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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邱炜煌:一个少年眼中的革命时代

邱炜煌 新三届 2019-06-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邱炜煌,江西大学中文系77级,江西上饶市委党校原常务副校长、教授,江西省文化名家、江西省社会科学普及专家、江西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瞭望》《光明日报》等省以上报刊发表300多篇文章,曾获全国性随笔征文奖。 

          

原题

一个少年眼中的"文革"




作者:邱炜煌



偶与年轻人聊起当年文化大革命的所见所闻,他们觉得稀奇,听得入神。于是整理成文,作为一个少年眼中的文革,也许有点史料价值。


当回“红卫军”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熟悉红卫兵,而若提起“红卫军”,恐怕知情者寥寥。


当年我曾稀里糊涂走进江西上饶的“红卫军”。那时我才十来岁,天天缠着在上饶县中读书的二舅玩,常被唤作“跟屁虫”。二舅活泼开朗,兴趣广泛,吹笛子、拉二胡、装收音机、钓龟,简直样样都行,让我佩服得不得了。文革开始后,二舅的同学、邻友不少加入了市里的“十一八”“县中红旗”等响当当的红卫兵组织,二舅却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被拒之门外,打那以后难得听到他那悠扬的笛声了。


二舅的情绪自然感染到我。我虽然家庭出身贫民,但一直住在外婆家,邻居伙伴们都把我与舅舅一起划入“黑五类”家庭。尤其可恼的是,胆小怕事的大舅竟主动在门前张贴“欢迎红卫兵造反”的横幅,我天天由此出入颇感自卑,仿佛自己就是造反对象。我和二舅不敢奢想当红卫兵,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戴红袖章。


终于盼来了一次机会。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二舅的朋友传来喜讯:刚刚成立的“红卫军”,不介意家庭出身。二舅等不及细问,一把拉着我飞奔地区招待所。二舅挺仗义的,不但自己报了名,而且还想法替我也弄了个“红卫军”红袖章。


我们捧着袖章,兴奋地手舞足蹈。二舅戴起红袖章,来了个昂首挺胸起步走,好不神气。我在一旁不住地喝彩:像,真像红卫兵。二舅又是一阵得意。然而“红卫军”毕竟不如红卫兵。聪明的二舅戴红袖章,故意把红卫军的“军”转到隐处,让人误以为是“红卫兵”,我也照样画葫。


我们美美地操练了一阵,然后一路雀跃回家,嘴里反复唱着《红卫兵之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


记忆中的“红卫军”从未组织过一次活动便自然消失了。它虽然是昙花一现,但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却给许多像二舅一样的青少年以快慰和欣喜。现在想来,当年我佩服的二舅是多么滑稽可笑。


红卫兵袖章

 

 “欢迎到我家造反”


文革初期经常听到大喇叭唱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干社会主义。”那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为了铲除资本主义复辟的温床,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经常到“走资派”(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黑五类”(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家造反,搞得一些家庭人心惶惶。


当时“当权派”中只要被贴了“炮打”“火烧”“打倒”标语的,都算是造反对象。如果属于”炮打”“火烧”范畴的,就是停职“靠边站”;若是被“打倒”,问题就更严重,成为敌我矛盾了。那时上饶市(今信州区)铺天盖地的标语是“炮打马志新”“火烧刘胜武”,他们分别是上饶军分区司令和上饶市武装部长,算是军管时期地区和市里最大的官了;享受“打倒”“待遇”的是已经被“拉下马”的原地方最高领导,上饶地区(即今上饶市)有打倒“三山”(倪南山、尉德山和蒋宝山)的说法。而“黑五类”家庭随时都有可能被造反抄家。

 

那时候,我不过十来岁,以为红卫兵造反就是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反修防修的需要,发自内心地理解和支持,特别是抄出一些家庭有“封资修”的东西,更觉得造反必要。所以也经常邀伴上街去看红卫兵造反,看造反对象“挂牌”“游街”,接受“反面教育”。


绝对想不到的是,后来自己也感受到被“造反”的恐惧。我一直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出身不好,大舅迫于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气候,来了个“以诚感人”,在家里的门口恭恭敬敬挂起了一条大横幅,上写:“欢迎红卫兵到我家造反”。街上看完造反抄家回来的我一看,懵了:多丢人现眼呀。


