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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顾晓阳:在小学班主任眼里,我有“三宗罪”

新三届 2024-04-0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顾晓阳东拉西扯 Author 顾晓阳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老北京,新北京

夏天都不一样了



作者 :顾晓阳

对于炎热的夏天,有许许多多珍贵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中国人还只能从科幻小说里知道“空调”这种东西,有电风扇的家庭都很少。但是想来想去,似乎没有一个热得让人憎恨的夏季,相反,记忆里的夏天总是最美好最快乐的季节。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小孩子生命力旺盛,抗热,什么苦都受得了,不觉其苦;另外一个,没准儿那时候北京确实不像现在这么热,那时候,北京树多草多,有护城河,楼少,更没有高楼,城区也很小,基本上都在城圈儿(现在的二环路)以内,城外是大片的庄稼、树木和池塘水洼。也就是说,都市化的程度低,生态环境好。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冰箱”,那是个木制的橱柜,大概一米高,上下两个门,门很厚,里面分两层,镶以生铁皮,应该是一层放冰,一层放食物。不过从来没用过,一直堆在院子的角落里,它也真结实,木头好,风吹日晒多少年,也没有把它怎么样。

那时候在夏天买冰,也不是完全买不到,建国门就有一个冰窖。所谓冰窖,是一个巨大的大坑,坑上搭蓆棚。冬天结冰的时候,工人到河上把冰凿下来,四方的一块一块,然后运到冰窖里储藏,到夏天再卖。我们经常到冰窖去玩儿,一进去,一股阴冷之气袭来,毛孔立刻收缩了,身上的汗水全干。工人用铁钩子钩住冰块,运送传输。很少有私人买冰的,来运冰的全是马车。冰块在车上码好几层,上面盖上草帘子,一路走一路往地下滴水。我们就在马车旁边捡碎冰,捧在手里,冰得来回捯,一会儿舔一口,或者嘎嘣嘎嘣嚼。其实那是河水冻的冰,很脏。不过年纪小,胃好,吃河泥都能消化。

我小时候极瘦,像个营养不良的。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叫郭钦安,长年肺病,经常咳血。有一年他住在颐和园养病,我父亲去看他。他看看我说:这孩子胸窄,肺活量小,应该锻炼肺活量。母亲对他的话很在意。那时我还没上小学,跟上胡同里的孩子就去游泳了。怎么游呢?也没人教,憋足一口气,趴在水面上,小爪子乱挠,等气没了,赶紧往起站,左右一看,没动窝儿。

作者在北京西山


我母亲他们单位的楼前有一个大喷水池,夏季周末不喷水,让小孩子在里边游泳。因为离家太远,我妈只带我去了一次。我照旧是扑在水面上爪子乱挠,只听母亲的一个同事说:“他抬头了!”我把眼一睁,看见了池边那位阿姨指的是我——果然能抬头了,没下沉,还可以呼吸。这就算会游了啊!缺点是两只小手动得比螺旋桨还快,不那么快,撑不起大脑壳。

熟练以后,为了增加肺活量,我还刻意练习潜泳。成绩不算突出,但肺活量比一般人还大些。

七八岁起,与孩子们成帮结伙到龙潭湖里游泳。那时候龙潭湖是个野地方,一片荒芜,根本没人管。湖中小岛上乱树野草、残垣断壁。在水中漂浮时,还有鱼咬屁股呢。我在那儿,练出了游泳的耐力。我们都是步行去的,出东便门往南,要走两个小时吧。沿路也有铺子,都是锔锅锔碗的、打铁的、钉马掌的。路旁停着进出城的马车,马在吃草料、饮水,空气里飘着马粪的气味,和农村集镇一模一样。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一片的高层公寓楼了,道路宽阔,有海鲜餐馆、超市和夜总会。

当然最常去的还是工人体育场游泳池。暑假里学生多,售票处前面像一个暴动的现场,万头攒动,人声汹涌。其实也不是学生多,而是那时北京的游泳池太少了。我们要把钱攒到一块儿,选派我们当中最矫健、最勇敢的人杀入鏖战的人海,与无数伙渴望游泳的少年儿童中选派出的无数个矫健勇敢的人进行较量——看谁能挤到售票窗口!经常执行这项任务的人受到大家的尊敬。

到了更衣室里,存衣服又是一番搏斗,所有的小骨头架子全都叉到一块儿,用肩、用肘、用膝盖、用爪子,拼命往里钻。存完了衣服,每个人身上都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候还有被人挠出的血印子,当时不知道带了伤,下到水里以后才刺拉刺拉地疼。你要说游泳是一项很好的锻炼,我同意。

