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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顾晓阳: 80年代看“内部电影”, 最让人激动的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顾晓阳东拉西扯 Author 顾晓阳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我的观影小传
有不喜欢画儿的,有不喜欢音乐的,有不看戏的不看书的……就是没听说谁不爱看电影儿。
电影,是二十世纪人类的伟大发明。
在我学龄前的记忆里,有几个镜头印象最深。那部电影是哪国的、什么故事,已经忘了,反正有战争,演员是高加索人种,女主为了搭救负伤的男主,钻进一个衣柜,衣柜有暗门,通往一个秘密通道。二人获得安全后,慢慢贴近,接吻,拥抱在一起……
那天是个节日,在军事博物馆有什么活动,晚上放露天电影,我们全家人一起看的。应该是苏联东欧的影片。四五岁的我,第一次观看到男女性接触。画面很黑,光源只有一个小灯泡,人物像剪影,但还是深深烙印在我脑中。在长大以后的性幻想里,衣柜成为一个重要意象,而幻想的情节不是英雄救美就是美救英雄,我是那个英雄,美就不说了。
文革前夕,放了一批内部批判电影。现在想,应该是毛主席为发动文革进行预热。《逆风千里》是全家人在我父亲机关的大院里看的露天电影,片中一个被俘的国军军官对押解他的解放军战士请求说“我想吃只鸡”,这句话立刻在小孩子中流传开来。《早春二月》也是全家去看的,在政协礼堂。这是谢铁骊最好的一部作品。冰清玉洁的谢芳和小寡妇上官云珠散发出不同的魅力。孙道临文绉绉的,开口就是文艺腔儿,那一甩头发的潇洒简直迷倒了我。可长大了,我学着他一甩头发,人家说我像北京站的流氓。
所谓内部批判电影,是指拍完后没有通过审查被枪毙的片子,被枪毙是因为“有毒”,所以要在内部放映供大家批判,肃清流毒。如今仍然在枪毙片子,但区别有二:一不搞大批判了,二枪毙理由不见了“有毒”字眼儿,笼统地叫“技术原因”。这怎么说也是社会进步了。不过拿时间的尺子来量,是不是进步得有点慢啊?假设一个导演的创作期是40年,这40年间,只进步到从大批判到不批判,但该毙照样毙,那不还等于判了导演死刑嘛!差别仅仅是鞭尸不鞭尸而已。
话说回当年:有毒的电影是放给有批判能力的人看的。我和我姐姐一个刚上小学、一个还没进初中,都不具备这个能力。我父亲是个古板的党员干部,所谓“党性强”,办公、治家都有很僵硬的框框,毫不通融。如果他真认为电影有毒,是不会带我们去看的。显然,他不这么认为。而且他本人还没看,就判定不会毒害小孩子,并带着孩子去本单位看,众目睽睽之下,不在乎影响。对他这样严格自律的党员来说,是超常规行为,说明他对党的宣传部门的指示已不当回事。这是一桩耐人寻味的小事。党内已非铁板一块。
文革开始后,社会上放的内部批判电影就多了,范围极广,谁找到票都可以看。那不是“批判”,简直是狂欢,是人民大众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偷得的娱乐。影片《怒潮》中的主人公被批判为美化刘少奇,所以每当他出现在画面里,剧院的喇叭中就会有人高呼口号“打倒刘少奇!”当悲剧达到高潮、他中弹身亡时,喇叭中的解说员还来了句点评(不是呼口号):“死得活该!”真是太有娱乐性了!我被逗得乐不可支。古今中外观影史上绝无仅有的闹剧,高纯度的形式主义,被我亲历了一遭,难得难得。
插曲《送别》的旋律长久回荡在心中,成为我最喜爱的歌曲之一。我这个小屁孩儿不仅批判不了《怒潮》,还中了它的毒。
《武训传》是在王府井儿童电影院看的,就是东长安街北边、现在东方新天地中段那个位置。自1950年拍摄完成就被批被禁以至酿成一场整肃运动的电影,其实没几个人看过。但文革一来,大毒草终于在“内部”“放毒”了。
一部拷贝,数家电影院在同一时段交错放映,叫“跑片儿”。有时一盒胶片放完、下一盒还没送到,就得等。我们那天等的时间长,观众可以散出影院,在外面休息。深夜中的北京城安静下来了,我坐在台阶上,望着华灯映照下空旷的长安街,心中满是对武训精神的崇敬和感动。毛主席说他“奴颜婢膝”,我倒觉得他就是毛主席赞扬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
赵丹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演技登峰造极,他已与他饰演的剧中人溶为一体,一颦一笑无不是在演,而所有表演又都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达到了表演的最高境界。因为《武训传》,赵丹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
其实,我们一直有像赵丹这样的好演员,只是难得遇到《武训传》这么好的戏,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惆怅!