我向大舅提出抗议,他说“小孩子懂个屁”。打这以后,我似乎矮人一截,感到家里将随时被造反,再也没兴趣、没脸面看红卫兵造反了。从此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希望上天保佑红卫兵别上我家。


家里终于没有进入红卫兵,不知道是因为外婆一家本分、人缘好,还是大舅“欢迎造反”感动了上帝。


文革时的大串联


我与红卫兵


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一个特殊群体,遍布各地,声势浩大,主要由大、中学生组成。他们的典型装束是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


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的依靠力量,对那个年代“狂热病”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客观上为文革“打砸抢”推波助澜。但应历史地分析“红卫兵现象”,作为“急风暴雨式阶级斗争”的产物,红卫兵自己也是这场运动的牺牲品。


文革初期我才十来岁,遇见一些豪情满怀的红卫兵。


我邻居的大毛小毛都是红卫兵,分别属于上饶一中“十一八”和上饶县中“红旗”,观点势不两立。经常听见他们辩论,唇枪舌战,各不相让,有时饭桌上不欢而散。但过后,他们依然兄弟相亲,并没有陌同路人。


那时,很佩服他们那么能说会道,懂那么多道理,毛主席语录张口就是,毛泽东诗词信手拈来。他们并没有任何个人的功利,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口才和学识,纯粹是“为了主义真”。从这个意义上,当今学子倒相形见绌,他们为了抢占高考“独木桥”,可以两耳不问窗外事,哪有兴趣和精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难忘那次与红卫兵零距离接触。我们几个小孩在信江南麓的上饶革命烈士纪念碑游玩,附近有几个中学生聊天。突然,对岸数千人马正通过大桥包抄过来,显然是要围攻县中“红旗”。我们吓坏了,不知选择下山还是上山。


这时,只见那几个中学生拔出手枪,冲到我们身边:“小朋友别怕,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现在掩护你们下山。”大手牵着小手,我们很快下了山,他们立刻往回赶,消失在山林中。


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好勇敢好高大,心里保佑他们平安。后来,江西组织学习解放军李文忠烈士事迹,每当读到那句“别管我,救红卫兵要紧”的豪言壮语,就想起临危不惧掩护我们下山的红卫兵。

 

我还偶然发现家里的“绝对秘密”。那天下午我早早放学回家,见火盘边坐着一个手扎绷带的青年,清秀、和蔼、一身灰色军装,见我进门便微笑道:“小朋友好,我是你二舅的同学。”显然他了解我家的基本情况。


外婆悄悄告诉我:他是县中“红旗”的红卫兵,被造反派打伤了胳膊,在我们家养几天伤,平时藏在阁楼里,可千万不能走露风声。其实我对县中“红旗”这个“老保组织”没有好感,但从他身上感受到纯真、善良、勇敢和正义感。对他渐渐由认可、喜欢到欣赏,有时觉得他就是京剧《沙家浜》中的新四军伤病员,所以亲热地唤他舅舅,经常听他讲故事。


现在想来,两派红卫兵谁对谁错很难说清,他们大多数纯真善良,都在为自己的“主义”而奋斗,走出那个狂热的年代,很多也成了栋梁之才。更敬佩外婆,她一向胆小怕事,竟敢冒险窝藏属于“老保”的红卫兵,这大概是一种植根与内心的善良吧。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后,红卫兵组织开始解体。到了文革后期恢复的红卫兵、红小兵组织,实际上相当于文革前的团组织和少先队,我就在这个时候加入了首批红卫兵。


那时我在市九小初中班读书,听说一个班只有几个人能够加入红卫兵,大家都非常向往,都怕不够格。我在班里年龄最小,根本不指望,谁知居然被老师“钦点”了,大概是因为我作文写得比较好,老师有些偏爱。


更可喜的是,同校的两个妹妹也被吸收为红小兵。当天晚上,我们穿军装、束腰带、戴胸章(那时已取消红袖章),唱着“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小)兵,大风浪里练红心”,一路雀跃着奔向照相馆合影,来了个“全家兄妹一片红”。


文革时期批斗会


“两派”斗争

 

所谓“两派”是指“造反派”和“保守派”(即“老保”)。文革之初其实没有“两派”,只有造资产阶级司令部反的革命派。后来,“造反派”里出现分化,一是要把所有在位领导都拉下马的“造反派”,一是对一些表现比较好、问题比较少的领导实行保护的“保守派”。

