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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周年祭丨骆一禾:在目送海子中离去
诗人档案
骆一禾,1961年2月6日生于北京,随父母下放而在河南农村度过小学时光。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与海子、西川被并称为北大诗歌“三剑客”。1983年毕业后分配至北京《十月》杂志任编辑,后主持《十月的诗》栏目。1989年5月13日突发脑溢血,5月31日去世。
原题
骆一禾:
在目送海子中离去
作者:熊国胜
骆一禾、海子肖像画 (马莉 画)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他随身携带了最后一封遗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遗稿全部交《十月》编辑部骆一禾处理。”从此骆一禾开始为料理海子后事和整理出版海子诗集而奔波、操劳。骆一禾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48天后(5月13日)他便一头倒下,再也没有醒来(5月31日去世)。
1989年3月底,骆一禾前往山海关料理海子后事。刘广安(海子北大室友、中国政法大学同事)回忆说:“1989年3月31日,在赴山海关辞别海子的路上,我问骆一禾,如何评价海子的诗?一禾答,海子对中国诗歌语言的贡献,不亚于普希金对俄罗斯诗歌语言的贡献。海子诗歌语言的色彩更绚烂一些。”
在校期间去圆明园遗址游玩。前排左起李晓峰、熊国胜(作者);后排左起骆一禾、何拓宇、李景强、雪汉青
骆一禾后来在给万夏的信中说:“我去山海关料理了他的后事。他死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胃里只吃了两只橘子,十分干净,身上只余二角钱,提包里带了《圣经》《康拉德小说选》《瓦尔登湖》和《孤筏重洋》(内有对太阳之王的纪述,一本小说)。四本书都是他最喜爱的。”
4月初,骆一禾和西川等在京诗友联合搞了大型义捐,全部两千零三十元义捐款交给了海子的父母。
1989年春海子去世以后,西川、骆一禾、陈东东、老木、欧阳江河、翟永明等合影于中国美术馆前
4月7日,骆一禾参加北大五四文学社年轻诗友们联合举行的海子诗歌朗诵纪念会,有千余人到场,历时一小时又十五分。“今天,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当海子这句诗最后翱翔于空中的时候,有些人流下了眼泪。骆一禾注意到,诗友们当中有不少忆诵海子的诗,他们收集着发表过海子诗作的刊物,一些几乎散佚的海子诗稿经他们的手得以保存。
1984年海子北京留影 唐师曾摄
4月12日,骆一禾“凌晨长吊”,写下《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这是海子死后,骆一禾为海子写的第一篇诗论,在文中,骆一禾除了介绍海子的诗歌成就,还对海子死前的生存状态作了回顾:
这些天我坐在海子存放遗稿的旧木箱边,翻看他留下的两札家信,这只旧木箱是他15岁上北京大学时从安徽安庆农村带来的。在他毕业之后,他所收到的近百封家信里,都请他寄些钱回家,垫付种子、化肥钱和资助三个弟弟的学费。从信上看得出,他常以五六十元为单位寄回家去,也有的时候他不回信,那是他没有钱了。他曾经给母亲写信说:“妈妈,今年我要发大财了,我写的好多东西就要发表了,都给咱们家……”今年他寄回家里的三百多元钱,添上了一件黑白电视机,是他母亲用扁担从城里挑回家的。这些年,他的二弟一直没有配上眼镜。
——从1986年起,除授课和访友的时间外,他的写作从晚七时至早七时,如此循环往复。
1979年秋海子刚进北大时在北京某公园留影
海子的诗不是一种终结、一种挽歌,而带有一种朝霞艺术的性质。这也合成了创作对他的庞大压力。而且他也负担着生存的重量,去年11月我去看他,他已经吃了四天方便面,到了11月,他还没有想起把夏天搭的地铺重新支起来,在生活上他基本上是不谙世事的,除去书店之外,他生活的常识很少,他是个傻弟弟,干过傻事一桩。他居然能够知道昌平全县哪一家誊印社便宜,他和西川合印的《麦地之瓮》就是他找的誊印社,这真是只有一门心思。那回去看他,我和妻子就留下住了四天,给他做些饭菜吃,小查坚决不要放味精,我说:“那怎么能鲜呢?”他说:“我们乡下来人说吃味精要烂肠子。”