大概是十一岁那年,我经常跟一帮景山学校的中学生去车道沟运河游泳。我家住在北京站,骑自行车到车道沟要一个多小时。阳光暴烈,挥汗如雨,从不觉得远。有一次骑到阜城门,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在路边买了一瓶冰镇汽水(没错,那些镇汽水的冰块,就是从冰窖里运来的),北冰洋牌的,一毛五一瓶。太过瘾了!连瓶子里的汽水都结了冰块,爽得我直流眼泪。那是迄今为止我喝过的最好喝的饮料!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无限怀念。

运河不宽,河床呈斜面,大约45度,河中间最深,据说有3米。河床是水泥的,河底有淤泥,泥里有蛤蜊,有人潜下去捞出来过。河水流速较快,对我来说,要游到对岸是个考验。从那儿我知道,渡河要顺着水流往斜下里游,直来直去是做不到的。在人世间混事由,道理其实一个样。渡河我很快就学会了,可为人处世,即便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未必学得会。

景山学校里干部子弟多,知识分子干部的家庭比例高,所以书多。我从他们那里,借来了大量外国小说,囫囵吞食。《好兵帅克》让我懂得欣赏幽默,并学着用幽默的态度对抗严峻的生活。《一千零一夜》中身段均匀一表非俗的阿拉伯王子,引起我对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生之无限遐思,使想象力从一己体验的狭小空间突破出来,在绚烂的宇宙中飞翔。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一个》,近来又重读了一遍,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当年初读时,好像在完美世界的布景上戳破了一个洞,窥见到丑陋庸俗的真相,怅然若有所失,从那时起,童年心境就永远离我而去了。而《丑小鸭》的故事,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读完后抬头从昏暗的房间望出去,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心变得与天空一样辽阔和苍茫……还有一套香港出版的世界著名短篇小说集,装帧考究内容如宝藏,可惜我年龄太小,虽字字细读,却无法欣赏,以至连个作者的名字都没记住。

自那以后差不多十年,我再没机会读到一本像样子的小说。

十二岁,正当长麦子的时节,可能是五六月,我、大力、丹龙等共四人两辆自行车,去颐和园玩儿,我和丹龙人小体轻,坐在后座上。回来的时候,走到双榆树往东,被警察发现了。那时骑车带人是违法的,警察大叫:“骑车带人的,下来!”大力不仅不停,反而加速冲过去,挥舞着钢丝锁向警察猛抽。警察闪躲之后,骑上自行车追我们。大力喊:“丹龙晓阳,你们快跳吧,我骑不动了!”

我和丹龙跳了下去,朝北钻进麦子地,低着头猫着腰一通狂奔,一辈子没跑过这么快。跑到尽头,抬眼一看,“青云机械厂”。丹龙说:“我姐姐就在这儿工作。”于是,我俩调匀呼吸,走进青云机械厂,找到他姐姐安达,在工厂食堂吃了顿晚饭。

这个情节,后来被我编进电视剧《花开也有声》里,我把“我”的年龄给提高了好几岁,而少年丹龙则变身为一个贴心大姐。根据拍摄需要,麦子地改成玉米地。他们二人没有跑进青云机械厂,而是在茂密的玉米地中藏了起来,贴心大姐忽有所感,把心中的隐痛向“我”倾诉。二人也没进工厂食堂蹭晚饭,却在浓浓的暮色中作了一番十分深入的内心交流。于是,剧情忽然朝着姐弟恋的方向发展下去了……对真实与虚构、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感兴趣的朋友,这算是一个小样本吧。

再热烈的夏季,也终有转凉的一天。记得送国华他们去黑龙江兵团,是在初秋,这是老三届走完之后又一拨下乡的初中毕业生,都才16岁。这拨人一走,整个北京城都空了下来。火车远去,汽笛声咽,送别的是宝贵的童年时光。我从永定门车站出来,骑车往回走,一边骑一边流眼泪。骑到陶然亭,一只温暖的手掌搭在我肩上,“晓阳,别难过了。”扭头一看,是黎小弟。他也是那一届的学生,因为家庭原因(哥哥姐姐都去了农村)没去插队,分在东城区橡胶二厂当工人。他就那样把手搭在我肩上,一路默默地骑回家。

在小学班主任眼里,父亲“黑”了出身不好是我的第一宗罪,“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是第二宗罪,抽烟喝酒唱黄色歌曲是第三宗罪。三罪并罚,日子不好过,我干脆不去上学了。直到小学毕业,再没进过校门。从此失学怎么办?不管那么多了。到了发放中学入学通知的日子,我一天天心焦气虚地等,在最后一天等来了通知书。高兴坏了!

入学十几天后,一个秋老虎炎热的中午,我和我爸正在吃饭,邻居小友子跑进来,送给我一个四四方方报纸包着的东西,说是小学班主任给我的。我一下就猜到了是什么,怀着胜利者的心情三两下撕开了层层报纸——里面是我的小学毕业证书。

就这样,我告别了夏天,从“我的小学”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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