所以,孙瑜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伟大导演。
如果说《武训传》也算新中国的电影作品,那新中国电影的起点是很高的。可惜没有站在这个起点往上走。
在观影经验还很少的年龄就看到这样伟大的一部影片,当然是好事,但也带来麻烦,那就是此后再看国产片,大部分看不下去了。《武训传》的高度,至今少有人能企及。
孙瑜是在美国学的电影,正宗洋科班,而后来的谢晋等主旋律电影的导演们,本土出身没喝过洋墨水,却反倒比《武训传》要“好莱坞”得多。这个现象意味深长,中国主旋律电影与好莱坞的关系,颇堪玩味。
三岛由纪夫在1970年末切腹自杀,日本军国主义有死灰复燃之势。这是中国官方当时对日形势的一个判断。此后几年,在内部放映了一批日本当代电影,都是打仗的,都被认为宣扬了军国主义思潮。我看过的有《啊,海军》《山本五十六》《虎!虎!虎!》《日本海大海战》等。
放在今天看,这些电影也就是还行。但当时,无论是内容还是拍摄手法,都为我从所未见,被震得一愣一愣的。每部片子只看了一遍,但许多台词至今还能倒背如流,可见印象之深。观众的关注焦点并不在反军国主义上,异国的故事、流畅的运镜、宏大的战争场面、鲜活的人物塑造……使大家神经兴奋,赞不绝口。文化专制主义的推行家们不会料到,他们的扼杀政策总是会适得其反,人民饥渴,见什么吞什么,决不会按照他们的意旨加以取舍。一批“反动”日本电影,狠狠抽了“八个样板戏”的大嘴巴。
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家住公安部,带我去看过一部越南电影,也是内部放映,但中越友好,不是为批判,应该叫“内部观摩”吧。故事讲北越人民怎么揪出南越派遣来的特务。在越共控制的北方农村,有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两个假装好人的南越特务来到村中,又勤快嘴又甜,骗取了姑娘的好感。有一天一个特务帮姑娘蹬水车浇稻田,下雨了,姑娘让他去避雨,他愣不避,坚持蹬水车浇完了田。当他俩在大雨中跑进屋里后,他假装受凉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姑娘很受感动也很担心,伸出手敷在他的前额上。他突然抓起姑娘的手,贪婪地亲吻……
好,重点来了——我从五岁后就再没见过的有性意味的影像,终于又一次出现在银幕上。这是个特写镜头,姑娘的手在前景,看得真真灼灼,非常漂亮,手指修长,是那种“菩萨手”。它被攥紧,被揉搓,被嘴唇触碰……我完全被这个画面扼住了,呼吸断绝,浑身发烫——比特务的假发烧要烫多了。后面故事怎么发展、结局是怎样,一点儿没看进去,满脑袋都是那只菩萨手。单就这一点来说,这部黑白片是我看过的最美的电影了,而越南姑娘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
由此我知道:禁欲社会再怎么禁,也禁不住青春期的到来。头脑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得再强,也管不了身体的自然反应。
高中时,我们曾在四季青公社农机修理厂“学工劳动”,住在那里。有一天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请假回家。原来她搞到了一张政协礼堂的内部电影票,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为了在入场时能蒙混过关,母亲让我穿上肥大的中山装,戴上白边眼镜,尽量装老成,别被工作人员轰出来。结果大门口人流不断,在群众掩护下,我顺利地混了进去。
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是由中国对外友协请来中国拍片的,本意应是希望他宣传中国的成就。可这个意大利洋鬼子是个电影大师,有执拗的个性,还有一双贼眼,他看到的中国,与中国报纸杂志上的中国是完全不同的。在天安门广场,他没有去仰拍巍峨的城楼和壮丽的人民大会堂,而是用镜头捕捉广场上一双双或惊恐或呆滞的眼睛。在河南农村,他不顾陪同官员的阻拦,闯入乡村集市(“正在滋长的农村资本主义势力”)和凋敝贫穷的村庄。村民们对着摄影机就像对着一支乌黑的枪口,纷纷逃窜。
几十年后,我在山西沁源遇到县里一个局长,他就是河南那个村庄“任村”人,曾亲身遭遇了几个黄毛儿绿眼怪物迎面而来,并被老安东尼奥尼摄入镜头:
江青看完《中国》大怒,下令全国进行批判。一项“国际友好”活动,演变成国外敌人的反华事件。
可以说,我是通过看《中国》,才睁开眼睛开始观察中国的真实面貌的。之前在我眼里,一切都是颠倒和扭曲的:贫穷代表人格的高洁,苦难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灾祸是国内外阶级敌人搞的破坏……
从那时起,我尝试把这些重新来思考。
差不多是同一时期,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在中国公映。这是一部描写主人公花妮悲惨身世的故事片。有一天我在胡同里碰到一位邻居大哥,他拦住我说:“有事儿吗?我有两张《卖花姑娘》的票,看不看?”我们一起去了西单的首都电影院。电影开始后,我在黑暗中放声大哭。
看完走出来,大哥笑话我:“你怎么哭成这样了?别人直看你。至于吗?这有什么呀?”是啊,一个高丽棒子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读到莫言的一篇文章,放映《卖花姑娘》的时候,他正在部队当兵,军营里一片哭声。莫言说:这响遍全国的哭声,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彻底破产。(大意)
原来如此!人同此心,我并非一个特例。
粉碎“四人帮”后,北京城里最让人激动的事件之一,就是看“内部电影”。
各机关大院(不论是地方的还是部队的)凡有礼堂的,都在放。政协礼堂、红塔礼堂、甚至很多公共电影院也都放。只要能搞到票,谁都可以去。片源主要是外国老电影、以前被禁的国产电影和港台电影。真是雪消冰裂,在丝丝寒气中,春意袭来。
我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奔波在四九城,一边蹬车,一边偷着乐,长年的精神饥渴,得到了极大满足。
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魂断蓝桥》《瑞典女王》《屏开雀选》(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给我印象最深。女王最后乘船离开瑞典,是影史上的一个经典镜头,她站在船尾,遥望故国,镜头推成她的面部特写,把她丰富的内心活动展示得淋漓尽致。后来我才知道,在拍摄时,演员嘉宝问导演这场戏怎么演?导演回答说:“站好了,什么也别想!”
原来是这样啊!这与《卡萨布兰卡》里的那个经典段落如出一辙:在阳台上,男主角鲍嘉和女主角英格丽·褒曼有一场相会。导演对鲍嘉的要求是:“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一回头,就好了。”演员在此刻什么都不用演,但整场戏的观看效果却含义丰富、动人心弦,那“一回头”,我们在鲍嘉脸上看到了千言万语。这正是电影的魔力之所在!一个镜头的意义,是由它与前后镜头的关联所产生的。
美国电影《瑞典女王》
《家在台北》是我看的第一部台湾电影,故事已记不清了,是一些“海归”选择去留的问题。那时候咱们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都是一样的,满满的家国情怀,似乎留美不归就是不忠不孝。不忠不孝,大逆不道!有一段配乐记忆最深,男主角思想动摇要当陈世美,他跑下楼梯时,是用钢琴弹的京剧《苏三起解》的旋律,加快版,“……未曾开言心悲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到那南京转,与我的三郎把言传……”虽然听惯了钢琴伴唱的京剧《红灯记》,但曲调一变,耳目一新。
多年后,在洛杉矶,阿城借给我一盘侯孝贤《童年往事》的录像带。我被深深感动了。按说,故事的台湾背景我完全陌生,主角的经历和家庭与我的经历和家庭也毫无相似之处,但我看它,就像在看我自己、看我的家庭,桩桩件件,直刺内心最痛处。固定不动的机位、在画框里出出进进的人物、没有什么逻辑关系的台词对话、缓慢充满张力的叙事节奏,把我牢牢吸引住了。看完后,心里翻江倒海。
我想在归还录像带之前再看一遍,但迟迟不敢看,怕一个人看完难受没地儿去,感觉我的房间分外空旷、夜分外地深,感觉我这个人太可怜太孤独。后来,我把侯孝贤的电影全部看了,有的反复看过多遍,他成了我心目中华语电影第一人,真是了不起!可惜现在导演老了,近年的作品空洞了,为他惋惜。如果心里没有什么疙瘩了的话,就先不要拍了吧?
