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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 第五代导演彭小莲:我带着一份满满的爱上路了

新三届 2019-08-29


逝者档案

彭小莲


 彭小莲,1953年6月出生,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请你记住我》等,其中《上海纪事》曾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美丽上海》获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2019年6月19日在沪辞世,享年66岁。

 

最后的话



感谢上海肿瘤医院柳光宇、俞晓立、张剑、黄浩哲、杨昭志、胡娜、徐蓓鬟以及岳阳医院老中医徐敏华医生,在你们精湛技术的治疗下,给予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五年生存期。感谢我三十年共同合作的摄制组老伙伴, 在我最后生病的日子,给予我照顾和帮助;感谢国内外的朋友,不仅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持,一直在现实生活中和精神上给予我力量;感谢我亲爱的姐姐,你们虽然都年纪大了,还是一直为我分担困难!

 

因为有你们在,我带着一份满满的爱上路了,也许那里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是身后有你们注视的目光,我知道死亡的道路不是一路黑到底的!

 

祝大家迎着每一天的阳光,享受生命的意义和快乐,健康地活着!


小莲





延伸阅读


叶飞女儿忆彭小莲




作者:叶芝桦

原题:我爱小莲



我爱彭小莲,她比我坚强,比我勇敢,她比我独立,她比我偏激,她的文笔比我好的多。我钦佩小莲,她目光犀利,文笔简洁有力,她热爱文学,热爱电影。她的小说和影评都是一流的。我对她说,她的小说超过她的电影,她不服气地说,如果没有电影审查制度,你看看我的电影会好得多。


她自费拍的《红日风暴》让我震惊,太深刻了,太珍贵了。她说她不能送我影碟,要我出钱买。我掏出一千块要买4碟,她说不行,我只收成本价200元还是100元,我忘记了。她说,这是一张电影票的钱。


我们俩常有的话题是关于她的父亲和母亲。朱薇明阿姨是我妈妈在新四军服务团的好朋友,非常铁心的肝胆。小莲说到她母亲的一本书《彭柏山回忆文集》,厚厚一本,我过去竟然没有读过。小莲提起后,我翻开扉页,是朱薇明阿姨题写赠给我母亲的,时间是1993年的5月,那时我的母亲已经病危,可能都没见到这本书。


这本书中收有我父亲回忆彭柏山的一篇文章,他说战争年代他只知道彭柏山是一个抗战军人,优秀指挥员,并不知道他原来是个作家。当彭柏山受到胡风案的影响被捕以后,我父亲很吃惊。他坚决不相信他是反革命集团成员。


我父亲和母亲都在彭柏山遭难时,尽力帮过他。其中包括张茜阿姨,皮定均司令等许多他们夫妇的老战友,老朋友,但是都不能挽救他。因为胡风案是毛泽东亲手定的反革命集团,党内很多老同志都知道是冤案,但是都没有办法。


彭小莲5岁时目睹父亲被抓走,心灵受到很深的创伤,她在反革命家庭阴影下长大成人。如果没有文革后恢复高考,她的一辈子都被毁了,她的一家都被毁了。


她在逆境中坚持读书,把她父亲满墙架的书都读完了。她说在黑暗的日子里,父亲的书成为她的精神力量,让她保留了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的价值观。也让她爱上了文学,从此和书终身相伴,日日不离。


我爱小莲,我看到她的野性和不羈常常为她担心。我和她的个性很不相同,但是却很谈得来,很喜欢一起谈笑。她对我叙述的故事很感兴趣,一直追我细节。这让我警惕起来,我对她说,我可不愿意你把我写进你的小说或者电影。


我特别想说我对她的歉疚,她对陷于忧郁症的我很理解,她激励了我。可是后来我答应去上海看她,却没有去。我约她再到西雅图来,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来不了啦,绿卡过期了。就这样我就和她永别了。


昨夜我一直睡不好觉,我一直想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一个月前我还在和她微信聊天。那时她病了吗?为什么没说她有什么病,她倒是说了担心她的微信再被封号。那时我告诉她我想转发朱天元采访她的文章到朋友圈。


