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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丨顾晓阳:老同学张伟光,红旗下的蛋

新三届 2024-04-01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顾晓阳东拉西扯 Author 顾晓阳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忆疫情晚期辞世的

老同学伟光



作者 :顾晓阳


张伟光(1955.12-2023.01)葬礼和追思会,3月7日在伦敦举行

01
伟光上大学时虎背熊腰,身体强壮,晚年臃肿了。他很聪明,并且对自己很聪明这件事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所以他的一生有可能是被聪明所误了。
我俩入学后都是游泳队的,他游蛙泳,我游自由式。我们曾在首都高校游泳比赛中共同获得过4×100米混合接力赛第八名。真的,有第八名,在获奖名次中排在最后,每人奖励了一个陶瓷水杯,杯体烧有相应文字。他打头,我压阵,游仰泳的是法律系蔡晓鹏,蝶泳是历史系龚滨。我们是人大复校后的第一代游泳队,矬子里拔将军,地地道道的菜鸟,技术都很差。我们参加过两届比赛,新生一上来,第一代老将就被全员淘汰了。
我那个奖杯,放在宿舍的桌子上泡茶用。有一天同宿舍的高阳和谁打闹,二人在床上翻滚(不是“滚床单”啊!),高阳一脚把奖杯踹到了地下,摔得粉碎。我凄厉地叫了起来:“这可是我一生中唯一得到的荣誉啊!”


大学毕业纪念册里的伟光及留言

这点小荣誉,伟光是不在乎的。他说他是“四·五”英雄,因反“四人帮”,考大学前坐了一年监狱……坐过监狱这事肯定是真的。他高考的成绩也很好,新闻系的录取分数线是人大最高的几个系之一。平时我看他也不好好学习,可是毕业前,他居然报考了新闻系研究生,大出我的意外。我开玩笑说:“你丫懂什么叫新闻吗?”他道:“这还不简单?——新闻是d的喉舌啊!”结果他果然高分上榜。但不久因为在图书馆与人打架,挨了处分,取消了录取资格。工作几年后,他又考进广播学院,拿了个硕士。
伟光在学校里的活跃程度超出想象,以至于78级的学生因此变成了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认识伟光的,一种是听说过暂时还不认识他的。后来在八九十年代的一长段时间里,不知为什么,社会上常有人假冒自己是人大78级的毕业生,我就遇到过两个,一个说是法律系的,一个说是经济系的。辨别他们的真假很简单,如果说出“张伟光”三个字他们没反应,那准保是假的。

人大游泳队蛙泳接力队员。左起许小年、张伟光、张雨辰、宋毅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使全校同学都认识他或知道他的。论荣誉,首都高校游泳比赛混合接力第八名:说出去寒碜人;不说,没任何人晓得。论打架,他已是临近毕业的事了,此前法律系的弟兄(基本是全体男生),为一个同学而痛殴来犯之敌的事迹,要牛逼得多。论学习,全优生都低调得很,除了本系的,几乎不为人知。论学识,识见高远、思想深刻的人多了去了,有些人一入学就见知于庙堂,状类“南书房行走”……这些都轮不到他,那么就只剩下玩闹了。伟光是一帮痞子当中(我也在内),唯一具有知名度的,而且极高。这也是一绝。
他能说。能说的人也很多,他的特点是见谁都说,并且跟什么样的人都有话题,幽默、敏捷、要俗有俗要雅有雅,你即使不想跟他推心置腹,也觉得挺好玩儿的。女生当然是他的重点目标人群,效果也不错。那时候他们爱跳舞,一次高阳从校外带来一个漂亮女孩,据小高说,该女异常高冷,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跳完往外走,伟光陪小高送那个女孩,边走边聊,只几句话,就把女孩逗笑了。高阳为此对伟光叹服不已,“丫真他妈厉害!”
大学时期参加教室舞会的伟光(右1)


伟光是个大花棍,一生都在追求女性,自己也很自豪。就我年轻时的印象,他在校外成功率很高,在校内却少有得手,有的女生还非常讨厌他。九十年代末我回北京时,召集第一代游泳队部分老同志聚会,有一个女生听说有伟光,坚决不来。
他毕业后分在国家经委工作,与经委副主任朱镕基等一个食堂吃饭,排队打饭时,他一说笑话,把朱主任都给逗得直笑,夸他聪明。1983年“严打”扫黄,他被单位派到一个街道的综合办一类的临时机构,专管扫黄。那期间我在街上碰到他,闻此大惊,说:“你就是扫黄对象啊!怎么倒领导起扫黄了?不是说天网恢恢……”还没说完,他立刻接上一句:“这就叫网开一面。”

