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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雷颐:精神启蒙远未完成

2017-07-10 陈莉莉/雷颐 新三届

人物简介

雷颐


       雷颐,祖籍湖南长沙,1956年,出生于湖北武汉;中学毕业下乡当农民、参军当兵、复员当工人。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历史系,1982年毕业考研,在吉林大学获历史学硕士学位。1985年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至今,现为研究员。其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著作《取静集》《时空游走:历史与现实的对话》《雷颐自选集》《经典与人文》《图中日月》《萨特》《被延误的现代化》《历史的进退》《历史的裂缝》等。



       1978年那一年,22岁的雷颐在三个身份之间腾挪转换——前3个月,是空军地勤“修飞机”的一名军人;中间6个月,是工人;自9月起,成为一名大学生。对于人生中的这一年,雷颐说他个人成长的版图上有着国家快速行走的足迹。


       曾经有过作家梦的他,成为以研究近代史为主题的历史学者,译书、写书、写专栏、写博客、做微信公众号,在不同的时代,通过不同的渠道和途径,将所知所想以及感慨撒向广袤无际的人间。


      面对那段历史以及当下,雷颐认为,“精神启蒙还没有完成。社会转型正在进行中。”


        应该这样,但真的会这样吗?


       高考制度恢复第10年,当时的环境给雷颐的感觉是,“好像没有人觉得高考恢复是一件非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在步履匆匆地往前走,没有人来得及回顾。”


       高考制度恢复第20年,雷颐发现相关主题的文章相继出来,也有零星媒体找他做采访。


      高考制度恢复第30年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一个叫王利芬的记者以“高考恢复30年”为主题采访了雷颐。那天他说了很多,感慨了很多。


        而“高考恢复40年的时候,话题还会这么热”,这个“热”让雷颐意识到,“那段历史并没有过去,它仍是现在生活的一部分。”


       高考制度是“文革”中最早被废除的全国性制度。那年雷颐10岁,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正式地上过学,中学毕业后就与同龄人一起下乡。


       废除高考制度后产生的矛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直存在,大家也都没有想到会恢复,直到1977年的下半年。


       要恢复考试的信息先是传出来了,大家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想真的会这样吗?“突然之间,报纸公布考试的消息了,整个社会很振奋。”雷颐回忆。


       雷颐说现在有那么多人对邓小平怀有很深的感情,是有原因的。除了让1977级的考生紧急考试以外,有一个小插曲,因为时间紧,又是计划经济,没有那么多纸张来印考卷,当时很多印厂在印发其他的书,所以要停印其他的书,用那个纸张来印考卷。


       “这些实际上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人们感觉到这个社会要有一场转变,但是要转到什么程度,大家不知道。”


       雷颐插队的村里有一个“文革”前的大学生,“那时大家都佩服他,确实是通过自己考上去的。”村里人一谈起他就是骄傲,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常识,中国人要重视常识。”


渴望去人间


        1975年,雷颐从下乡的农村到了部队。他用“修飞机的”形容那段在空军当地勤人员的当兵时光。与下乡时的氛围不一样,当兵时周边大学生比较多,知识氛围浓厚。


       1978年是雷颐到部队的第三年。他所在的空军机务部队,当兵第一年的前8个月基本是学习阶段,学习结束后下到一线磨合,第二年才可以独立工作,第三、四年往往是工作经验相对慢慢丰富的时候。家里人给他写信说,高考恢复了。他们知道雷颐一直有考大学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读书。


       但是部队里不能随意考大学,他要考大学,就得申请复员。但是机务中队的领导不同意,雷颐去找了机务大队(相当于陆军营级)的教导员。这位教导员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雷颐在一次两人共同将电瓶车从就要启动的飞机上拔下来的时候,跟教导员说他想复员考大学。教导员同意他复员,还在电瓶车上写了一个数学公式,雷颐不会,他对雷颐说,“你回去之后还得好好复习。”


       复员后的雷颐当了一名车工。车工需要学技术,但他没时间再去学技术,所以白天就拼命干活,晚上好好复习。


       复习了4个月,7月份考试。雷颐报名加试外语,并找了一个老师做了辅导。这次英语加试是他第一次碰到有选择题的考卷,乱选了几个,得了14分。分数下来以后,雷颐选择了吉林大学。