我曾告诉小莲,我不喜欢张艺谋的大片,除了他的《我的父亲母亲》,我也不喜欢陈凯歌的大片,除了他的《一个和八个》《霸王别姬》。小莲听了很高兴,她说那些是商业片,她绝不为钱去拍片。她只拍文艺片,但是很难有钱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我问她,为什么影评只写外国电影?她说她不想公开批评她的同学。张艺谋、陈凯歌那些同学都有些怕她,因为她的目光太犀利了,文笔太厉害了。


小莲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穿一双军用大头靴,肥腿裤,一件皮夹克,一副硬汉子的派头,但是她的脸却精细地画了妆,那是电影妆,很自然。她的眼睛闪亮,鼻子直挺,皮肤白皙透明,脸颊透红。当她在浴室化好妆后,走出来问我,你看好吧? 我赞她真漂亮,她就开心地笑了。她教我用什么化妆品,怎样一层层画。我说我可没那个耐心,花时间啊!她对我说,女人要爱美。


彭小莲是个美丽女人,一个非常独特的女人。


她在六年前患乳腺癌,当时手术医生说最多生存半年,后来在五年还差一星期又查出肺癌,但不是转移的。当时医生说不能开刀,但她病的是一种无药可治的叫三阴性。所以医生拿国内外各种好药给她治都不行,唯一的只能反复化疗。查出肺癌医生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存活了。结果在去年底又查出骨转移和全脑转移,她浑身痛得受不了,只能每天抱冰袋。后来的三个肿瘤压迫声道完全失声,连吞咽都很困难,吃不进去反而还不停的咳嗽和呕吐,反正人已经完全脱形了。这么难受还是……



于西雅图


来源:友人微群之笔记本




延伸阅读


老焕忆小莲




作者:张焕民



中国人的梦大多是“一夜暴富”,而我中文系的同学比他们高雅,想的最多的是“一鸣惊人”。


一鸣惊人?难!


肉麻的吹捧固然没什么政治问题,但算不上艺术;然而像鲁迅那样批判“中华文明”的陋习及由它而生的“思想”或许可以惊人,但操作上没有可能,因为没有发表的机会。况且还没谁能达到那样高的精神境界。


于是“走钢丝”便成了写作的诀窍和技巧。看谁能最先看到中央想要批判的,并以此来歌颂中央想要歌颂的……哪怕瞎猫碰到死耗子。在批判和歌颂之间有一条线,也就是俗称的“钢丝”:三七开还是四六开?要恰到好处……


四年,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前仆后继……因时过境迁成为文化垃圾的还算不错,有稿费作为报酬;更多的是直接扔进垃圾箱……幸好那时国家负责分配,大家都进了政府机关。


不过也有幸运儿,一篇“伤痕”正赶上邓小平打算重打鼓另开张、启用胡耀邦平反老干部,可谓一炮打响。


这是创作的时代背景。


我认识小莲应该属于“倒拍”(文革时期北京流行过一阵“拍婆子”)。一天傍晚,有人敲响了我在龙华火葬场附近租住的民房的房门(那里房租便宜,因为据说叮了死人的蚊子也会叮活人),打开房门一看,是两位不曾相识的姑娘。我正在诧异,对方(小莲,协同前来的是她电影学院的同学、也是上影的导演子羽)理直气壮地问道:“你是XXX吗?”后来我知道她们是通过我的一个同学、《上海文学》的编辑,打听到我正在试图为自己的大脑植入一个新的价值观:精神分析学……仅此,小莲的性格跃然纸上。


我自始至终没有把小莲看做一个女人,也许她自始至终就避免让我把她看做一个女人,哪怕我们无所不谈、亲密无间。她决不高傲,但是清高,并且清高得很得体。开始我把这种清高看做“距离感”,后来又看做知识分子的职业病,不过最终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我既熟悉又讨厌的干部子弟与生俱来的等级观。我甚至认为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但是她的事业向更高的境界攀登的阻力,甚至是置她于死地的根源!


