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丨顾晓阳:这样大度的女生,全让没轻没重的我赶上了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80年代人物群像
人大同学
朱子永远是一身熨得妥妥帖帖的蓝色中山装,铮亮的三接头牛皮鞋,春秋季一件米黄色风衣搭在手臂上,没见他穿过。这派头不像大学生,倒像是大学校长。小分头梳得齐刷刷,那是在“四联”剪的,四联儿是当时北京最贵的理发店,在金鱼胡同西口路北。有一天我们同寝室的小孙拿来一把推子,说他会理发。朱子说:“是吗?你给我推推。”我们都在旁边围观。推了一会儿,朱子摸摸推过的地方:“这儿,这儿再给我去点儿。”“哪儿啊?”“就这儿。”“这儿挺好的。”“你再推推。”小孙只好给他推。又过一会,朱子又摸另外的地方,又让“再推推”。小孙急了:“你他妈又看不见,你怎么知道这儿就该推呀!”“一摸还摸不出来吗?让你推你就推!”返来复去,俩人都白了脸。后来我们据此新创了一个歇后语,叫做“小孙给朱子剃头——谁都不尿谁。”
朱子看书专看内容简介和小册子,掌握了大量知识。一次我们去潭柘寺,碰到刘海粟在画写生,夫人站在他身旁,当年潭柘寺游人极少。我们围上看,朱子上前一步,说:“刘先生,您是中国第一个画裸体的,您把人体引进了中国。”众人一片喝彩。那时刘海粟重新出山才没几年,不像现在妇孺皆知,更不知道这个画家是怎么回事。朱子一语点出了刘海粟的历史地位。从此,他落下了个“小册子派”的美名。
相比之下我就差远了。有一次当代文学课组织我们去人艺看《茶馆》,幕间休息时,在大厅里看见了萧军。萧军遭雪藏20多年刚露面,被文艺界称为“出土文物”,名气很大。同学们围上他,还是朱子主聊,评论、提问无不得体。萧军矮个子,叼着烟斗,答话简洁。我挤过去,接上他的话说:“萧老高见!萧老高见!”萧军连眼皮都没抬。过后,同寝室的小流氓们着实把我嘲笑了一番,我也觉着自己够傻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啊!再后,不论遇到什么名人我都拔腿就溜,一句话不说。
萧军(右2)在人大第九教室演讲
毕业前,我们几个定了个计划,要吃遍京城的饭馆。那时,北京的饭馆零零星星就那么几家,实施计划并不难。有一次先在我家集合,然后去前门饭店。刚要走,外系的痞子大熊来了,也跟着一起去。前门饭店的川菜当时非常不错。吃完一算账,每人出1块多。大熊摸摸兜,只找出了5毛钱:“对不起啊,我没带那么多。”朱子拈起5毛钱票子,用《水浒传》的修辞说道:“武松将那二两碎银子,丢还给李忠!”说着两根手指一弹,把票子弹回到大熊跟前。
毕业后朱子在铁路口工作。一天我去北京站接人,在广场上远远看见一个人迎面走来,他一身蓝色中山装,右手提着一个大铜火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朱子,这是从哪儿回来呀?”朱子举起铜火锅晃晃:“大同开个什么鸟儿会,一人发一锅子。哥们儿就是奔这锅子去的。”
1979年10月10日,人民大学学生上街游行
王小波在人大念书的时候,也是一身儿蓝,但脏了吧唧,长头发油腻不洗,大长腿蹬一辆破自行车。我是听他家的世交李家兄弟经常提他,我考上人大后,李家兄弟告诉我:“小波也考上人大了。”记得大兴还跟我说:“小波写小说呢。”“写的什么?”“从水里钻出一个妖怪之类的……”说完嘿嘿直笑。但王小波不活跃,学校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跟他外在的这种风格有一拼的,是南风。南风是经济系一怪,全校闻名。传说他每穿脏一双袜子,就往床底下一扔,换双干净的,等干净袜子都穿完了,再从床底下的脏袜子中挑不那么脏的穿。一件背心,买来就穿在身上,直到穿烂了才脱下来扔掉,中间并不换洗。上体育课时,男生穿的跨栏背心都是两条背带,他的只剩了一条,另一条耷拉着。
有一次上课讲黑格尔,老师没来(或其他原因,忘了),他上去讲,讲得头头是道,把同学都听傻了。他早在农村插队时就研究黑格尔,大学里教的这点儿东西,他根本用不着学。因此,他很少上课。反而是别的系有什么他感兴趣的课,倒时不时去听听。
他哥哥南生也是人大同届生,跟他不在同一个系。我是先认识南生,他介绍我认识了南风。结果自此以后,我跟哥哥基本上就没来往了,反而与弟弟嘻嘻哈哈摽在一起。这哥俩之所以在学校有名,学识之外,主要是他俩都参加了被视为高层智囊的“农村问题研究小组”,在中国改革发轫之初,就深度介入其中。同是干的经邦济世的大业,哥哥南生使命感重,好像“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挑在肩头,话题宏大深沉。而弟弟南风,据我看,纯粹的研究兴趣是他的根儿,对一切事物必欲穷究其理的探索欲,推动他做这做那,外在事功,倒在其次。所以他那副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很对我的口味。
我拍的电视剧《花开也有声》里,男主人公有一个偶像,是胡同的邻居、一位四中的高材生,他每次去高材生家都像踏进圣殿,总是恭恭敬敬地向高材生请教人生问题。我在洛杉矶的朋友中迅看完电视剧后对我说:“我小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偶像,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你的同学南生南风二兄弟!当时我们都住和平里,一进他们家,墙上都是自己用木板钉的书架,堆满了书……哇!那感觉,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
朱子给南风起了个外号,叫“白子”,我们也都以此相称。毕业后我们同寝室的几个人搞了个学习小组,计划每月研讨一个问题,但没几次,研讨的问题就变成了诸如“为什么朱子做香酥鸡时老炸鸡屁股?”之类的。白子来过一次,那时他是体改所社会室主任,随着改革深入,他的研究也从农村转向了城市。他给我们讲了“科层结构”,讲深了我们也不懂,他举了一个调查得来的例子:北京的保姆安徽无为人最多,这些人已形成了一个金字塔型的严密网络,刚从无为来北京的,先在普通人家当保姆,如果表现好,会把她介绍到处长家,处长家干得好,再介绍到局长家、部长家,层层往上升。进不去这个网络,别想找到工作,干砸了什么事,会受到处罚。大家听得很新奇,朱子赞叹说:“白子又深沉了!”
