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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韩贤强:弟弟之死

韩贤强 新三届2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安徽工业大学党委宣传部长,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研究室主任。


原题
弟弟之死





作者:韩贤强



弟弟之死,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一个甲子都过去了,然而,至今无法忘怀!只要想起,弟弟,就会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弟弟的身影、弟弟的神态、弟弟的眼神、弟弟的声音……


弟弟贤胜,1951年出生,1960年去世时年仅10岁,他的人生太短了!

接到弟弟去世的消息,是晚上近九点,我在苏红初级中学初一班读书,季节应当是在初秋。听到这个噩耗,感到一阵异常的寒意,浸入全身、深入骨髓、令人颤栗!泪眼模糊,从学生宿舍的窗户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黑得诡秘、黑得怪异、黑得神奇。冷和黑,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对死亡的最初体验。那两年,农村里已经严重缺粮,开始有人饿死,对死人的事,变得麻木,心里不会十分难过。弟弟去世,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是,当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时,仍旧十分悲痛,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们血脉相通,手足情深,我将头蒙在被子里,强忍着、哽咽着,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


一夜无眠,与弟弟有关的匪夷所思的一些生活片断,魔幻般地在眼前闪现。


弟弟去世是因为病,什么病?没有确诊,主要病征是:跑和偷。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到处乱跑,不愿在家呆着,不管白天黑夜,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他也会往外跑。那一阶段,母亲常去南京看望父亲,晚上五个小孩睡在一张大床上,一觉醒来,弟弟不见了!遍找不着,外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时节已近初秋,白天午后偶尔会显得燥热,夜里却凉得很,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天蒙蒙亮,我就出门去找。有人说,凌晨看见他从山上下来。从溪头街到西阳镇,沿途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再往西,就进入汀溪和桃岭的大山里了。我看着轮廓还不分明的灰蒙蒙的一片小山,雾气打湿了山上的树叶,湿气在树叶上,慢慢地凝聚成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弟弟没有穿什么厚实的衣服,他那么个瘦弱的身体,我不敢想象,他就在这样的山上过夜?

我到处找,终于在溪头街大桥上,看见穿着单薄衣服、个头瘦小的弟弟。弟弟看到我,想跑,却没有跑,眼神里透露出迷惘、恐惧和忧伤。弟弟的头发被露水打湿,贴在面颊上,我用手除去他额头上的枯叶,他的脸,冰凉冰凉!

顿时,我的心,收得很紧,也冰凉冰凉。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将一件浅黄色的破汗衫,皱巴巴地贴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汗衫显小,露出肚脐眼。胡乱穿着的一条黑色裤子,被山上的树枝刮出好几个小洞,裤腿管一高一低,看得见一条早已干涸的紫色血迹,从裤脚管里延伸出来。鞋子上尽是泥巴,破旧得已经提不上鞋跟,穿不上脚了,只能趿踏着。没有系裤腰带,裤腰鼓鼓囊囊地卷在腰间,我松开他卷起来的裤腰,一沓子粮票掉下来。我问:“哪来的?”弟弟低头不语。


弟弟乱跑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一个冬日里的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吃饭,进门,两个小妹妹向我跑来,说:“妈妈出诊了,不许我们出门,我们在灶台上玩石子,小哥哥突然不见了。


我一听,大惊!赶紧回屋,去摸摸枕头套。家里的东西,弟弟常往外面拿,家里没有个稳妥的地方可以藏钱,就将钱缝在枕头套里,一般不会在意,晚上睡在上面,枕在头下,有感觉,有安全感。我将枕头翻过来、覆过去,心里越来越塃,不好!钱,找不到了!妈妈藏在里面的钱,没有了。


转身,我就出门去找,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去学校,也没有看到弟弟的影子。后来听人说,他拿了不少钱,和溪头街边的一户人家换了一碗菜吃。1959年,饥荒虽然在农村开始漫延,粮食紧张,因为母亲是医生,我们还是能够吃得饱饭的,何况家里还有给浮肿病人吃的“三合粉”。


白天,不敢让弟弟离开我们的视线,一不留神,他就跑得没影子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晚上,小孩子睡觉总是太实,为了防止他夜里跑,我将多张椅子、凳子垒在门边,椅凳腿上还要挂上烧水的铜炊壶,他一开门,椅凳会倒下来,铜炊壶也会掉下来,发出声响,我们就会醒。


一觉醒来,发现椅凳还垒着,铜炊壶挂得好好的,弟弟却不在床上了。我们在家门口喊,夜深人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没有丝毫回应,弟弟能跑到哪里去呢?失望、焦虑、恐慌。突然发现地板下有声响,扒在地上往地板下看,弟弟竟在地板下面躺着呢。


叫他,他不出来,劝了好长时间,做了许多保证和许诺,他才答应出来。我拉着他瘦弱的胳膊,从低矮的地板下把他拽出来,弟弟喘着粗气,满脸都是蜘蛛网、灰尘,满鼻子、满嘴巴的脏,这时,天都快亮了。赶紧给弟弟洗个热水澡,再重新睡觉。