伟光(后排右2)和大学同学在一起


02
伟光性格倜傥,绝不愿受人拘束,从没听说过他给什么权势人物拍马屁的事情,也不屑蝇营狗苟往上爬。经委那么好的单位,他不喜欢,去考了广播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广院当时是个不起眼的学校。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兴趣偏向了业余做小买卖。
1988年夏,我从日本回来过暑假。当时洋货极受欢迎,卖价很高,还非常紧俏。对出国人员,有一个政策,回国时可以获得购买外国电器的“指标”,每出国一季度,可获一个“指标”,包括“一大件一小件”,例此叠加。所谓大件,就是电视、冰箱、洗衣机。小件有电动吸尘器、电动剃须刀、电吹风机等等。如果你自己用不着,可以把“指标”拿到黑市上交易,一个指标一般卖100美元(伟光说的)。我在日本7个月,算是三个季度,有三个指标。听说伟光正在做这个买卖,我就把三个指标卖给了他,得钱300美元。
为什么指标能卖钱?因为有差价。以日立20吋彩电为例,用“指标”购买的,与日本当地的价钱一样,比如说一台2000元人民币(只是举例而已,确切价格已忘了),但在北京的黑市上能卖到3000元以上(也是举例),还很抢手。伟光他们赚的就是这个差价。
80年代后期的伟光


伟光一个人住一间平房,很小,家具简单,但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纸箱——就是那些“大件小件”,连床底下都塞满了。他已经给我准备好300美元,有厚厚一摞,因为都是5元10元的小票子,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倒来的。他有一辆在当时令人眼热的进口大摩托(我忘了是哪国的),无异于今人拥有一辆宝马7系轿车。他告诉我:现在他已有了7万元存款。在那个“万元户”时代,拥财7万,可算得“款爷”了。
下一步是“提货”。我把自己的护照、证明等都给了他,已不需要我做什么了,但他非要让我跟他一起去玩玩儿,到提货处开开眼,我也感到很好奇。那个地方叫“出国人员服务部”,应该是隶属于外交部服务局的。地点在现在经贸大学的北边,当时很荒僻。离服务部那座小楼还有一里多地,喧腾的人声已隐隐传来,属于这个“生物链”最末端的一批相关人士也出现了,从零零星星到成帮成伙——这就是当年使这座城市得以运转起来的其中一部分、赫赫有名的北京“板儿爷”,现在叫物流。那时,不仅没有私家车,就是公家车也稀缺得难以抽空为私人偷用。要运“大件儿”,就必须雇板儿爷了。板儿爷们在平板三轮车上或蹬或推或坐,散处于路的两旁,越靠近服务部越密集。伟光一出现,他们纷纷扬手打招呼,一看就是老主顾了。
走穴时期的伟光与北广女生

来到服务部前,我惊呆了。从入口处向外面的大空场,架满了弯来绕去蛇形阵一般的金属隔离栏杆,栏杆里是前胸贴后背晒着大太阳排队来提货的人,人数之多,难以计数。这情景,我只有在几十年后做核酸的时候才又见到。伟光说:这是外边,入口里面的大厅,能把人挤死。他都是雇人来给他排队,一小时5毛钱。说着,长蛇大队中一个小伙子冲他摆摆手,那就是他雇的。看看小伙子的位置,伟光说起码还得排两个钟头。我就先走了。也真开了眼了。
03
2001年冬我回北京,自己家没有取暖设备,伟光让我到他那里去住。我方才知道,他刚在北京的方庄买了一套二手房,是原来的机关宿舍,四室一厅,140平米,花了50万元。当时北京的房市还处于睡眠状态,我又什么都不懂,没觉得怎样。我看到室内的墙壁、窗台、暖气都包着劣质板材,客厅的吊顶分成两层,照明灯泡藏在夹层内,一开灯,灯光是蓝色的,非常奇怪。我开玩笑说:“这怎么像农民企业家的办公室啊?”伟光把眼一瞪:“告诉你,这可是司局长的房子!”