诗人骆一禾
在文中,骆一禾还首次提到海子是“诗歌烈士”,说海子后期的诗歌“也许并不亲切”,需要用“旷观之眼”才能窥其堂奥:
小查的悲剧不在于他不行了,而在于他创作上只有独自挺进。所以他是中国新诗的一位诗歌烈士。他后期的诗也许并不亲切,因为“背景诗歌”之为背景是远的,他这些诗需要以旷观之眼为佐读。他尽其所能,诗中每有一种与素见的由近及远的眼力相异的,从纵深看过来的眼力,除去字面所述之外,敏感到这种鱼龙潜跃也即是审美。
4月14日,骆一禾在中国政法大学作“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早逝的天才海子诗歌总观”讲演,历时两个半小时,约有三百余人参加,反应很好。
骆一禾(右2)与班主任曹文轩(中)及同班同学在一起
4月15日,骆一禾给诗人万夏写信,谈到了海子之死、后事安排等等(节选):
由于列车慢行,他是从侧面钻入的。头和心完整,齐腰切为两段,辗过之后,货车(1205次)根本未发现。而钻车的刹那间,他戴的眼镜竟也能毫无磕损。他说他生前有吐血迹象,幻听及思维混乱、头痛征兆。故他会感到这对他的宏大构思的创作是致命的。我和西川认为他是为诗而死的诗歌烈士。陈东东也作如是说。
海子北京大学毕业证书
在大家关注下,《诗刊》《人民文学》《开拓文学》《北京青年报》要给海子发纪念诗歌专页。——他的遗稿,现已有了两本诗集可出版,他的抒情诗及一部主要长诗(也是最完整的一部)《土地》大约可以不日问世了。但还有一些诗未找到诗集,包括长诗《遗址》和《弥赛亚》及一些诗论。这样,我受他最后之托而为遗稿奔走的责任,在大家协助下,已有所减轻。出他的全集是一个长远之图。
另外有一些对海子不负责任的说法我们还要加以持久的批判。例如说他的诗不行,他抵不住后现代主义艺术,他是怯懦的等等。
总之和那些恶意的评价及说法,我和西川都要与之斗争到底。
北大校园里。左起雪汉青、骆一禾、何拓宇、熊国胜(作者)、李景强
骆一禾在《十月》杂志主持《十月的诗》期间(1986——1989),就力推海子的诗歌。据统计,在总共17期的《十月的诗》中,海子作品独占三期——海子生前在诗坛上的声誉就主要建立在这些作品上。海子去世后,骆一禾一方面继续加大推介海子诗歌的力度,一方面与那些对海子的恶意评价“斗争到底”!(关于海子生前在诗歌界的遭遇,西川曾在《死亡后记》一文中有比较具体的介绍。)
骆一禾和同学们
4月26日,海子去世一个月。骆一禾将这一天命名为“海子忌月之日”,他完成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海子〈土地〉代序》。这是海子死后,骆一禾为海子写的第二篇诗论(代序)。早在4月14日,骆一禾在中国政法大学就作过“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早逝的天才海子诗歌总观”的讲演。所以笔者推测这篇诗论骆一禾应该写了很长时间,只是在4月26日才完成定稿。在文中,骆一禾重点介绍了《太阳》七部书中的《土地》,他尤其强调,海子挑战性地向世人表明——“诗歌绝不是只有新诗七十年来的那个样子”:
海子从1984年起写下了不朽名篇《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之后进入了5年天才的创作生涯:近300首抒情诗是具有鲜明风格和质量的,堪称对中国新诗的贡献。他最著力的则是名为《太阳》的一部全书。
1987年秋海子在北京十三陵大红墙前 孙理波摄
海子的“大诗”创作以西方古代史诗为背景而逐渐向《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式的东方古代史诗背景变换,印度大史诗不同于西方史诗的体系性统摄,而更多的是百科全书式的繁复总合与不断丰富,但他没有放弃西方史诗的构造、造型力。
——在西川和我读毕他所有遗作后,认为《太阳》七部书里最完整、最有涵括力的一部,便是这里我为之作序的《土地》即《太阳·土地篇》,这是他七部书的顶峰——顶峰是独立完整的,有对称性及和谐构造的。
