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父母埋下的种子
小学开学第一天,据同班同学王小东多年后告诉我,我穿了一身“水兵服”。这在我们那所靠近城根儿、学生大多来自工人和城市贫民家庭的学校里,非常扎眼。我自己完全没有记忆,当时也不懂事。上学后和同学一玩儿,慢慢意识到了这种差异。所以,我有一段时期特别不爱穿新衣服,不希望跟周边同学区别太大。记得有一次我妈给我买了条新裤子,我要她在膝盖处补上两块补丁才穿。小孩儿的心理实在有意思,那不是欲盖弥彰嘛!而且还浪费。我父亲反对我和我姐姐上干部子弟学校,认为别人上什么学校,我们就上什么学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当时,那就是就近入学了。我姐姐上小学时,我哥哥带她去育才已经报上了名,我爸知道后,坚决不让去。结果我姐姐上的小学比我们那所学校还破,她们学校最长的一道院墙,是古城墙,踢足球也是直接往城墙上“闷”的。这段城墙意外地保留了下来,现在叫“明城墙遗址公园”。我学习不错,每门考试都是100分。但回家就是玩儿,不爱做作业,从此落下做事拖拉的毛病。有时候特别不想上学,就编瞎话说肚子疼。家长给学校写个病假条,小孩就以为诈骗成功了,其实我妈心里明镜似的。这也是几十年后和我妈聊天时才知道的。她还说:我十几岁时偷偷抽烟,她当时也知道。
在我们小时候,父母对我们是放任的,基本上什么都不管,不管学习、不管功课考试、也不管跟谁玩儿和玩儿什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散养、放养”。成人后,我特别感激的就是这个,他们给了我们一个自由、快乐、幸福的童年,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都顺乎人性,不培养也不压制,心理没有阴影,性格不被扭曲。有了这个底子,“文革”骤然而来、冲击那么大,我们的心理健康没有出现问题。当社会上把父母当成敌人时,我们没有一分一秒的时刻认为他们是坏人。当时我们都还不懂事,更谈不上有什么成熟的思想来对抗社会主流,这种对父母毫不动摇的信心,纯粹出自本能。而这种本能,就是父母无为而治的结果。在当时,像我父母这样对待孩子的家庭可能不多。所以很多人、包括我父母的一些朋友都认为这是溺爱。我父亲被打倒后,有一天,曾经在我们家做厨师(机关按规定分配来的)的张伯伯偷偷来我家,跟我妈说:“现在他们让我写大字报揭发顾部长,我揭发什么呀?”我妈说:“有什么就揭发什么。”张伯伯说:“那我就写顾部长溺爱晓阳吧?”我爸爸溺爱我的主要表现,就是“惯着”——什么都不管,怎么样都行,不批评也不教育,更没发过脾气。其实,他在家里很少跟我说话,更不会哄我玩儿,口中没有一句亲热话,目光中的慈爱多过肢体上的接触。记忆中,我两三岁或三四岁时经常往他身上爬,那以后,我也不爬了,他也没有主动抱过我,唯一的情感表达,就是摸摸我的头顶。父亲终日忙于工作,经常出差,有时一走几个月,“四清”时在河南农村待了快一年。在家里,就是闷头看书,我们多闹多吵,他也不生气,因为看起书来他听不见这些声音。节假日,仍是从早到晚坐在书桌前,头都不抬。我妈妈想让他活动活动,有时叫我去提要求,的确,我向他提出想去香山颐和园,他答应的机率比较大。但从我记事起到文革开始这几年间,我们全家出游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能算出来,没有几次。在我看,父亲对我确实是爱,但是非常含蓄,深到看不见。父亲和姐姐在青岛,1950年代。我还没有出生。这是我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度假
