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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陈平原:再也写不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响的文章了

2017-06-09 陈平原 新三届

        老编的话: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新三届大学生即77、78、79级通常被视为一个群体,聚集了“文革”十年被耽误的人才。新三届以平均6%的超低录取率,成为中国当代史上难以复制的一代。


        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特辟“卌年”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陈平原,1954年生于广东潮州,1977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87年夏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中文系主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北大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

        

        作者当年的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曾被《人民日报》刊登。此一事件周期性地被媒体和同学朋友提起,以至陈平原自嘲:再也写不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响的文章了。


本文作者  


原题:

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埋葬过去,但不无留恋。”


        一个人的命运与某个伟大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那是很幸福的。因为,你从此很容易“自我介绍”,也很容易让时人或后人“过目不忘”。比如,你只要说自己是77、78级大学生,大家马上知道你大致的背景、阅历以及前途等等。


        “埋葬过去,但不无留恋”,这是鲁迅《坟》中的一句话,我常用它来自比。1954年,我出生于广东潮州,父母都是汕头农业学校的语文老师,藏书颇丰,对我来说,喜爱读书,是顺理成章的事。“文革”中,父亲因为曾在台北的《中华日报》工作过,被打成“牛鬼蛇神”,初中毕业后,我就不能继续学业了。15岁那年,我带着两个弟弟和祖母回到老家插队,在乡亲们的关照下,我当上了山村民办教师,一干就是八年。成为北大博导时我追忆道:“平生最得意的,是从小学一年级到博士班,我都教过。”


        决定命运的高考1977年,高考恢复,我的命运由此改变。不仅生逢其时,而且有机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代表”,这种幸运感,类似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就有这种感觉。因当年的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登在《人民日报》上,以致每当新闻界、文化界或历史学家需要追怀改革开放如何起步,以及恢复高考的戏剧性场面,我经常被要求“配合演出”。


        时至今日,还不时有同龄人或对当代中国历史感兴趣的后辈,用欣羡的口气向我提及此事。这确实“很光荣”,可同时也是一种尴尬,仿佛自己从此被定格,很难再有大出息。20年前,我写过一则短文,题为《永远的“高考作文”》(《瞭望》38期,1992年9月21日),嘲笑自己再也写不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响的文章了。


1977年12月,陈平原全家照。


        考场上的作文,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能登上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呢?你只能从“文革”刚刚结束、整个中国百废待兴这个角度,才能理解我的不虞之誉。其实,不仅是我个人,我们这一代,都面临相同或类似的处境。当初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今天看来不过是“恢复常识”而已。换一个历史时空,上大学无须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再过百年,那些子孙后代们,肯定觉得我们很奇怪,唠唠叨叨大半天,说的就这么点芝麻小事。只有设身处地,才能理解我们当初的激动,以及日后为何不断追怀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


        也正因此,我们很容易有意无意中夸大了自己的感受,以为全世界人民都跟我们一样,特别看重“恢复高考”这件事。五年前,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并刊行了《永远的1977》一书,我为此书撰写了题为《未必“永远”的记忆》的序言,提醒大家注意,本书的作者,基本都是恢复高考这一决策的直接受益者,这就决定了其叙述策略以及自我反省的力度。说全书弥漫着某种“成功人士”的“踌躇满志”,不算太刻薄。可这主要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文体的特性决定的——30年后“追忆逝水年华”,很容易就走到这一步。


从教师到教授


        平生第一次离开潮汕,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就读。入校那年我24岁,在今天已是硕士毕业的年龄。回忆起来,不无遗憾,但也有好处,就是自学能力强。很长时间里我全凭兴趣读书,不受现代学科设置的限制,倒是跟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趣味比较接近。


        在中山大学一气儿读到硕士毕业,抱着到外面走走的想法,我来到北京,本来是打算“转一圈,不行再回来”。几经辗转,我的论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送到了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王瑶教授助手的钱理群手中,他于是向王瑶推荐了我。起初,王瑶先生希望我来北大任教,但校方不愿接收一名外校的毕业生,于是王瑶先生转而将我招收为博士生。就这样我成了北大中文系最早的两名文学博士之一,后来也顺利成了北京大学的教授。


        王瑶先生不拘一格的传道授业方式,对我影响至深。先生随手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话,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王瑶先生好抽烟斗,讲讲停停间,烟雾缭绕,弟子都跟着受“熏陶”了。


陈平原、夏晓虹夫妇。


        读博期间,我与从事晚清文学研究的夏晓虹结为夫妇,成为北大中文系一对著名的“学术伉俪”。我俩挑了一个周末,在夏晓虹的筒子楼宿舍里拼了两张书桌,叫上几位同学、好友,就算是办了婚宴。当时,我正与钱理群、黄子平合作“20世纪中国文学”的选题,这场“婚宴”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学术研讨会。婚后,我们辗转居住于校园内外的筒子楼里,每到晚上,屋中老鼠奔跑,玩得很欢,我们照样闭门读书,自得其乐。