 

当时上饶市(今信州区)最有名的红卫兵组织(即“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是“十一八”(上饶一中)“县中红旗”(上饶县中)和“上师八八”(上饶师范),此外还有三中的“反复辟”、红卫中学的“干到底”。围绕着反刘(即地方领导刘瑞森)还是保刘,形成了以“十一八”“上师八八”为首的“造反派”及以“县中红旗”为首的“保守派”。


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饶城进驻了“支左”部队(好像是6300部队和6618部队),工人“造反派”组织也纷纷兴起,造反派处于明显的优势。当时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头头有李来荣、尉风英、路秀林、李春芳、郑红等。他们都成为之后的造反派联合组织——“大联筹”的领导成员。尤其是郑红我印象特别深,她原名郑菊仙,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教我算术和音乐,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后来成为全市最年轻的造反派“女领袖”,我还一度以此为荣呢。

 

“两派”斗争开始还比较理智,主要体现在“大字报”和“大辩论”上,经常口枪舌剑,针锋相对,而且“火药味”蔓延到家庭。我家虽然没有明显的“两派”斗争,但父母的观点经常对立,也难免不欢而散。随着斗争的深入,矛盾不断激化,大概是中央文革小组“文攻武卫”指示的导向,饶城终于爆发了“八六事件”。

 

1967年8月6日,茅家岭地区农校造反派被当地的“农革司”(郊农民革命武装司令部)围困,“十一八”组织人马前往救援,在前进桥遭遇农民扁担、锄头的强烈阻击,学生们便涉水过河,终因寡不敌众,4名学生在混战中丧生。当时听大人说,上饶农校大楼都被烧了,失去理智的农民非常残忍,竟将一红卫兵的生殖器也割了。这就是骇人听闻的上饶“八六事件”。

 

“八六事件”爆发后,“工革司”(即工人革命武装司令部)义愤填膺,牵头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示威游行。那天我早早地在邻居沿街的阁楼窗台上守候游行队伍,大概是下午吧,造反派队伍沿着信江西路往老火车站方向行进,我看见队伍庄严肃穆,荷枪实弹,胸佩白花,抬棺缓行,还不时鸣枪示威,显示了造反派强大力量和坚定决心。在“文化大革命”没有被否定之前,“八六事件”死难学生一直享受烈士待遇,清明时节我们还前往信江南岸的“八六”墓地祭奠。

 

“八六事件”激怒了造反派,造反派也赢得了社会舆论,“工武部”(即工人武装指挥部)立即采取报复行动。他们武装封锁渡口浮桥,不让对岸汪家园的农民进城。我家住在“胜利渡口”,离封锁集结地“徐家园”只有几十米。我们几个小孩看见渡口码头架着机枪,工人造反派手持步枪严阵以待,他们也不戒严,任我们在那里闲逛。


好像那天是下午四五点钟,汪家园数十个菜农手持硬木扁担列队突围,开始他们速度比较慢,战战兢兢地,快走到浮桥中间时这边开始朝天鸣枪示警。农民误以为工人不敢迎面放枪,便放开胆子冲了,只听一声枪响,打头的便应声倒下,其他人见状丢下扁担落荒而逃。


后来造反派加大封锁力度,持枪守卫浮桥,只允许老人和孩子上岸,把汪家园围得水泄不通。事后我得知,突围的扁担队有个叫“驼子”的骨干因此坐了牢。上大学之前,我曾做过几年“小工”,还与他“同事”呢,当然我从未接过他的“短”。

 

工人农民向来是同盟军,而在群众运动中却分道扬镳,各不相让。记得称里的工人造反派到处张贴毛主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而汪家园农民也“牛”,把毛主席的“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改为“没有农民就没有革命”。难怪有的农民不服工人,辩论时叫板道:你不过是“工人老大哥”,我还是“农民伯伯”呢!

 

现在想来,无论“造反派”还是“保守派”,孰是熟非真说不清楚。他们大多属于“好人”,也都不笨,在那样特点的历史条件下,做出一些在今天看来荒唐可笑的事,应该包容和理解。我时常问自己:如果当时你是成人,会不会参加“造反派”或“保守派”?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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