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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韩贤强:饥饿,令人永世难忘!

新三届 2020-08-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世态万象 Author 莫非闲言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兼行政管理。


原题
饥饿,令人永世难忘
 


作者:韩贤强

 
对饥饿的态度,就是对生命的态度,就是最大的政治。1958年,我11岁左右,经受着饥饿的恐慌,体会到饥肠的滋味,目睹了饥荒的农村。不忘饥荒年代,就是为了不让饥荒重演


一、食色性也,“食”在前,“色”在后,吃,天下第一等大事

 
1958年,我家住在一甲里,屋后有一棵高大的杏子树,树高大,树干粗,爬不上去,只能等杏子熟透了,自己掉下来。我和弟弟常在树下捡杏子,黄黄的熟透了的杏子,在裤腿上擦一下,放进嘴里,一股子酸里带甜的汁,渗出来,溢得满嘴都是,牙根都酸掉了,禁不住浑身打个颤!吃杏子,杀得了馋,却抵不了饱,越吃越饿。
 
可恨的是天天要吃饭!肚子里没油水,饭量大,肚子不知道饱,总是叽哩咕噜地响,一餐等不了一餐,整天没别的心思,就是惦记着吃饭的事。什么香味,都抵不上饭的香味。
 
饿狠了,往往是一碗饭吃下去,刚好吃“饿”。之前,肚子已经饿得失去了知觉,一碗饭,刚好让肚子恢复了知觉,感觉到饿了。母亲常说:“大强的胃,太大了,都长到腰上去了。”饥饿影响到了身体结构,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食堂巧做千家饭,
公社饱暖万人心
 
农村人有扎堆吃饭的喜好,吃饭时,端个大古老碗,大半碗的米饭加上薯干,一撮咸菜或是辣椒酱、豆腐卤,搭在饭头上,再加上几块咸鱼、一只手托着碗底,到处跑。

几个合得来的,围成一圈,有说有笑。哪家来了客人,小孩、妇女端个饭碗,围在人家门口看热闹,脸上露出好客、惊奇、憨厚的笑。听说大队要办大食堂了,大家都很兴奋。
 
食堂由一个大仓库改建,放得下几十张桌子,全村男女老少都在这里用餐,还显得绰绰有余。吃饭,犹如过节,热闹得很!吆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小孩子扒两口饭,就不好好吃了,粘着满脸饭粒,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围着饭桌躲猫猫。
 
各家各户的猪、羊、鸡、鸭、鹅,都是私心的根源,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都赶到大队里来集体圈养。想吃了,牵一头出来宰,还愁没有荤菜吗?
 
食堂钟大师傅双手搓着围裙,笑容满面,到各个桌子转悠,问道:“菜烧得怎么样?合不合胃口?”吃饭的人,连声说:“好!好!就是差一盅。”说着,将手做成酒杯状,头往后一仰。受到称赞的人好说话,钟师傅心领神会,又跑回厨房,拿来烧菜的酒。

“共产主义”这东西,就是好,好就好在有了好处大家都有份。有酒不喝白不喝,一下子又围拢过来几个人,有人开始猜拳,吆三喝四的猜拳声,将人脸涨得通红,将人们的情绪推向高潮。
 
食堂大门口,一副大红对联,最吸引人的眼球:“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真是一点都不假。但是,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从各家各户赶过来的猪鸡羊,坐吃山空,这样的好日子,还能维持得了几日呢?
 
很快,食堂里的桌子没有了,人们都径直到厨房的大灶台边排长队。一个大锅铲子,在一口大锅里搅来搅去,米粒子在波涛中翻滚,煮了一大锅粥。

各家各户都拿着一个盆子,用按人口多少发下来的粥票打粥,炊事员用一个马口铁做的瓢,在大锅里搅两下,淘起一瓢粥,一瓢就是一个人的量,很方便。

喝稀饭,能喝多少米下肚,就看炊事员的手上功夫了。一瓢子抄到锅底,缓缓地拎起来,往你的盆子里一倒,你能看到小半碗的米粒;瓢子在锅面上扫过来,一点不少,也是一瓢,往你的盆子里一倒,却是一瓢清水。

炊事员是得罪不起的人,越来越受到大家的敬畏。
 
粥是越来越稀,一吸三条浪,一吹四道沟。炊事员抓起大把大把的明矾放在锅里,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还有点稠,不过粥里没有多少米。

碗是从来不用洗的:粥喝完,总要伸出舌条,像狗一样,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比洗得还干净。