伟光(左)与大学同学


几年后,房价飙升,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伟光这套房子,少说也值1000万元。我逢人便说:“伟光真有商业眼光!”伟光这才向我徐徐道来:“这套房子是我自己住的,当年啊,我和另一个朋友合伙,在和平里、三里河这些老社区,还买了好几套呢,当时都是那个价钱……”“是吗?不得了不得了。”
再过个十来年,同学中开始传伟光生活窘迫。我常以知情人的身份辟谣:“你们放心吧,伟光有钱,他有好几套房呢,卖一套就够他后半辈子花了。”但是传言越来越盛,而且有了实锤:他嗜赌,经常举债。其中有几个债主亲口跟我说了具体的情形,令我惊讶不已。“那房子呢?”“早卖了。”
赌窟是没有底的,多少栋房子也填不满,因为人的欲望无法餍足。
也是在2001年前后,我们游泳队同学小平的朋友“萨达姆”,经常和我们一起玩儿。他是河北高碑店市人,与我的老家完县同属保定专区,他说完县有桃花节,一到春天,漫山遍野桃花绚烂,非常漂亮。他邀请我们去玩。于是游泳队部分老同志撺掇我进行一次“寻根之旅”,回村祭祖——我还从来没回过老家呢。
伟光(二排中)与人大游泳队员合影

早春的一天,我们和萨达姆约好在完县县城集合。我们先到了,一看,县城的贫穷破败触目惊心,别说是我,那些几十年走南闯北哪里都去过的同学,也很少见到这么穷的地方。天气还冷,我们想找个餐馆或在酒店租下客房,慢慢等老萨,却什么也找不到,餐馆是有,但不是饭点都不开门。
最后,我们在街边发现一家茶叶店,就像得救一样,蜂拥而入。店很小,没有顾客,老板等3个人坐着聊天。老板说这不是茶馆,只卖烟茶,但听说我们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非常热情地收留了我们,从后面搬来折叠桌子和大大小小的椅子,又泡上香茶,前前后后地张罗。我们大概有10人,把店里挤得满满的,闹腾了快一个小时。走时算账,老板一分钱也不要,而且怎么说也没有用。我们完县老乡实在是太朴实了!出了店,伟光又折回去,买了几盒中华烟和一些茶叶。我说你不抽烟,买烟干嘛?伟光说:“人家这么招待咱们,太过意不去了,咱们曲线地意思意思吧。”在这些方面,伟光想得周到,做得漂亮。其他人纷纷仿效。
老萨到了,说今年偏寒,桃花还没有开。问了去我们村的路线,说还有100多里地。大家兴致全无。伟光说:“晓阳你找个地方磕仨头,就算来过了。”

伟光在英国的旅行团车上


04
伟光大约是在1991年去的英国,一直定居在伦敦。他做旅游,一个人,租一辆面包车,接待中国的游客。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国内各地官方组织的出访欧美的考察团特别多,而且持续了十年以上。伟光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团,我个人感觉,那些年是他在英国的好光景。他跟我们品评过不少他接触到的知名人物,有逸事,有趣闻,有观感和褒贬,都很好玩,但不方便写。
后来他回国的时间越来越长,据说基本是夏天在英国,冬天在中国。
伟光年轻时相貌可称英武,晚年五官有往中心区域收缩的趋向,所以看起来好像老皱着眉、撅着嘴,一付不高兴的样子。这些年我们见面不多,我以为是他老了,有严重的糖尿病,精力不如从前,不那么活跃了。其实大谬不然。
自从有了微信,人大的校友组成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微信群,打破了年级和系别的界线,老的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混合一起。又从线上发展到线下,经常聚餐、爬山、旅游……十分活跃。我因为不入任何群,不知道而已。
活跃在微群和饭局的伟光(左3)