看看现在城里人家长对孩子的宠爱,我父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是一个量级的。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花多少钱都愿意;为“不输在起跑线上”,不知要参加多少补习班和才艺班;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至少十二只眼睛紧盯着一个中心,可能有六种野心勃勃又难以协调的人才养成计划……其实,首先这都是因为生活好了,家家有了余钱余裕和心情把孩子当宝。几十年前,有哪个家庭能这么做呢?现在的问题是,与其拼全家之命让孩子进名校、拿第一、出人头地、或者留下财富,不如在小时候多给他们自由。金钱与地位、富与贵,不一定能保证一个人拥有幸福的人生,而心理健康的人却能。单从这一点来说,我的人生是幸福的。这个幸福,来自父母埋下的种子。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幼时最亲密的伙伴是国栋,我父母也很喜欢他。有一段几乎整天在一起。他特老实,有一次我姐姐给他头上戴上花、裤子外面套上一条裙子,装女孩。打扮完又要把他拉到胡同里去,这他可就不干了,立刻脱下裙子扔了花儿。他姑姑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四五岁大,春节来他家走亲戚,他把双胞胎带到我家玩儿,给我父母拜年。我爸爸逗她们说:“这两个小姑娘怎么那么漂亮啊!是从哪儿来的呀?”国栋比我大,他上小学后,我没了玩伴,失魂落魄,寂寞了好久。二年级时,他被选入外语学院附小,这是为未来培养外交人才的学校,筛选的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十分令人羡慕。我小时候极瘦。国栋的父亲有一次说我:“晓阳啊,别看你每天喝牛奶吃面包,我们家国民天天吃窝头,他可比你壮实多了!”国民是国栋的弟弟,比我小。所谓喝牛奶吃面包,也是叔叔的想象或形容,其实我们家只有我爸爸喝牛奶,面包则与点心一样,属于“高级食品”,偶尔才吃。
1960年代的苦孩子们。中间左一是我,后排左一国华,左二国栋。拍摄者缺少经验,焦距没对好,人是模糊的,太可惜了我爸爸是行政七级,每月工资319元。1960年后,最高当局也知道把国家搞糟了,所以下了一个新规定:党内十级以上的干部,每月减薪百分之五(这是我母亲说的,另一说是均减20元)。名曰缩小收入差距,实际上我看有平息党外人士怨气的意思。我们家的开销不小:奶奶、姥姥、保姆、三个孩子、给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抚养费(每月30元)等。我父亲手不离烟,每天要抽三四盒,中华烟每盒6毛,一个月大约要抽100盒。他本来不喝酒,1952年挨过一次整,天天生闷气,在家里开始喝酒和学俄语。后来,喝酒成了习惯,每天中饭和晚饭各一杯,是5钱或8钱的小酒杯,量很小。茅台一瓶4元左右,一个月下来喝四五瓶。在我们家,全家八口人的吃喝和我父亲的烟酒消费,可能是日常支出中最大的部分,也是基本固定、浮动很小的部分。另外一项就是买书,《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出一本买一本,都是精装大厚本,也不便宜,其它的书量也很大。父亲很少买衣服,买也是蓝布中山装和圆口老头布鞋。完全没有请客送礼。比起我父亲,母亲买衣服多一些,其它没什么特别消费。我爸不让我妈存钱,理由是共产党人不能有私人财产。我妈说:“你可以没有,将来晓阳他们怎么办?”他说:“他们有‘组织’呢。”这个话,现在的人可能都无法理解了,我原来理解,现在也不理解了。好在我爸不管家不管钱,所以我妈没听他的,还是悄悄存了钱,到1966年,一共有存款一千多元。造反派抄家时,让我妈交出全部存款,那时候叫“冻结存款”。但他们死活不相信我们家只有这么少的钱,认为我父母隐瞒了。翻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连墙上挂的毛像的镜框都摘下来、拆开,看看夹层里是否藏着存折。最后带着满腹狐疑而去。“文革”开始后,对我们家最关心的是徐滨阿姨,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互通消息。徐滨的先生黎澍,是学部近代史所的“学术权威”,早在1966年5月就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了,而且学部的运动是戚本禹直接插手,“通天”的,因此许多新动向、新花招都先从学部开始,然后风行全国。