        毕业时,我交出了32万字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在学术界取得轰动,被认为是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不可不读的书目,至今不断再版。

 

“好读书”与“读好书”


        我曾闲刻一枚藏书章,印章上,两个戴眼镜的小人肩并肩坐在一盏台灯下读书,右边长头发的是妻子夏晓虹,左边就是我。虽然寥寥数笔,却神形兼备。我们夫妻二人经常在各种旧书店、小书摊淘书。如今家中究竟有多少藏书,自己也说不清。书不在多,真正的读书人是一本一本买下来,一本一本地读。


        进行学术研究的同时,为了保持心境的洒脱与性情的温润,我在《读书》等刊物上不断发表随笔。2012年6月,我的新书《读书的“风景”》出版,收录了我一系列演讲、随笔。在引言中,我写道:“书中展示的,不是包治百病的‘良方’,也不是经济实用的‘指南’,只不过是一片郁郁葱葱、期待有心人徜徉其间并评头品足的‘读书的风景’。”


        当今社会,读书似乎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不唯大众,连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甚至精英阶层,也不再以读书为乐。读书其实是一种精神生活。读书意味着你没有完全认同这个现世和现实,还有追求,还在奋斗;还有不满,还在寻找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生活方式。读书最关键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养,保持一种思考、反省、批判、上下求索的姿态和能力。


        读书不再被认为是严肃的、认真的、必须面对的事情,阅读不像以前那么执着和要紧。周作人说过,庸劣之书,“非特无用,且为大害”。现在,读书人更需要选择的眼界、自我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书有好有坏有雅有俗,相对于整个文化生产,经典的书还是更值得阅读。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层次的经典。有2000年的经典,有200年的经典,有50年的经典。在我心目中,能够在读书人书架上长期站立的,就算经典。换句话说,经典的定义及含金量,在现实生活中的命运,以及是否值得认真品鉴,有时代性。


        “好读书”与“读好书”,二者应该有一个结合。读自己喜欢的书,为自己而读书,这就是我的基本立场。阅读需要最基本的经典著作。《论语》、《诗经》等几十种经典著作,是非读不可的。读进去,你会发现,书带书,书引书,读多了,就会逐渐形成自己的口味,也会不断调整自己的视野。

 

直面人文之困


        我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至今不开博客,更没有微博,经常“缺席”热门话题。早在20年前,我在《学者的人间情怀》中写道:“我个人更倾向于在从事学术研究的同时,保持一种人间情怀。我不谈学者的‘社会责任’或‘政治意识’……读书人应学会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而不过分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只是在努力兼及“学问”与“人生”,“著作”与“文章”。


        晚清以降,一直到今天,毫无疑问,“西学东渐”始终是主流。既然是“时代潮流”,不必唱赞歌也能奔腾万里。像我这么发言,其实只是在给当道诸公提个醒,拾遗补缺,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不指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中国有句老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问题在于,今天中国学界,对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方式并无共识。教书这一行,本就是良心活,做多做少,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学生知道。当代大学教育的问题,可能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问题,“从夫子游”、“咏而归”这样风雅、闲适的教育方式,似乎已难以实现。


        很多人在评价当代社会时,都会用到两个词:浮躁和急功近利。因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人的时间感与空间感全都变了。一边是“天涯咫尺”,另一边则是“争分夺秒”,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很难了。远离古代文人雅士的沉潜与静穆,现代人之所以只争朝夕,有其合理性。


        近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以文史哲为代表的人文学科,以及当代人文学者面临的困境。我想特别强调三点:第一,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之所以得到政府及民间的普遍尊重,有其合理性;第二,人文学科的命运与人文学者的命运,既有联系,也有区别;第三,人文学者必须在坚持自己的价值立场和学术观念的同时,努力理解这个时代,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及工作策略,主动出击,大声地说出我们的好处,向世人展现自身存在的意义及价值。我不主张一味地孤芳自赏或冷嘲热讽,那样久而久之,真的会变成“深宫怨妇”。


        自愿选择教师职业的,十有八九都是理想主义者。因为投入这个行业的前提,就是相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后的“人才辈出”以及“民富国强”,是看不见的,最多只能见其端倪。也正因为有此愿景,现实中的诸多缺憾、奋斗时的无数挫折,都能泰然处之。我曾说过,自己属于低调的理想主义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某种意义上,强调耕耘而淡化收获,甚至将耕耘本身作为目标,这与鲁迅先生说的“直面惨淡的人生”,其实是异曲同工。


怀旧与自我表扬


        “纪念77、78级毕业30周年”,到底是怀旧,是自我表扬,还是从政治史、思想史、教育史的角度审视“这一代”的得失成败?我的愿望当然是后者,而实际效果呢,很可能是前者。