一缸子稀粥喝下去,肚子微胀,两泡尿一撒,原还原,肚子就又瘪下去,又饿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食堂里的米,不多了!再这样下去,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恐慌。

食堂真的没有粮食了,垮了,那个打稀粥的长队,也没得排了。
 
驼背跛子娶了如花似玉
的花旦,做了一桩好事
 
仓库保管员、食堂炊事员,只要和粮食有点关系的人,都成了令人羡慕的红人。

石柜村有个跛子,身材矮小,背驼,关键是腿不好,走起路来,一只脚踮着,一高一低地走,因为没有体力劳动能力,生活十分困难。但他是政治可靠的阶级弟兄,要照顾他,就成了大队仓库保管员。人过三十五,还没娶媳妇。
 
一甲里有个古戏台,始建于清同治年间,一百多年来催生了当地一代又一代的民间剧团,造就了无数当地戏曲名角儿。剧团以家庭为单位,一家或几家人合在一起,正旦、花旦、老旦、花脸、正生、小生、小丑,各种角色都有了。戏文、唱腔、身段,家里人手把手教,世代相传。

黄兖山岗头上,有一个一户为主,几户参与组成的黄梅剧团,农忙时生产,农闲时唱戏,以《夫妻观灯》《打猪草》等小戏为主,腊月、正月里,像《天仙配》《女驸马》这样大本戏,也唱,唱红了剧团,也唱红了角色。一个唱包公的花脸,一个唱《打猪草》中的陶金花、《天仙配》中的七仙女、《女驸马》中的冯素贞、《牛郎织女》中的织女的花旦,出了名。一个“花脸”,一个“花旦”,人称“两花”。尤其是花旦凤姑娘,年方二十一,还没有嫁人,成为“大众情人”,可望不可及,只能在梦中与她相会。从西阳镇到溪头街,包括一甲里、石柜村一带,真是红透了半边天!
 
粮食紧张那几年,戏班子散了,凤姑娘也是凡胎,饿得奄奄一息,经人介绍,嫁给了跛子保管员。若在平时,这可是个羡慕死人的事,现在,人都饿得歪歪倒了,对那档子事,不感兴趣。跛子保管员算是积了德,挽救了民间女艺术家一命。

但是,桃花运不长,两年后,饥荒有所缓解,离婚告终。婚姻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它只能是经济的附属物,几乎是一条铁律。饥饿促成的婚姻,只能是昙花一现。

 当年的宣传画
 
二、猪往前拱、鸡往后扒,为了找食,各有各的路

 
饥饿难耐,不能等着活活饿死,得千方百计想法子,去弄点东西填肚子。西晋第二代皇帝晋惠帝司马衷,290—306年在位。有一年发生饥荒,百姓没有粮食吃,只有挖草根,食观音土,许多百姓因此活活饿死。消息被迅速报到了皇宫中,晋惠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听完了大臣的奏报后,大为不解。善良的晋惠帝,经过冥思苦想后,终于想出了个法子,曰:“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不能真信了晋惠帝的话,得想实在的办法。

挖葛根和蕨根的人群,
漫山遍野,一时成为盛况

皖南山区丘陵地带盛产葛根和蕨根,富含淀粉,秋冬季采挖。
 
葛根分粉葛和柴葛两种。粉葛淀粉含量高,体积较小,大的长度也不超过一米,不超过茶碗粗,挖回来,洗净,有一层薄薄的黄色的皮,大的水里煮,小的隔水蒸,熟后切成片,嚼在嘴里,淀粉溢出来,满嘴都是葛香。

柴葛长度可达三四米,大碗口粗,一根可以达到一两百斤重。有的巨型柴葛,一株柴葛的藤叶,几年下来,可以布满一个小山坡,挖起来要费数小时。挖回来后,洗净,用棒棰把葛根砸碎,放在水缸里,用棒子搅拌,让砸烂的葛根中的淀粉充分融在水中,再将葛根筋从缸中掏出来,晒干后,可以用来打草鞋。一缸清水,成了乳白色的汤,静置数天,让融在水中的葛粉慢慢沉淀下来,将水倒出,挖出葛粉浆,晒干。

葛根散生,挖葛的人,背着锄头和麻布袋,游魂似地满山遍野地转悠。
 
蕨根手指粗细,黑褐色,挖回来,洗净,晒干,磨成粉,可食用。亦可用对柴葛的处理方法,取其淀粉。蕨根一般连片生长,找到一处,往往整个山坡都是,即便是一二十个人,也要挖好几天。我参加过挖蕨根的大军。