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一夜之间被逼成了个小小的“政治动物”,因为社会上的任何波动,都可能影响到我的家庭,不关心也得关心。徐滨阿姨每次来,我都坐在旁边听大人说话。大人是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谈话的,怕我说出去惹祸,但又不能直接轰我走,一轰,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明他们的谈话“有问题”——当时子女揭发父母给父母贴大字报的事情太多了,家庭内部已失去了安全感。这就叫“人人自危”。
跑光发黄的老照片,前左一是我。1960年代
徐滨阿姨为了让我听不懂,常使用一些暗语,比如把戚本禹说成“本鱼儿”,其实我一听就知道是谁。别看人小,大字报可没少看,字虽然认识的还不多,“社会大学”里的知识井喷式增长。而且我超级敏感。一天晚上徐滨阿姨来,坐下就说:“本鱼儿扣发了黎澍的工资,看来此风颇盛……”意思是提醒我父母做好准备。我父母一声不响,脸色极为难看。果然,扣工资的作法很快漫延开来。我爸的工资也被扣了,每月只发给他本人30元,未成年子女一人20元,统称“生活费”。我妈妈的工资是每月125元,没动。那时,奶奶已经不在了,姥姥被遣返回老家了,保姆也辞职了。所以,虽然我爸的工资被扣,家里一般的吃喝倒没有明显变化。我姐姐15岁,长得漂亮,挑起了全家的大梁,买菜、做饭、洗衣、冬天买煤运煤、搪炉子刷烟筒,操持一切。“西院姥爷”看见我姐姐一个人搬煤,弄得满脸满身黑,直掉眼泪,“这么好的姑娘哪儿能干这个啊……”我们都不知柴米油盐,对斤斤两两没概念,也不会花钱。看见带鱼1毛7一斤,“来10斤。”买完才知道10斤带鱼有这么大一堆!拿回家也不会收拾,把国栋叫来帮着弄。国栋上的外语附小是寄宿学校,自从去了那儿,已渐渐与胡同脱离,现在搞运动不上课,才经常回家。后来,我学拢火和刷烟筒搪炉子,是跟他哥哥国华学的。我们家的这些事,多亏胡同里的小朋友帮忙。渐渐,我们学会了买菜做饭,学会了应付日常生活的这些杂事,学会了有计划地、量入为出地花钱。我姐姐的厨艺越来越棒。我二姐患唐氏综合症,生活不能自理,全靠我姐姐照顾。
我爸爸被关押着。我妈在机关也经常挨斗,每天晚上10点以后才能到家。多年后,我妈妈说:那时,不管她多晚到家,一推开门,就见我们姐弟三个坐在灯下,一句话不说,眼巴巴地盯着门,等她回家……我妈下干校时,只有爸爸、姐姐和我去车站送(徐滨阿姨好像已经去江西干校了)。火车都动了,忽见于川阿姨领着小儿子大兴急匆匆赶来,把一袋煮鸡蛋塞进车窗,嘱咐我妈保重。鸡蛋尚温。这件事,我妈念叨了一辈子。到了1980年代,有一年我哥哥带儿子来北京,我们一起去于川阿姨家玩儿。儿子当时九、十岁,淘,上窜下跳的。我指着他跟于川阿姨说:“我文革时就他这么大,跟他一样。”于川阿姨说:“可不一样!你什么成色呀!那时候你哪有笑脸儿啊……”我听了,非常意外,也非常难过: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小孩,那会是什么样的童年!我并不知道自己当年是这样的,如今,连想象也无法去想象了。小时候我虽然瘦,但个子不矮。刚上小学时,班上列队我是排在前面的。大约从十岁以后,突然不长个儿了,一直到十六岁,身高基本在一米五五上下,成了个小矮子。我印象特深的是,有一次在操场上整队,体育老师邓云驹走过来,把我往后移了一位,看看,又移一位,再移一位……边移边说:“你这个阳啊,还真是小啊,怎么越来越矮了?”可能十六七岁起,个子忽然长起来了,长得很快,两三年的时间就蹿到了接近一米八。我一直奇怪,那个年纪正是从童年跃入少年的转变期,身体理应猛长,是什么原因阻碍了它?营养?运动?遗传?……都不是,都不确,也不能。后来终于想明白了:那正是“文革”狂风暴雨的时期,给我造成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大到压住了身体的发育。随着运动趋缓,经过六年的自我调适,才回归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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