 

        77、78级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时代,是时代的受益者。我们赶上了干部年轻化,赶上了社会转型。我们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走过来是不容易的,但从历史角度看来,并不因我们走来不易就获得很高评价。我们要警惕过分地自恋,清醒认识到自己在历史中的作为。


        我终于想通了——“学术性”与“纪念性”本就是两回事,几乎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初的莘莘学子,如今成了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借毕业30周年的机缘欢聚一堂,有何不可?谁让你把事情想得那么伟大?不就是一次聚会嘛。若这么定位,更合适的组织形式,应该是以学校或院系为单位,彼此之间互相熟悉,多少总有点“情意结”。


        记得十年前,中山大学举办过类似活动,我专门从北京赶去参加,还接受了《南方日报》记者的专访。针对所谓的“77、78现象”(即“这两级学生无论是从事学术研究,还是从政、从商,大都取得了相当出色的成就”),我的回答是:“77、78级大学生基本上都是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走过来的,是中国教育史上成分最复杂、年龄跨度最大的一群。他们在时代转折关头进入大学,具有自我审视的能力,学习比较认真,也取得了一定成绩,如此而已。”“


        其实,77、78级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神奇,他们的成绩被放大了。”这么说,并非妄自菲薄;在我看来,这代人的“成功”,只是从一个特定角度折射了30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十年后重读这篇专访,基本立论还是站得住的。


时代给予的光环


        自我评价不是特别高,是因为心中另有一把尺子,那就是1916、1917、1918级的大学生。“五四”运动爆发那一年,北大中国文学系三个年级的学生,合起来85人,日后常被提及的有:1916级的傅斯年、许德珩、罗常培、杨振声、俞平伯;1917级的邓康(中夏)、杨亮功、郑天挺、罗庸、郑奠、任乃讷(二北);1918级的成平(舍我)、孙福源(伏园)等。“要是你对现代中国政治史、文化史、学术史略有了解,你就明白这一名单的分量。”单就人数而言,参与“五四”运动的北大国文系这三个年级的学生,与中大中文系或北大中文系77级的规模不相上下。可两相对照,无论北大还是中大,都再也拿不出如此辉煌的名单。


        我曾提及:“对于当事人来说,曾经参与过‘五四’运动,无论在京还是外地,领袖还是群众,文化活动还是政治抗争,这一经历,乃生命的底色,永恒的记忆,不死的精神;毋须讳言,这也是一种重要的‘象征资本’。”对于77、78级大学生来说,何尝不是如此。上大学时,社会对我们殷切期待;走上工作岗位后,又获得了绝好的发展机遇。如此幸运,难怪我们对自己身上的“徽记”念念不忘。


        “五四”一代和77、78级大学生不一样,前者的“光荣和梦想”是自己争来的;我们的“幸运”,则很大程度是时代给予的。日后被提及,人家是历史的创造者,我们则是大转折时代的受益者。也正因此,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五四”一代有能力在一次次饱含激情与深情的追怀与叙述中,或多或少地延续了其青年时代的梦想与追求,或强或弱地挑战着当时的主流思想。而77、78级大学生则习惯于颂扬邓小平的英明决策,还有就是夸耀自己如何因参加高考而“翻身得解放”。


        说实话,我们都是幸运儿,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因踩上了大时代的“鼓点”,于是显得有板有眼。有人从政,有人经商,有人搞实业,有人做学问,30年后盘点,我们到底成功了没有?回答五花八门,因为这取决于你设定的标准。


        想当初,我们在康乐园里指点江山,看不惯社会上诸多先辈的保守、平庸、专横、贪婪、碌碌无为,驰想将来我辈掌权,将是何等光明的新世界!而如今台面上的“重量级人物”,无论政治、经济、学术、文化,很多都是77、78级大学生,那又怎么样?比起此前此后的各届大学生,我们处在“出击”的最佳位置,那么好的历史机遇,是否将自家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扪心自问,言人人殊。


        毕业30周年聚会,除了热泪盈眶,怀念母校,感谢老师,祝福同学,还能说些什么?若你不满足于鞠躬、谢幕,希望对早已失落在康乐园的“青春”有所回应,建议诸位在各自专业以及精神史的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这一代”——到底取得了哪些值得夸耀的成绩,错过了哪些本该抓住的机遇,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遗憾。今天的我们,已过了“天高任鸟飞”的时节,但认真反省自家走过的历程,将其作为思想资料,留存给学弟学妹们,这是一种“贡献”——当然,也是一种“乐趣”。


(本文为作者2012年9月22日在“芳草有情,岁月如歌——中山大学77、78级毕业三十周年北京庆祝会”上的发言。原载《同舟共进》2012年第12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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