        选什么专业?他很犹豫。自己对文学、哲学特别感兴趣,但是父亲认为只有科学技术才能救中国。不过结合自己的经历,雷颐说他对社会问题更感兴趣。他看过《在人间》《我的大学》,他想成为高尔基那样的小说家。


       “但是小说家需要上大学吗?什么专业适合我呢?考古最适合,每天在野外。回来素材都可以写小说。”当时选择考古的人很少,雷颐的分数要差几分,因为当时的考古专业被分在历史的名下,所以雷颐既没学文学、哲学,也没学考古,就学了历史。


       如果真如他父亲的希望那样考理工院校,雷颐说他应该会考地质或者石油专业,“并不是对这两个专业感兴趣,而是对这两个专业的工作性质感兴趣,经常要在野外。”他喜欢双脚踩在泥土里的感觉,真实、自然。


       回首往事,雷颐意识到,“从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开始,我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社会的命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人的自我设计”被提了出来


       上了大学以后,班上最小的同学16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最大的32岁,有过丰富的社会阅历。这并不是个案,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是这种情况。


       彼时,正值国家拨乱反正时期,那一批的学生尽量多招,一时之下校舍、老师都很紧张。


       雷颐所在的宿舍一共住了14个人,“现在人很难想象在一个14个男性的宿舍里,每天白天晚上谈论的都是包产到户、政治改革、亚细亚生产方式,从来没人会谈到性、爱、女孩。”


       关于爱情的讨论还是因为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那是全国各行各业都讨论的话题。那桩在特殊年代里而生的婚姻,因为社会的变革,两个人要离婚,那么这场离婚到底道德还是不道德?


       还有一个争论也特别激烈,起源是潘晓写的《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引发人们对于人生的讨论,就是一个人能不能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权力,而这篇文章把“人的自我设计”提出来了。


      这让包括雷颐在内的青年学子感到好奇,“人们被压抑得太久了。”他说。


       雷颐至今对自己进了一所综合性大学感到庆幸。他甚至认为“年轻人最好上一所综合性大学”,因为你可以接触到各种你曾经没有接触到的。


       比如他没有学过高等数学,但是高等数学专业的同学会把核心的理论讲给他听。一个经济系的同学,“通过东欧的改革经验意识到,改革首先是经济体制的改革,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市场经济最重要的是价格体制的改革。”改革的实践过程中充满了技术性,这都是实实在在需要脚踏实去做并且推进的。但是这个技术性并不太被当时的青年学子注意,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讨论宏观的大话题,都是“中国应该怎么办、中国应该向何处走”。


       当时吉林大学、北京大学是全国保有法律专业的仅有的几所学校。一个法律同学说了“无罪推定”,这是雷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虽然现在这个词和“犯罪嫌疑人”一样已被普及,但在当时,“它们太罕见了。”


      上了大学以后,雷颐说他才明白熏陶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同学、师生之间平等、自由地对话,很多知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就学到了。一个更综合、立体的人也逐渐形成了。


       从前只听说过但从没读过的书,如洪水般地涌进渴望知识与变革的年轻人的世界里。


      比如说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后来雷颐与国际学者在一起交流时,对方说存在主义在西方非常热的时候是1950年代,1980年代时已经不再有那么多拥趸了。萨特的两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和“他人即你的地狱”,雷颐说,他就是通过这些话,才意识到没有谁来规定你必须是什么样的人,关键是你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这个时代人们有相当大的选择自由,“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才会意识到这样的话有着什么样的启蒙意义。”

   

      那时候波伏娃的《第二性》还没翻译过来。“虽然了解得不多,但是还是有一种启蒙性。”


       2017年5月24日,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在北京电影学院礼堂召开颁奖典礼,向白桦颁发第三届中国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这个消息让雷颐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他用“人们还没有忘记那段历史”来形容这个“应该的奖项”。


       “当时整个时代人心振奋,都在想着怎么往前进,人们对于信息也非常敏感。”但毕竟“那是中国思想最解放的年代,虽然很多思想比不上现在,但是你能看得到变化,一天一个样,虽然有时候变化也是进进退退,但是总体还是往前进的。”