他在《土地》里完成了一个大型的象征体系:由生动的灵兽和诗歌神谱组成。他引入了繁富的美和幻象的巨大想象力,从而形成了他对诗歌疆域的扩展,他挑战性地向包括我在内的人们表明,诗歌绝不是只有新诗七十年来的那个样子。
北大中文系79级“三剑客”。左起赵仕仁、骆一禾、何拓宇
4月28日,骆一禾给诗人袁安写信,主要谈海子的诗歌理想及其遭遇(节选):
海子的死我不想再谈了,不过你寄来的剪样我得修正一点,因为提供这种说法的人肯定不是我的朋友,报上说海子感到写完《太阳》之后“难以为继”,这是个阴险的说法,我觉得“不能写作”和“难以为继”是很不同的说法,后者不是事实。
总之你是相当理解海子的,如果他再活,我是坚决反对他的自杀的,或者说,你相当理解我心中的海子。
海子是个生命力很强,热爱生命的人,但他没有释放能量的环境,非常直观地说,他的屋子里非常干净,一向如此。他挂了一张西藏女童的照片,我很喜欢,名之为含着舌头淳笑的“赤子”;还有一块五彩缤纷的大花布挂在墙上。他所感到的压力使他从来不敢再挂抽象派大师的绘画,只有一张梵高的《向日葵》,他很喜欢而没有舍得摘掉。
海子在北戴河
他在一本杂志里夹了几张外国电影女明星的照片,热爱伟大的嘉宝。
在《伟大的嘉宝》里有一句话说,伟大的美和伟大的常识是不能并存的。
近段我没有写什么东西,前天喝酒大醉了一次,胆汁都吐了出来,淤积的某种心理也随后有所化解……
骆一禾
5月11日凌晨,骆一禾致信诗人阎月君,商讨帮助出版海子诗集的方案(节选):
因为找照片,誊抄和搜集,给关心者解说等事,海子的诗稿到现在才交到你的手上。我和西川作了慎重鉴别后,分别誊抄、整理了他的长诗《土地》和不同时期代表作的抒情诗选集。这两种抄本提供给你,其特点我和西川的两篇序里分别说了,供出版时选择其中一种,哪一种都是可以的。附上海子的一张彩照,虽然是横向的,但在能找到的照片里,这张最能传神。他有一首诗献给兰波,名为“诗歌烈士”,这张照片表达了这种人格,就用它吧。
1988年4月海子在四川沐川
你曾提及出版社经费的紧张,这一点我深思之久,也是我行事中少见的。我们曾说起让出自己出版机会的事,尤其你也表明了这个态度,这让我很不安。如果我不说这种牺牲对生者是巨大的,恐怕并不真实。作为海子的朋友,我尤其不该在这上连累你,这样做也是出于最终的道义,在此地步之前,我就应该先设法走另外的途径。到了最后没法子,也不能轮到你,因为海子最后的嘱托人是我。我设法决定这样做:1、在北京募得的两千零三十元已交给他父母带回,而从全国诗人及爱好者那里募得的一千余元,作为大家的心意,交给出版社以尽棉薄;2、我来承担一部分海子诗歌集的认购,书到手后,我请全国各地的诗人买一部分,俟书款收齐后,都交出版社,一应费用我都不收,尽数还给社里。当然,总印数大了,我也认不了太多,按一般诗集情况购一部分是可以的;3、你曾提到诗集要付一些稿酬,我的长诗《世界的血》如能用上,稿酬是分文不要的,社里节省下来,海子的诗集的稿酬,经商量也不收了,省给社里,这样樽节下来,三项也大致能够解决海子诗集的经费,除他和我之外,也不再牵累大家更多。从各地来信看,海子的诗有不少爱好者,他的作品的读者比很多人都多。订数上来之后,请把情况告诉我,好从总印数上考虑。
1983年毕业前,骆一禾在《同学录》中留言
这里说的出版社就是春风文艺出版社。当年该社正推出一套“世纪末诗丛”——旨在为尚未能有诗集出版的青年诗人们,提供出版处女集的机会。诗人阎月君是春风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世纪末诗丛”当时计划推出的诗人里有骆一禾、阎月君等,但没有海子。从骆一禾的信可以看出,骆一禾急切想推出海子的诗集,甚至不惜“让出自己的出版机会”——要知道那也是骆一禾的处女集呀!阎月君也“表明了这个态度”,但骆一禾不忍连累她,所以他就提出了一个解决经费的方案,尽量不走到这一步。如果这个方案行不通,骆一禾仍坚持自己放弃出版机会,因为海子“最后的嘱托人”是他。
1987年,骆一禾在海边
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讨论给海子出诗集的问题。骆一禾在4月26日完成的《我考虑真正的史诗——海子〈土地〉代序》里就写过:“在此我们要特别向提供了诗集出版机会的诗人阎月君同志,向高贵执义、决定出版海子诗集的出版人士表示最虔诚、最无比的感谢和敬意。”这次在给阎月君的信中,骆一禾再次向出版海子诗集的人致谢,称他们为“义人”:
