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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 韩贤强:纪念我的初中班主任郑嘉瑾老师

韩贤强 新三届2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安徽工业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室主任。


原题
我的两位老师



作者:韩贤强



夜深人静之际爱回想往事。


往事中我常想起一个人:郑嘉瑾,我的初中老师,也是我初三的班主任。


1963年我由初中升入高中时,郑老师还是好好的,我进入高中后,有郑老师惊人的消息传来:郑老师被枪决了!


我听说,行刑时,因为严刑拷打,瘦骨嶙峋,已无力站立行走,被人架着、拖着;用包着大头针的一团纱布,塞在他的嘴巴里,鲜血直流,说是防止他喊反动口号;面部,痛苦地痉挛抽搐,变了形的脸上,圆睁两只愤怒、惊恐的大眼,似乎在发出无声之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1961—1963年,我念初中,受教于郑老师。那时,母亲行医,家里还养了猪,杀了猪,母亲总是要请几位老师,到家里来吃顿饭。有肉,就是丰盛的宴席。老师们对母亲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的作为,很理解、很同情、很敬重,因此也很愿意借吃饭来聚聚。席间,母亲很热情,老师很健谈,赞扬我们兄妹的学习成绩好。郑老师说些奇奇怪怪的笑话,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给人的印象深刻。


郑嘉瑾老师既教我们数学,也教音乐,美术,每门课都教得好。郑老师高挑个头,略显清瘦,脸部线条清晰,浓眉大眼,天生一副潘安貌。大嗓门,性格外向,无忧无虑,为人诚恳热情,学生都十分喜欢他。郑老师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爱人,公社妇女主任,我们称她罗老师,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郑老师的家,就在学校,我去过,虽小,却十分整洁,特别是书房。因为热爱艺术,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大书桌前,一个顶到天花板的简易书格,除了书,还有一把祖传的宜兴茶壶和一尊一尺多高的毛泽东石膏像。这两件东西,是郑老师的心爱之物,读书困顿之时,把玩茶壶,包浆油光发亮;毛泽东石膏像,每日擦拭,一尘不染,闪着白色的光。

 

一天上午,郑老师从书格上取书,不慎将毛泽东像碰倒,郑老师眼疾手快,双手接住,却没有拿得稳,在桌拐上碰了一下,跌落在地板上,碎了!“哎哟哟哟!”郑老师一声声叹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破碎不可复原,郑老师也无可奈何。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谁?名字不能讲,子为父隐,生为师隐,这是中国的传统。此人,郑老师的同事、朋友,我们的物理老师,年龄与郑老师相仿。

 

下午,郑老师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郑老师承认打碎了毛泽东石膏像,是不慎,不是有意为之。事态严重,没有耽搁,当天下午,郑老师就被送到县公安局去了。


一位农民,在商店里“请”了一尊毛泽东石膏像,要往家带,以便供奉。因为肩上担着一副担子,腾不出手来捧毛泽东石膏像,思之再三,用绳子捆起来,挂在扁担头上,还是比较稳妥的,捆哪里?当然是捆颈部比较牢靠。于是,这位忠心、憨厚、聪明的农民,担着一副担子,扁担头上挂着一尊甩来甩去的毛泽东石膏像,招遥过市。你说说看,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但是,郑老师出身地主家庭!


公安局认定郑老师是怀着对伟大领袖毛泽东的刻骨仇恨,有意砸碎了毛泽东石膏像。郑老师坚决、坚持地说:“这不是事实!”于是用刑,用刑!不断地有惊人的消息从监狱里传出来:郑老师死不招供,被打残废了!郑老师胡言乱语,精神失常,疯掉了!郑老师被判了死刑,要拖出去枪毙了!


呯!一声清脆的枪响,结束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一个优秀的受学生爱戴的全才老师,一个开朗的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一个有着幸福家庭,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人,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受尽精神上、肉体上的摧残折磨,最终,死于非命!这是一件轰动了小小泾县城的事件,大街小巷都在津津乐道着有头有尾的各种版本。岁月,最终抚平了一切,郑老师从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去。但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从此不在!仇恨的种子,会在他的亲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后来,郑老师被平反昭雪,然而,郑老师死了!没有人对此负责,没有人对此表达歉意,一切都好像很正常,很自然,历史的罪恶的一页,被无情地翻过去了。至今,只有郑老师的空灵、空幻、空虚的爽朗笑声,仍常常似乎并不真实地萦回在我的耳畔。

 

若干年后,事过境迁,那位告密者,那位导致郑老师死于非命的郑老师的同事和朋友,和我有一次相见。他不愿见不知情的陌生人,他也不敢见熟悉的知情人。他无处可以得到谅解和同情,无处可以诉说和忏悔,甚至无处可以获得惩罚和报应!他,选择了我,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学生。我能够理解他这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内心经受的惊恐和煎熬。


一天下午,他住在马鞍山一家小旅店里,给我打电话。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的老师,我应当去看他。多年不见了,他的变化很大,不仅仅是苍老。见面时,他略显拘谨,笑容有些僵。其实,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他不该紧张。他的衣服上的所有扣子,包括风领扣,都扣着。我主动和他握手,感觉得到他的手,很凉。他是我的老师,我要请他吃顿饭。


席间,我们都小心翼翼,说话谨慎,不谈郑老师、郑老师的爱人、郑老师的女儿,不谈我上初中时的任何一位老师,甚至不谈初中的一切……任何共同的话题,都可能有风险,都可能引起老师的尴尬,然而,是初中,才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几乎找不到安全的话题了。


他目光游离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前方,他沉默寡言,动作缓慢,略显呆滞,不像他教我们书的时候,那样年轻健康,那样朝气蓬勃,那样诙谐幽默。讲课中间,老师常常喜欢不动声色地讲些冷笑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却一脸严肃,精神提起来了,又继续讲他的课。

 

老师也确实是消瘦多了,我说:“老师,你瘦了。”老师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表现得很感动,叹了一口长气,声音也大了些,说:“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说:“老师,你要保重身体。”听到这句话,他不停地点头,由衷地表示感谢,用手帕擦擦挂在眼角的泪。随即,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已经略微泛黄,因为常看,也有了不少皱褶。照片上,老师因虚弱而哈着腰,骨瘦如柴,气息如丝,神情暗淡。照片反面,还有一行老师的字:“艰难年代留下的影子。

 

夜,已经很深了,我感觉得到,老师还不愿意我离开。我似乎看到,在黑暗的深处,有一颗孤独、破碎、绝望,甚至死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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