       整个1980年代对于雷颐来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精神启蒙。这个启蒙是与尊重知识联系起来的,而高考就是在各种元素的排序中把知识、文化放在第一位的制度,“这个时代朝气蓬勃,热情向上,人们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憧憬。”



启蒙还未完成


       1985年从吉林大学研究生毕业后,雷颐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在此之前,凭着在学校里突飞猛进的英语基础,他已经尝试翻译著作,1989年后陆续出版的三本译著《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成为他个人出版史上最先探路者。


       三本译著隔几年间会加印、出版,雷颐说他看到了这个知识领域在中国的生命力。尤其是《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不但受到读者的欢迎,作者柯文也喜欢雷颐的翻译。所以当柯文著作的另一个译者林同奇翻译的《在中国发现历史》由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时,柯文找到雷颐请他校对,同时写序。


       读书、写字、传播,对雷颐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工作,时间安排如上世纪80年代对他一样,“充满了自由”。他没有完全安坐于象牙塔,而是随身携带一只功能强大的录音笔,一台跟随自己多年的商务笔记本,从一个人群奔向另一个人群。他通过不同的与大众接轨的渠道和途径,表达他的大众历史观以及对当下的关注。


       雷颐写过一篇《背景与错位》,他说就是想研究产生于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怎么应用于东方。改革开放近40年,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也在更深地融入全球化,“在这个过程中怎样对待启蒙,怎么对待外来文明、外来文化?这是一种重大课题。”


      他研究知识分子群体的困惑,也研究知识分子个人史,比如胡适、张申府等,他找资料、翻书籍、做各种寻访,试图从历史的缝隙里将细节打捞出来,再晾晒给现在以及未来的人们。


       无论是演讲还是写作,对雷颐来说,都是在撒下理性的种子。“历史与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现实从历史发展而来,历史里的基因或者元素通过不同的方式在现实里显示出来。”雷颐说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传播,“让近代以来的发展以及社会转型能给人们以借鉴与启发”,而此是他作为知识分子尤其是历史学者的使命。他引用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里的一句话说,“要使我们的作品能吸引人,能让人爱看,才能发生更大的效果。”


      因此,对最近热议的被称为“女德专家”的演讲,雷颐感到不解,“这么荒诞的话语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市场?有的还是妇联机构和大学邀请?但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观众在鼓掌?这就反映了一个社会问题。”


      这让他想起1907年温州乐清有一个维新志士,有心在当地办了女学,学校有一副对联:四千年坤纲不开,黑暗狱中窥日月。雷颐觉得这对联写得特别好,110年过去了,但这个社会“还需要一种理性的、启蒙的精神”。


       “不过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尤其是女性发出声音,说明这么多年来,解放女性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们是幸运者,不是代表


      雷颐说他们那一批学生被老师们认为是多年来碰到的最优秀、最好的学生,“有社会阅历,愿意读书,也不是死读书。”上学时雷颐特别优秀,本科时发表了论文,研究生也发表了论文,他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也是因为在学生期间发表了论文。


       但“我们是千顷地一棵苗,是以我们同代人大量的牺牲为代价的,我们不能代表着一代人。”自己的同龄人,朋友、亲戚中有很多跟他差不多的人,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考大学,“他们下乡,回城很晚,找一个最差的工作,可能还会早早下岗。人生因为没有更多的选择而惨淡。”


       经常有雷颐这一代人的出众者把自己的经历作为一代人的代表,雷颐说他非常反对,“你可能因为在北大荒成了名作家、名演员,但是你没有看到大量的同代人回城后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住。我始终觉得那才是那一代人的真正的命运。我们不能代表他们作为历史。我们是幸运者,而不是代表。”


       最近两年,雷颐发现自己的讲座机会不像以前那么寻常了,有时他就开玩笑说,如果实在想赚钱,就去讲易经。他在学校时经常去听金景芳讲的《易经》课,“每一个去听课的人都买了一盒火柴,他要摆卦”,也有人对他说,“你就打着金景芳的牌子出去算卦,现在很多企业家都信。”


       雷颐记得很清楚,当时听易经的学生很少,只是觉得自己对西方哲学感兴趣,那么也要对中国哲学有一点了解。“没想到几十年后,它会这么热。除了经济发展以外,这是中国这几十年较大的变化吧?”

原载《南风窗》杂志,记者陈莉莉

本号获许可转载,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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