所以,如果他的诗集能够被接受,实在是一桩功业。我由于不知道诗集主持人的姓名,在序里未能写下,西川的序也是,希望你能代为填写上。因为想到海子被埋没,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不能不说在侥幸中得大义之助,这义人的名必是大的。
骆一禾之所以感到不寒而栗,是因为当时已有杰出诗人被埋没的先例。被骆一禾誉为“大诗人”的昌耀1954年开始写诗,但到1986年才出了第一本诗集,而且到1988年仍少见对昌耀诗歌的评论和研究。骆一禾曾感叹道:“也就是说三十四年间,一个民族的大诗人放在面前而无人认得,这就是我们当代文学和时代环境令人发指的一个例证。”(1988年骆一禾和张玞写的《太阳说:来,朝前走》堪称研究昌耀诗歌的第一篇重要诗论。)
现在骆一禾更担心海子,因为他死得太早,他亟需一个“传到未来的机会”。
骆一禾和夫人张玞
骆一禾去世后,他的遗孀张玞继续为出版海子诗集而奔走,最终解决了经费问题(自费)。1990年,海子的《土地》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同时出版的还有骆一禾的《世界的血》。后来《海子诗全编》(西川编)和《骆一禾诗全编》(张玞编)的出版依然不顺利,历时八年,才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1997.2)。
骆一禾诗集
同一天(5月11日),骆一禾还写了一首与海子有关的诗——《巴赫的十二圣咏》,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我对巴赫的十二圣咏说
从此再不过昌平
巴赫的十二圣咏从王的手上
拿下了十二支雷管
昌平是海子的工作单位——中国政法大学所在地,也是骆一禾的伤心之地。骆一禾“拒绝接受他的死”,他曾写道:“我无法想象的是,一个矮身量、红脸膛儿、头发蓬乱的农家弟弟卧如死神的那一刹那,那是不可讨论的,因为大门已经关上。”所以骆一禾在诗中发誓:“从此再不过昌平”!
5月13日,骆一禾写完《海子生涯(1964—1989)》,这是他为海子写的第三篇诗论,也是他写的最后一篇诗论。参照前面骆一禾常有通宵写作的习惯,笔者推测这篇诗论应完成于13日凌晨。骆一禾在文中首先诠释了海子诗歌与海子(生活)的关系:
我写这篇短论,完全是由海子诗歌的重要性决定的。密茨凯维支在上个世纪的巴黎讲述斯拉夫文学时,谈到拜伦对东欧诗人的启迪时说:“他是第一个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这用以陈说海子诗歌与海子的关系时,也同样贴切。海子的重要性特别表现在:海子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悲剧,正如酒和粮食的关系一样,这种悲剧把事件造化为精华;海子不惟是一种悲剧,也是一派精神氛围,凡与他研究或争论过的人,都会记忆犹新地想起这种氛围的浓密难辨、猛烈集中、质量庞大和咄咄逼人,凡读过他作品序列的人会感到若理解这种氛围所需要的思维运转速度和时间。
骆一禾
骆一禾还回顾了海子短暂而又辉煌的创作生涯,将他喻为“取圣杯的年轻骑士”:
海子在七年中尤其是1984——1989年的5年中,写下了200余首高水平的抒情诗和七部长诗,他将这些长诗归入《太阳》,全书没有写完,而七部成品有主干性,可称为《太阳·七部书》,他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
骆一禾
在诗论中,骆一禾重点谈了海子的长诗《太阳·七部书》,因为长诗(史诗)创作也是骆一禾在经过“渡河时期”后的宏大计划。骆一禾深知“长诗于人间并不亲切,却是精神所有、命运所占据”。在这条壮烈的诗歌道路上,或许只有海子是他的同道:
《七部书》的想象空间十分浩大,可以概括为东至太平洋沿岸,西至两河流域,分别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极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其中是以神话线索“鲲(南)鹏(北)之变”贯穿的。这个史诗图景的提炼程度相当有魅力,令人感到数学之美的简赅。海子在这个图景上建立了支撑想象力和素材范围的原型谱,或者说象征体系的主轮廓(但不等于“象征主义”),这典型地反映在《太阳·土地篇》(以《土地》为名散发过)里。在铸造了这些圆柱后,他在结构上借镜了《圣经》的经验,包括伟大的主体史诗诗人如但丁和歌德、莎士比亚的经验。