她爱她的父母,但却怯于深究迫害她父亲致死的深层原因。她想过,但是不得不自我麻痹,或曰自我欺骗。她痛恨权贵,但却享受着权贵带来的一切便利,包括我常去的巨鹿路的洋房。她曾有走自己的路的机会,但是还是从纽约回到了上影厂,因为那里有可以利用的、约定俗成的现成条件。


彭小莲在电影《美丽上海》片场


小莲是少见的才女。在我看来,她最大的才能是绘画,其次是文字,最后可能才是电影。我至今还保留着她少年宫时代的绘画写真,总是令我惊讶:那么简单的线条和色彩竟能把现实表现得如此生动!我甚至想,她如果没有那么多才能,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也许已经成了一个颇有见地的、不可多得的画家。我甚至想,她自己也许并不无遗憾,至今还记得她谈起莫迪里阿尼时绘声绘色的语调和眉宇间的神往……


小莲的文字被一些人认为有些晦涩,这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卡夫卡的影响。在她起步的时候,我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卡夫卡……但是当卡夫卡与中国电影碰撞时,她才发现这是不可调和的两极。小说可以清高,你不喜欢可以不看,卡夫卡甚至希望他的朋友在他死后焚烧了他的书稿;但是电影必须与观众捆绑在一起,它的庞大消费是需要等量庞大的观众来买单的,且不说深奥的文字可以忽悠肤浅的官方审查,而影视的直观连受过训练的傻子都能看出端倪。


小莲的伟大也许应该归于她的清高:从艺术风格上,也从人生道路上。她既不从政也不从商,只好惨淡经营,让投资者望而却步……她和她的78级校友张艺谋也是两个极端……小成本拍大片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那需要独创的艺术和深刻的构思……在中国?想都别想……


小莲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正如母亲的偏爱给了小莲自信,母亲的勤奋好学、刚直不阿养成了小莲敢于鹤立鸡群的个性。


我曾混过的社科院食堂虽然不错,但是也会日久生厌,因此小莲家便成了我经常造访的地方,幸亏我饭量不大。我当然是打着谈小说的旗号,其实她们好像也知道我是打着谈小说的旗号,但是每次我打去电话,伯母总是做点儿食堂里吃不到的菜。只要我们高兴,她好像比我们更高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从不打扰。她让我觉得她就像我的母亲,甚至比母亲还母亲。


一天夜里我梦见小莲结婚了,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问小莲。小莲很惊讶,追问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说:梦里。她半信半疑,说她刚从北京回来,他是北航的,叫“大娃子”,也来了。我赶到约会的地点,见到了一个高大的理科生,对我们关心的事儿毫无兴趣。小莲问我:“怎么样?”我说:“够呛!”果不其然,不久就离婚了。


我对小莲的小说评价很高,因此劝她不要分散精力,这大概是我们最早的分歧。大概也是因此,小莲希望我认真看看她的电影。我到日本以后,唯独和小莲的书信从不间断,因为她在信封上都会写:收到及时回信!小莲来东京参加电影节,邀我隔天看她的电影(大概是《女人的故事》)。后来我给她写信说:“……我对电影艺术不大了解……我旁边儿的两个观众一直在睡觉……”至此,再也没有接到小莲的回信,她热爱电影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认识的小莲还是以前的小莲,她每天都会有不少奇思妙想,因此当我得到噩耗十分困惑。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永远有明天的人,而且明天会比今天更好,尽管我也知道:想要实现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会对人的身心造成多大的摧残。


2019年6月20日


(作者张焕民,复旦大学中文系77级,留学日本,东京大学博士,佛洛伊德著作中译者,现居东京。)


彭小莲电影《请你记住我》海报


延伸阅读

彭小莲:我的父亲彭柏山

彭小莲:他高尚如炬,点燃一片光亮


原载微信公号东洋镜,本号获许可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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