伟光又成了名人!他活跃在各种群里,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嬉笑怒骂、助人为乐、讲笑话、说浑话,深受大家喜爱,尤其受到学妹学弟们的尊敬。
2022年12月他在伦敦病危,我才知道消息。据说是感冒引发肺病,然后中风,一直昏迷。因为他没有家属,都是在伦敦的朋友(微信群朋友为主)去医院看他,消息来源比较零散,也有说是医院给他打了镇静剂才昏睡的,但再想让他清醒过来,已经乏力了。一共只有一个月上下,就溘然辞世,终年67岁。
我见过伟光的妈妈,伟光身高1米8往上,母亲又瘦又小,似乎只有他的一半高。他对母亲很好。听说他有个傻哥哥(弟弟?),他也对他很好,一直照顾着他,直到前两年给他送了终。伟光一辈子没结过婚。我看到一张在伦敦的医院里,七、八个朋友围成半圆向伟光遗体告别的照片,我只认出我的同班同学陈宝和,其他的据说主要是微信群友。照片是从遗体的头部后面拍过去的,看不见面容,头发很长,完全白了,看着惊心,我印象中他一直是黑发,原来是染的。 
送别张伟光

附:悼词

各位同学,各位亲朋:
今天,我们聚在一起,送别张伟光。
他是个复杂的人,也是个非常有争议的人。跟他不熟悉,只读过他文章的朋友,会觉得他刚正不阿又快意恩仇,颇有大侠风范;而与他相熟的人,觉得他没那么高大上,行事散漫,甚至言而无信。都说一千个观众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么一千个认识他的人心中,也会有一千个张伟光。
他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该读书的年纪,却遭遇了文革,世道飘摇,中学毕业后只好去工厂做工。然而他是个有良知爱思考的人,所以当人们不满四人帮的倒行逆施时,他义无反顾地走上广场,参加了四五运动,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愤怒并且因之入狱。
1977年高考恢复,他在次年考到了人民大学新闻系,原本打算做一个记者,毕业后却被分配到国家经委工作,走上了仕途。但很明显他不谙此道,于是又考到北京广播学院读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他又被出国潮裹挟,漂洋过海来到了伦敦。在这里他在很多行业干过,最成功的,是做导游。
他的人生轨迹飘忽不定。如果他毕业时按照专业选择工作单位,今天他可能是中国最好的深度调查记者;如果他在经委遵循官场规则踏实做事,今天他会是至少省部级的官员,又假如他安心待在校园任教,今天会享誉学界,桃李满天下。同样,假如他在伦敦安心做导游,努力拓展自己的事业,今天也会是一家旅行社的拥有者。
这些最可能实现的人生预期,在张伟光身上都没有发生。在以往的岁月里,他跟随感觉活着,随心所欲活着,像一片落叶飘忽不定,豪情壮志都被风吹雨打去。
他又是一个看起来自相矛盾的人。对待弱小和底层,他关爱有加,面对权贵,他敬而远之。他新闻系毕业没有做新闻,却在央视实习制造了逆天新闻。他一生未婚,却像慈父一样爱小孩子。有时候他乐善好施犹如天使,有时候他欠债不还仿佛无赖。遇到冲突,他喜欢用暴力解决,邂逅红颜,他又会春风化雨,风情无限。
他的一生是经历丰富的,那些循规蹈矩的人,活三辈子也不会有他那样的辗转蹉跎。他的一生又是极为失败的,从每个起点出发都可能成功,但他从未走到底过哪怕一次。
这真的令人扼腕可惜。
然而这就是人生。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张伟光同样如此。
他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一个心中有大爱的人。所以有人热爱,有人痛恨,有人高山仰止,有人嗤之以鼻。
他活成了自己想活成的样子。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天使,同时也住着魔鬼,而张伟光,就在这中间游走不定,直到生命的尽头。
一个人的死亡其实有两次:第一次是肉体的死亡,但这个人还活在亲朋好友的心中。第二次,是所有熟悉他了解他的人告别人世。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消失在记忆里。这时候,他才算真正而彻底地死去。
我们没有评价他一生的权力,更没有资格为他盖棺论定。我们只是怀念他,在记忆中延续他的生命。
这个有温度的人,如今走完了他的一生,冰冷地躺在这里。而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依然火热。
假如天堂地狱真的存在,伟光还是会上天堂。因为尽管他有那么多的不堪,但他同时还有更多的高光和美好。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这一点,上帝知道。
愿他在天堂得着永生。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世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教我们免别人的债,如同别人免我们的债。不教我们遇见试探,因为荣耀,国度,权柄都是你的,直到永远。
阿门。

2023年3月7日
张伟光葬礼与追思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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