有蕨根的地方都在大山里,要起大早,天蒙蒙亮,就出发,两个小时左右的山路,到达挖蕨根的山坡,天已大亮。大家一字排开,每个人在昨天挖的地方继续挖。

蕨根的枝叶称蕨蕨禾,都生长在较陡的山坡上,站在下方,挖过的土都往下滚落,未挖地方的蕨根就露在外面,清晰可见。挖蕨根的场面大,很热闹。

男女在一起干活就是好,打情骂俏声、笑声,此起彼伏。生命在,性就在,都饿成这样了,还忘不了穷开心。露骨、直白、刺激的荤话,是农村这块肥沃土壤里盛开的妖艳的野花,点缀、润滑、丰富着人们的生活,使人精神亢奋,力气也变大了,挖的蕨根也多了,真是实现了精神变物质。

两个小时左右,蕨根就挖了一大堆,将泥土抖落,用绳子捆好,挑着下山。我当时十二三岁左右,挑七八十斤的担子,不成问题,夹在一条长龙的人群中,摇摇晃晃,疾步如飞,一路吆喝着下山。
 
地里、田里、沟里、河里
寻找可以填进肚子的东西
 
初冬的大地,下了霜,一片白茫茫,偶尔有一块山芋地、胡萝卜地,也稀稀拉拉,长势颓废,毫无生气。

利用凌晨、傍晚没有人的时候去地里,冒着凛冽的寒风,用手扒去地表的霜,刨开冻土,挖出一根细小的胡萝卜,在裤子上擦一擦泥砂,就直接送进嘴里。挖得多了,到水塘里洗一下,冰冷的池塘里的水,根本洗不尽胡萝卜上的泥,用布包起来,带走。
 
那时,没有哪个小孩肚子里没有寄生虫。蛔虫爬到肛门口下籽,肛门痒,用手抓,虫卵藏在指甲里,又用手抓东西吃。小孩子脸上有一块块白斑,称回虫斑;肚子痛,鼓起一个个包,据说是蛔虫在肚子里都成了团。

小学里,按人头发宝塔糖,打虫。小孩子大便,会整团整团地拉出蛔虫。甚至还有打喷嚏时,从鼻孔里咳出蛔虫的。
 
河里的鱼虾富含蛋白质。用一只簸箕,插在河道的草丛中,用竹杆扎成三角形,由远而近地将河道草丛中的鱼虾赶进簸箕里。

更彻底的办法是:将小河沟的上、下游用石块、泥土筑起两道坝,形成一段死水,挖一条小沟,让上游的水通过,用盆、桶将筑坝拦起来的一段小河沟里的水淘出来,一直淘干,就可以在污泥里捉鱼捉虾了。从此,小河沟里再无鱼虾。

一条大河,从山里流出来,河水不深,流到石柜村一带,河面有三、四丈宽,小腿肚子深了。有人在河的上游倒下两瓶农药乐果,乐果剧毒,顺流而下,所到之处,鱼、鳖、虾,全翻过来了,无论大小,无一幸免,魚虾都断了根,从此,河中再无鱼虾。

大人小孩蜂拥而至,顾不得浓浓的农药味,也管不了药死的鱼,有没有毒,都在河里抢死鱼。小河沟里的鱼虾,全填进了人的肚子。
 
放眼莽莽原野,山川河流,昔日富庶的皖南山区,稻香鱼肥、瓜果飘香、鸡鸭成群,早巳成为传说,如今落得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忍受饥饿的慢慢折磨,直至饿死

 
人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忍受饥饿,尤其是长期地忍受饥饿,直至饿死,那种滋味,不是人人都能够体会得到,甚至是无法想像得到的!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而且越来越多。
 
饿死,常常是
一个缓慢的过程
 
食堂能打到的所谓“稀粥”,也就是用瓢在大锅里一转,能看到少许米粒的米汤,把这种东西打回家,总要在里面加些野生植物,无毒的,称之为野菜,剩下的都是有毒的,称之为野草。

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野蒿子,凡是能吃的野菜,早被人挖完了,找不到了。野菜吃多了,脸显菜色,嘴唇发紫,患了青紫病。

母亲看到一个本家表叔,在从食堂里打回来的像米汤一样的稀粥里,掺和进去一些野草,说:“不能吃,会毒死人的。”表叔说:“那怎么办?不吃饿得难受,会饿死,吃下去,还能‘饱’一下。”结果中毒而亡。
 