侯孝贤电影作品《童年往事》
香港电影当时看的是一些武侠片,武打场面是刀刀见血,的确好看,可我生来对武侠电影和武侠小说没瘾,看过就忘了。
上大学时,有一天在西单倒车,我遛达到首都电影院门口,看到在放有关卓别林的一部纪录片《绅士流浪汉》,时间刚好,就买票进去了。没想到看得热泪盈眶。主要是他后半生的遭际感动了我,麦卡锡主义盛行的五十年代,他遭到CIA、非美活动委员会和好莱坞右翼的迫害,被迫流亡瑞士。晚年的卓别林满头银发、面容慈悲,在我眼中如圣人一般。后来我看马龙·白兰度回忆录,说卓别林在拍摄现场脾气非常坏,暴躁易怒,动辄骂人。
这时,开放的气氛和宽松的环境在与封闭苛严的管制的来回较量中,渐渐拱出些局面。电影院里公开放映西方电影了。我最喜欢的是法国电影《悲惨世界》,冉·阿让的一句内心独白令我铭记至今:在这个人像狼一样生活的时代,做一个好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次,我到同学的宿舍去,桌上放着一本尼克松《六次危机》,我拿起来随便一翻,尼克松写道:他在大学里读了托尔斯泰,立刻变成了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我很好奇,去图书馆借来托氏小说读,结果,我也变成了托尔斯泰主义者。
教俄国文学的王老师跟电影资料馆有关系,给我们班安排了一场“内部教学片”,看苏联拍的《战争与和平》,那是部黑白片,长达数小时。我越看越震撼。老公爵、安德烈、皮埃尔、娜塔莎、库图佐夫将军,一个个鲜明的形象印在脑子里,许多镜头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一部史诗,也是个人传记的集合体。把世界名著拍得这样得体,令我这个“托迷”也击节叹赏者,实不多见。
但是后来,凡我膜拜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一律不看了,因为拍烂的占绝大多数,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会把我对原著的完美感受毁掉。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就坚决不看,因为这个故事我已经读了几十遍,在心里也演过几十遍,一个镜头跟另一个镜头是怎么接的,有了我自己的章法节奏;小说人物早成了我的熟人,谁长得什么样子、会有怎样的反应,我一清二楚,“小李子”绝对不是我的盖茨比,好莱坞的套路也无法掘得这个故事的宝矿。
一九八四年,我到影协工作。夏天,影协请来三位美国教授讲课。这是空前未有的事,闻者雀跃,但限制规模,全国只来了几十人,差不多一半是导演、编剧等创作人员,一半是学者和电影学院教师。我们编辑部有一个名额,领导为了培养年轻人,居然把这好事搁在我头上了。真是太感激领导了!可惜我在影协四年,不仅没成器,反而给领导惹了麻烦。
一九八五年去安徽支教时,我的言行被人写揭发信寄至最高层,问题严重。在处理我的会议上,我看主编老秦压力很大。幸亏当时影协常务书记苏云(做过多年长影厂厂长)思想开明、爱护青年,一番话出人意料,硬生生给我解了套儿。影协机关三百多人,苏云根本不认识我,而且文联领导说要整我,他也是有压力的,他顶住压力愣把大事化无,实在难能可贵,令我念念不能忘……跑题了,按下不表。
我们住在怀柔宽沟招待所(即多年后副市长王宝森举枪自杀的地方),教授们住北京饭店,那时道路清净,一小时内就能到。上午教授讲课,下午和晚上各看两部片子(下午看录像带,晚去电影资料馆看大银幕)。一个月下来,看了上百部电影,真是大饱眼福,把眼都看红了。
南加州大学(USC)的老太太教授专讲美国西部片,她说:一部电影,如果第一个镜头是西部旷野,那它很可能是一部西部片;如果旷野上出现了骑着马、戴着帽子、身上别着枪的男人,那它肯定是一部西部片;如果戴白帽子的是好人、戴黑帽子的是坏人,那它就是一部典型的西部片。(大意)