辛苦了一夜,这一觉,弟弟睡得很踏实,睡了很长时间。为了防止弟弟夜里跑,每次睡觉前,都要用绳子,将他的手和我的手捆在一起。母亲要出诊,将弟弟锁在家里,临走,妈妈苦口婆心地对弟弟说:“在家玩,不要乱跑,看看图画书,累了,就睡一觉,一觉醒来,妈妈就回来了。”等母亲看完病回家,门还锁着,弟弟却不见了。


这间房,只有一个天窗通外面,天窗狭小,离地面还有二、三米多高,他是怎么从天窗上爬出去的呢?每次找到弟弟,都要给他洗个澡,弄点好吃的,他都会说,下次再也不跑了,但是,到了下一次,还是跑掉了。两个小妹妹,对这个小哥哥,有一点恐惧。


犯病前,弟弟念小学二年级,聪明异常,成绩优异,犯病后,基本不上学了。语文老师是个姑娘,好吃零食,一日,饼干罐子不见了,后来在学校后面的麦田里发现空着的饼干罐子。那时,只要哪家丢失了东西,基本上都是弟弟干的,无需查实,母亲都会去道歉,都会如数赔偿。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闯了不少大祸,远近闻名。


为此,母亲被搞得筋疲力尽,事后,总是要到舅舅那里,到干妈下马坑桂奶奶家,大哭一场,消除胸中积闷。


弟弟犯病一年多,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后期,即使他想跑,已经跑不动了。


一次,我带他到一条小河沟边去抓鱼。小河沟边有一块坡地,长满杂草,开着小花,夕阳照在坡地上,还有一丝暖意,我让弟弟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我们在河里抓鱼,逮到的鱼,都甩在坡地上。猛一回头,我发现弟弟在吃生鱼!他满嘴沾着鱼鳞,歪着头,正在使劲咬着鱼骨头。


弟弟常常一个人在外面乱窜,饱一餐,饿一顿,也是常有的事,饿极了,他什么不吃呢?当真的看到弟弟在吃生魚,那副模样,还是令我十分震惊,十分心酸。母亲开始每天给弟弟打针剂葡萄糖,但是,生命之灯里的油,快要耗尽,已经无力回天了。不久,弟弟双目失明。


弟弟在妈妈肚子里没呆足月,就生下来了,生下来时只有4斤重,在温箱里呆了一个阶段,才存活,体质弱,小时候就好生病。因此,父亲对他也过于偏爱,他对父亲也过于依恋。姨娘曾经想领养他,父亲舍不得,没有同意。父亲离开我们,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年,弟弟虽然只有六岁,感情上却极其敏感,对这个家庭变故可能感触很深。


犯病后,他给母亲带来过多的麻烦,母亲对他也有些严苛。他的心灵深处会感到无助和孤独,渐渐地,在情感上与哥姐妺妹也会逐渐疏远,一直使他走到如此境地。我作为哥哥,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对弟弟情感深处的波涛,对爱抚的渴求,对安全的渴求,体会不够,理解不够,没有能够像父亲那样去理解他,关心他,爱护他。至今,只要看到八、九岁的小男孩,我就会想起弟弟,心里一阵难过。我总是试图,却也总是不能,想象弟弟长大以后的模样,弟弟永远没有十岁以后的岁月。
 
天还没亮,我拎着一个盛饭的竹筒——里面盛着前一天省下来的厚粥,往家赶。虽是饥荒,学生每月还有十几斤的粮食定量,一天还能吃上两顿厚粥,每到周六,我都尽量少吃或不吃,把粥省下来,带回家。当时,我们住在一甲里,学校离家约十华里,到家时,天还没亮。家里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一点声响,一家人都在默默地承受着悲痛的重压。


我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响,显得特别空荡。母亲醒着,一会,我听见母亲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小三子死了”,我没答话,很长一段寂静之后,母亲又说:“老钟用木板钉了口小棺材,昨天下午,埋到万年台后面的小山上去了”。老钟,是一甲里的一个老木匠。我知道,棺材一定不会用铁钉,而是用竹签,好让弟弟早点投胎。


父亲还在服刑,不能让父亲知道弟弟去世的消息。父亲好像有感觉,要看弟弟的成绩单,母亲到学校去,请求学校帮忙,学校同情我们,每次,都一一照办。那年头,好在农村还没有照相馆,父亲也想不起来要看看弟弟的照片。隐瞒了一年多,父亲要弟弟亲笔给他写封信,母亲实在耐不住了,说出了实情。父亲没有责备,没有询问任何细节,接受了这个事实。


文革后期,父亲回过一次石柜村,执意要去看一下弟弟。我领着父亲爬上一甲里万年台后面的小山,风吹着,山上小树的树叶,哗哗地响,似倾诉,也似思念,弟弟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父亲离家时,弟弟6岁,4年后弟弟离世,又过了4年,父亲站在了他的心爱的儿子的身边,已是阴阳两界。


父亲凝视着儿子坟头上的黄土、青草和坟底边的一圈石头,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叹息,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父亲绕着坟头慢慢地走了一圈,将准备好的一把糖果,撒在弟弟的坟头上。


2005年父亲去世,现在,弟弟一定是和父亲在一起了,带着一个十岁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活泼,尽情地享受着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慈祥的父爱。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从来不提起这件往事。父亲去世刻墓碑时,韩贤胜的名字,又和我们的名字,并列在一起。死亡,又一次召唤着无论生或死的所有的亲人,又让他们相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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