不少人饿的来不及了,吃糠。将糠放在锅里炒焦,碾成粉吃,糠吃到肚子里,排不出来,在肛门里往外掏,也很难掏出来。口渴,喝水,不停地喝水,糠在肚子里吸水发胀,折腾几天,活活胀死。
 
死人,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饿死,常常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看上去还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下了,微微地喘气,气息越来越小,眼光越来越暗淡,慢慢地,没气了,眼睛没神了,死了。

大路边,田埂上,常常能看到这样倒下去的人,没法救,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避免不了熄灭一样,一个饿到极限的人,也避免不了一死,最终,都要被饿死鬼带走,结束饥饿难熬的痛苦。
 
一天夜晚,我陪母亲出诊回来,路过山边一个水塘边,月色朦胧中,看见黑糊糊的一堆,我们知道是一个人,我还有些害怕,母亲是一点都不害怕。

出于职业良心,母亲把他翻过身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呼出来的微弱气息,一点温度都没有。母亲从药包里拿出一只手电筒,让我照着。那个人,脸色灰色发暗,毫无弹性,不像是真的皮肤。摸摸他的脉搏,已经感觉不到跳动。母亲从药包里拿出一支针剂葡萄糖来,想喂他一口,牙齿咬得铁紧,怎么撬,都撬不开了。用手电筒照一下眼睛,瞳孔已经放大。母亲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丢下这个濒临死亡的人,没有亲人的陪伴,孤独地躺在荒郊野外,月光下,慢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冬天,饥寒交迫。一天清晨,有人火急火撩地找到生产队长,说:“昨晚赵家夫妻两个都死了!”队长并不吃惊,问:“老太太和她孙子呢?”回答:“还没有。”队长叹了一口长气,也不知道是嫌她们没死,还庆幸她们活着,说:“那就再等两天吧”。

等两天,老太太和她孙子都死了,生产队用打稻谷的大方桶,将他们一家四口合葬在一起。这样的一件事,说的、做的,都是那么地平和、平静、平常,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母亲将省下来的米,用马口铁皮罐子装起来,一共聚了三罐,30斤一罐,有近百斤米,放在床下面,轻易不吃,以备不测,饿急了,可救命。

后来,米都霉变发黑,拿到河里淘洗,河水都染成深绿色,形成一条深绿色的水带,染绿了半条河。

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用这种霉变的米煮饭给我们吃。米饭异常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随风飘得很远。

房东是一个老太太和她儿子,媳妇耐不住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们夜里偷着煮饭吃,隔壁厢房里传出老太太微弱的声音:“你们在吃什么啊?怎么这么香啊?”母亲让我盛一碗霉变的米煮的饭送过去。

一碗饭,救不了长期的饥饿,过不了几天,娘儿俩,儿在前、娘在后,相继饿死。实际上,只要饿死鬼真的将你带走,也就算是从饥饿的煎熬中超脱了。
 
饥饿,并不能使
人性之恶,有所收敛
 
玉米地、山芋地、胡萝卜地,只要有能吃的东西的地里,都会有贫宣队日夜看守,发现偷窃者,拿着棍子就追,逮到,一阵暴打,扭送大队部。
 
食堂是人多的地方,王天林常在那里晃悠,虽然他也饿,仍然欣赏着来来往往饥饿的人,识别着其中的阶级敌人。吴灵华的父亲连胡子是个小地主,也是吴姓人家,都是本家,与王天林的母亲麦姑妈是同辈。

一日,王天林在食堂巡察,发现连胡子也在排队打稀饭,跑过去,夺过他的茶缸,甩在地上,一声吼叫:“你也配喝粥?”将连胡子推倒在地,稀薄的粥撒了一地,连胡子回家又气又饿,当天就死了。

虽然有这样的英雄儿子,麦姑妈也免不了挨饿。一日,她在下放学生住地转悠,看到锅里有饭,见没人,就用手去抓锅里的饭吃,被突然闯进门的知青发现,麦姑妈羞愧难当,想想儿子又不争气,这个日子还有盼头吗?干脆,上吊寻死了事。
 
耕牛都饿死了,希望在哪里?
 
在农村,耕牛是个宝,就是家庭的一个成员。过去,农忙的时候,农民都要用稻草包着黄豆喂牛,耕牛长得膘肥体壮,皮毛发亮。春节,牛栏里也要贴上对联:“开门民为本,发财牛为先”,也要给牛加料。如果农户家一头耕牛死了,全家人都会哭成一团。

现在呢?人都饿死了,还顾了牛吗?
 