另两位中年男教授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其中一位每次必迟到,到了后的开场白必是解释迟到的原因,每次原因还都不一样。所以后来他刚一说“我今天迟到是因为……”我们就笑了,他也跟着笑。他是用符号学阐释电影作品,高深不知所云,很多名词译员不会翻译。我们单位的崔君衍学养宏富,会几门外语,英文造诣很深,平时深藏不露,这时只好在下面小声提示,什么“能指”“所指”之类的,即便翻成中文,还是不懂。
放映的上百部电影中,有伯格曼、安东尼奥尼、戈达尔、特吕弗、布努埃尔、库布里克等人的经典。我以前几乎没看过欧洲艺术片,不禁叹为观止,口味也变了,对好莱坞有了轻之之意。结束后回编辑部汇报时,我说:“好莱坞跟‘样板戏’也差不多啊,正面人物仰拍、打光、站在高处,反面人物俯拍、给阴影、站在低处……”大家对我这个青不愣子的幼稚言论报以微笑。
这期间,美国大使在外交公寓的官邸举行鸡尾酒会,招待我们,祝贺这次交流的成功。我不会英语,与三位教授也没有接触,所以只顾端着高脚酒杯喝香槟,也跟教授们去碰碰杯,说一句“三块肉喂你妈吃!”自己觉得挺无聊的。谁料这之后,影协传出“顾晓阳在酒会上拍美国人屁股”的话,领导还专门问我:“听说你拍美国人屁股了?”人心险恶呀!
虽说我一进影协就落下个“现代派”青年的名声,可拍屁股又是为哪般呢?拍马屁?不是这么个拍法吧?喜欢男的?至今还没培养出这种倾向。最善意的猜测,是谣言制造者的意思说我对美国人太不拘小节太随便了。照这逻辑,如果我毕恭毕敬呢?洋奴!倨傲不群?不讲礼貌慢待外宾!不卑不亢?没有体现出中华民族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做中国人就是这么难,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记得是从这年冬天开始,电影资料馆陆续举办了“瑞典电影回顾展”“意大利电影回顾展”“法国电影回顾展”等,每次回顾展都放映十几二十多部片子,仍曰“内部放映”,可凡是想看的人都能买到票,那简直是电影的狂欢节。中国的电影人眼界大开,影迷们也具备了国际视野。那以后,几乎每个中国导演都开始鄙薄常规电影,一心要拍艺术片。
我们编辑部在西直门一个招待所召开了“探索片”研讨会,具体名称记不准了,主要就是讨论后来被称为“第五代”的青年导演的作品: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陈凯歌的《黄土地》、田壮壮的《猎场札撒》和吴子牛的《喋血黑谷》。这是第五代的最早一批作品,骇世惊俗,引起很大争议。面对来开会的老一辈权威人士,导演们都有些忐忑不安。没想到电影放完后,老一辈几乎都给予了肯定,有的还高度赞扬。从此第五代一帆风顺,迅速崛起。
那时开这种会,照例每晚去资料馆看外国电影。有一天是看新藤兼人的《鬼婆》,看完大家赞叹不已。回招待所时,我刚巧与张艺谋走在一起,他仍沉浸在其中,说:“这电影太棒了!把那个芦苇拍的,简直是……”(他用的赞美之词,我已不能准确记忆)。后来在他的导演处女作《红高粱》中,对高粱地的表现,能明显看到《鬼婆》带来的灵感和影响。谢飞1987年拍的《湘女潇潇》,也有许多河边芦苇的镜头,很自然地令我联想到《鬼婆》。
我是会议的工作人员,自做决定请了几位艺术家参会,其中有星星画会的马德升。刚开了一天,领导就找我了:“晓阳啊,你找的都是什么人呀?公安局都来问了!”原来,老马是被长期盯着的人物,他到哪儿人家跟到哪儿,见他来了招待所,还发言,马上找我们单位询问:你们开的是什么会?为什么找他?把领导吓得够呛。我赶紧告诉了老马,我们俩大笑一通。北岛和万之是陈凯歌请来的,跟我没关系,如果这二人也在被盯之列,应该去找陈凯歌。
几年间,我完成了一次电影艺术扫盲,收获很大。但我是走马观花式地瞎看一通,仅停留在感性层面,没有真正的研究。要想懂得电影这门艺术,海量的看片仅仅是一个必须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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