海子在昌平中国政法大学院后军都山上火车隧道口旁留影
海子的诗歌道路在完成史诗构想——“我考虑真正的史诗”的情况下,决然走上了一条“赤道”:从浪漫主义诗人自传和激情的因素直取梵高、尼采、荷尔德林的境地而突入背景诗歌——史诗。冲力的急流不是可以带来动态的规整么?用数学的话说: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在这种情况下,海子用生命的痛苦、浑浊的境界取缔了玄学的、形而上的境界作独自挺进,西川说这是“冲击极限”。
海子的长诗大部分以诗剧方式写成,这里就有着多种声音、多重化身的因素,体现了前述悲剧矛盾的存在。从悲剧知识上说,史诗指向睿智、指向启辟鸿蒙、指向大宇宙循环,而悲剧指向宿命、指向毁灭、指向天启宗教,故在悲剧和史诗间,海子以诗剧写史诗是他壮烈矛盾的必然产物。正如激情方式和宏大构思有必然冲突一样。在他扬弃了玄学的境界的深处,他说了“元素”:一种普洛提诺式的变幻无常的物质与莱布尼茨式的没有窗户的、短暂的单子合成的突体,然而它又是“使生长”的基因,含有使天体爆发出来的推动力。也就是说海子的生命充满了激情,自我和生命之间不存在认识关系。
这就是1989年3月26日的轰然爆炸的根源。
谁也没想到,就在写完这篇诗论十几个小时后——5月13日当晚,殚精竭虑的骆一禾也轰然倒下了(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醒来(5月31日去世)——他的倒下比海子还要突然,没有告别、没有嘱托、甚至没有叹息……
安徽怀宁海子文化园
这一年的5月(日期不详),骆一禾还写过一首《灿烂平息》,诗中写道:“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而海子的自杀无疑是其中的一个“雷暴”,对骆一禾的打击可想而知。据张玞回忆,那段时间骆一禾没怎么吃东西,除了晚上整理海子的诗稿,他白天也很劳累。骆一禾的好友和家人都认为,他的离开或与过劳以及那段时间的激动有关。
骆一禾生前称海子为“赤子”“傻弟弟”。可是,海子这个弟弟并不傻啊,他慧眼识人,选对了“最后的嘱托人”。骆一禾原本就是一个“居天下之正/行天下之志/处天下之危”的“义人”,所以他竭尽全力去完成海子的“最后之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互相引以为荣!
骆一禾的北大室友刘宝明曾感叹:“中国自古就有文人相轻的说法,今天这种现象也处处可见。一禾惟才惟理不惟人、惜才爱才的无私品格,真可为文人楷模!”
30年过去了,人们不会轻易忘记骆一禾倒下时的身影,就像他在《修远》中写的那样:
在朝霞里我看见我从一个诗人
变成一个人
骆一禾与本文作者的互赠诗
2019-5-23
参考文献:
1、《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2)
2、《海子、骆一禾一周年祭》(《倾向》1990年第2期)
3、《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3)
4、万夏《关于好友 诗歌烈士海子——骆一禾的来信》(2008.2.25新浪博客)
5、骆一禾、张玞《太阳说:来,朝前走》(《西藏文学》1988年第5期)
6、西渡《骆一禾与〈十月的诗〉》(《北京晚报》2013.12.28)
7、刘广安《祭奠与追忆海子同学》(燕园79缘公众号2019.3.26)
8、陈涛《骆一禾:离开海子的最后时刻》(《中国新闻周刊》总第654期)
骆一禾墓碑,墓志铭选自他的长诗《大海》
作者简介
熊国胜, 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骆一禾同班同学,资深媒体人。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图片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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