人都饿得歪歪倒,大片大片的农田里,哪里还能找得到一点像样的庄稼?草都被人吃掉了,牛没有草吃,饿得皮包着骨头,皮枯毛长,眼神呆滞,爬在地上,吐着白味,喘着粗气,突然,头往下一沉,再也昂不起头,眼泪无力地流出来,气息越来越细,终于断了气。

也有的牛,站着,一动不动,突然,轰地一声,倒下,立即毙命。
 
死牛,被拖到大队部,剥了皮,牛肉被剁成几大块,干部们分掉了。大队会计汪银水还给母亲送过牛肉。过两天,牛皮不见了,被人夜里偷走了,没人去追究这件事。

 
四、六一年的春节过后,希望在招手

 
一九六一年冬,腊月里,风大,格外冷,即便是晴天,阳光也无一丝暖意。天灰蒙蒙的,外面偶尔跑过来一条野狗,肚子瘪瘪的,夹着尾巴,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觅食。
 
1961年,那一年的春节
 
那一年春节,是我们住在一甲里村中的最后一个春节。

烟囱,无力地飘着炊烟,显得孤单而凄凉。家家户户的灶上,还能有什么食物呢?
 
炒个菜,只能将铁锅烧得红红的,菜放下去,也是滋啦一声响,也有放了油的效果,这叫锅油。

情况再好一点的人家,有瓶把油,也要吃个半年。吃的时候,用根鸡毛插进瓶子,沾点油,拿出来,在锅上甩几下,算是放了油。
 
母亲是医生,我们家的情况比一般人家要好很多,还能有五斤肉过个年。“过个年”不是说除夕、大年初一,而是从腊月卄四到正月十五。五斤肉做了两个菜:一个肉丝炒干子,以干子为主;一个粉蒸肉,以米粉为主。

菜用两个脸盆装着,放在碗柜里,吃饭的时候,用碗装一点。

筷子像是长了眼,总是朝着肉去,母亲会用她的筷子敲敲我们的筷子,说:“肉没烂,先吃菜吧!”总是希望肉里多放菜,什么菜和肉在一起,都好吃,要尽量地将肉留下来,让菜里的肉味,尽量地延长。
 
那年头买肉,都拣肥的买,肥肉有油,有一股油香,谁会要瘦肉?都嵌在牙齿缝里了。
 
村里建起了医疗点,
没死的人,有救了
 
春节过后,我们从一甲里村中搬到路口,便于医疗点开展工作。病人越来越多,医疗点要扩大。
 
1961年,泾县卫生局分配了两名芜湖卫校的女学生到母亲这里来实习,帮助照看病人,十八九岁,都烫了头发,这在农村很少见,村里人都叫她们“狮子头”,住在大队部里,她们叫母亲“吴老师”。

有一天,她们惊恐地跑来,说:“吴老师,这是什么?”一边解开衣领让母亲看,母亲说:“虱子咬的”,两个女实习生吓得哭了起来。坚持了半年,走人。
 
说“病人”多,其实不是很准确,一天一二两米,吃不饱,营养严重不足,浑身没一点力气,连生病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要劳动。人民公社社员已经不是像一支流行歌曲唱得那样,哪里还是什么“向阳花”,早已枯萎、败落,奄奄一息了。
 
妇女生理上发生很大的变化,月经早就没有了,子宫下垂,吊在体外,要用一种特殊的器械将它托上去。

肛门脱落,不分男女老幼,只是小孩子虚劲大,解大便时,杀猪一样地嚎叫,叫也没有用,这不算病,用手揉揉,让它复原,揉不上去,就随它去,反正不死人。

医疗点的病人,症状主要是浮肿。不仅仅是骨瘦如柴,而是瘦得脱了型,样子吓人。人瘦,腿肿,两只腿像水桶一样,用手一按,一个深窝,半天浮不起来,逐渐蔓延到全身,就濒临死亡了。集“胖”瘦于一身,是当时病人的主要特征。
 
最对症的药,就是饭,哪怕是一碗很稀很稀的稀饭,然而,没有。

处方就是一包米皮粉、黄豆粉、其它杂粮粉合在一起的三合粉。开具一个“有病”的证明,以便到生产队请假,可以不出工,还能领到饭票。严重的病人,要打一支针剂葡萄糖,救急。县卫生局根据医疗点上报的浮肿病人的数字,发放三合粉。虽然,还是饥饿,但是,毕竟能够避免更多的人饿死了。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扩大的工作会议,号称“七千人大会”,总结“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纠正工作中发生的“左”的错误。日子虽然依旧清苦,但是,似乎己经看到了希望。

 
2017.8.11,初稿
2020.1.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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