诗歌朗诵家及诗评家在一起,是想让自己的诗歌永远进步。

1981年夏天,中文系77级马莉与同窗闺蜜冯淑萍合影

 

两地分居作为惩罚

 

        当我们在爱情的甜蜜中相互欣赏并憧憬着未来时,没有料到的是,我们在毕业分配上却尝到了天各一方、两地分居的苦果。在我们的坚决请求下,当时的系领导仍不肯将我们分配在同一座城市(无论是分在北京还是广州,名额绝对大把),结果我们受到的惩罚是:被迫分居两地——广州北京,长达三年之久!


        后来我们为我的北京调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终未能遂愿。再后来,在78级男同学张硕城的帮助下,在广东省文联鲁迅研究专家郑心伶的帮助下,朱子庆才调来了广州,我们才终于生活在了南方同一个城市……


        至此,一对中山大学77、78级中文系学生,在改革开放之初考进大学,因为诗歌而很自然地相爱,而不顾周围环境的压力,却遭遇到来自体制里组织的压力,逼迫我们写检讨,并以两地分居作为对我们在大学谈恋爱的惩罚……终于划上句号了。


        当然,这个故事的结局,正像所有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相亲相爱的幸福的生活。


(2006年4月15日写于广州星河湾,2017年12月15日改定于北京宋庄画家村) 


 中大中文系77级同学毕业前郊游合影:马莉、蔡东士、梁振东、曾建群

 


附:朱子庆当年写给马莉的爱情诗(此诗获当年中山大学紫荆诗社诗歌征文优秀奖)

 

上帝啊,为什么让我遇见她


——致马莉

 

朱子庆

 

上帝啊,为什么让我遇见她

是为了安慰我的寂寞吗

饶恕我把,仁慈的上帝

快些为我熄灭她吧!她呵

定是精灵幻化的小蛮妖,不然

怎么闪闪烁烁总难接近她

我已经被折磨得够啦

 

那双小鹿似的活泼的眼睛

多么迷人,又多么可怕

在我们接视的最初一瞬

闪电惊飞了树梢的昏鸦

心儿别别,抖落了寂寞

仿佛万点繁星簇拥着它

这勾魂摄魄的眼睛呵


从此心儿不由我来作主

像笼中的小鸟儿窥伺着她

见到她,就搏动得分外有力

听到她,会兴奋得乱扑不暇

我说这就是小蛮妖的魔力

浅浅一笑竟叫你冰销雪化

这个蛊惑人心的她


马莉在中大校园大礼堂表演西班牙舞,

1980年春天。单小蕾编舞

 

你的柔情,你的倾诉

她似悟非悟全都收下

她的微笑,她的秋波

温柔多情却难辨真假

那令人爱恋却难近的矜持呵

似亭亭玉立的绝尘之花

你又怎能奈何了她

 

从未有过的幻想和噩梦

从未有过的空虚和牵挂

无端的烦恼令人窒息

怨怼里写下多少痴话

你的痴话又有谁能理解

听她说:“呵,多美的句子”

你却心痛得无以复加

 

我算尝尽了寂寞的滋味

午夜的江笛,黄昏的飞鸦

我算参透了恋爱的玄机

一夕欢会,十日牵挂

这就是幸福?快还我宁静吧

可命中的上帝又是谁呢

自从那天我遇见了她

 

(写于1981年2月23日中山大学)

 

 

马莉近影


文图由作者授权本号推送,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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