后来我与白子失联多年。再见到,别的都没变,外表却大不一样了:浑身收拾得清清爽爽,衣装不仅干净整洁,还搭配得挺有品位。这可是不简单!
老刘是法律系的,我们在同一个日语班,座位挨着。他岁数大,不愿意在课堂上站起来说日语,偏偏老师经常爱点他的名。估计老刘一肚子不高兴。每次上课时,全体起立,老师用日语说“同学们早上好!”我们则集体回答“森赛(老师),早上好!”有一天我忽然听到老刘嘴里说的是:“孙贼,早上好!”我噗嗤一下就笑了,扭头小声质问:“老刘你丫说什么哪?”老刘回我一笑。
老刘什么都看不惯,爱说怪话。人民大学的校牌、徽章原来用的是美术体字,复校后,成仿吾当了校长,请华主席给题校名,校牌徽章都换成了华写的“颜体”。一天去学校我正好跟老刘坐同一辆公交车,到站下车往马路对面的校门走时,老刘指着校牌说:“你看看,这叫什么?还颜体?就是几个蚂蚱趴在牌子上!”把我给乐的,直拍老刘肩膀。太喜欢老刘了!我也爱胡说八道,但没人家说得精彩。
我跟法律系的好多同学都熟悉,他们各有各的特点。小洋写诗,而且一直写了几十年。他为人特别朴实,在不喜不怒的外表下,有一颗滚烫的心。但一喝酒,滚烫的就是脸了,而且变了个人。我从美国回来后第一次见面,都喝大了,分手时在大街上互相抱着紧紧贴脸,其他同学强行把我们俩给拉开了。俩大老糙爷们儿这么告别,他们实在是看不下去。小洋是律师,我读过他写的一篇辩护词,真是雄辩滔滔铿锵有力。晚年我发现他热爱毛主席。北新看上去年轻,实际与老刘同岁,他永远会对人微笑,不言不语,温和谦逊。他也是律师,也爱写东西,做什么都是默默的,但做什么都出色,可惜在去年癌症离世了。
他们班毕业时分配的工作都非常好,北新分在中央办公厅,小洋在人大常委会,其他大都类似。我没想到老刘会选择考研究生,而且一直念到拿了法学博士。这时我才知道老刘是学者的本质。没有花多少年,他已成了某个领域的权威。
有一次他去洛杉矶开会,正好赶上我的朋友中迅在家办party,我就把老刘也约去了。我给朋友介绍说,老刘是中国某某领域的No.1。老刘赶紧纠正,说:“不,我是No.2,上面还有一个,70多岁了。”几年后在北京,同学一起吃饭,其中有原本跟老刘不认识的,我告诉他们老刘是某某领域的No.2。老刘又说:“No.1已经去世了。”逗得大家直笑。
老刘还有很多金句,比如他说:别动不动就说“组织上”“组织上”,组织是个鬼!你说它有?在哪儿呢?看不见摸不着。说它没有吗?它又无处不在,哪儿都有个“组织上”。他的一个学生告诉我,有一次有同学问老刘:“刘教授,那个××、×××都写了那么多本书了,您比他们厉害多了,怎么不多写几本?”老刘说:“白面就是白面,棒子面儿你磨得再细它还是棒子面儿。”
当时一间宿舍住8个人。石庆他们系的男生多出二人,要跟老郝他们系的6个合住,彼此不认识,都很不情愿。为了选床位,石庆、和平与老郝他们吵了起来,石庆和平摔门而出。小张年龄最小,直跟老郝嘀咕:“怎么着?他们俩叫人去了吧?”以为要打群架。其实那二人是抽闷烟儿去了。
后续的发展是,没出多少天,8个人好得像8个兄弟。
我去他们宿舍找石庆时,正碰到老郝盘腿坐在床上,讲什么是“葛”。葛是老北京话里常用的一个字,现在好像从人们口中消失了。葛有另类、古怪、拂逆、不爱随大流这样的意思,比如说这个人“够葛的”,或者“犯葛”等等。老郝说:晚清时有些太监也娶媳妇,但他们的“家伙什儿”已经没了,怎么办呢?就用一种软木、即做暖瓶塞子的那种木头,人造一个家伙什儿来替代,这种替代品,就叫葛。
真是人民大学才俊多呀!我一下就被老郝吸引了。
老郝在山西的野战部队当过兵,说在练拼刺时,大家一般都不太卖力气,因为伙食太差了,成天饿肚皮。可如果练兵场旁边一过妇女,全军振奋,立刻嗷嗷怪叫,拼了命地互相捅,谁都想吸引到妇女的目光。
老郝很年轻,天生老相,已经秃顶了,所剩不多的头发还经常支棱起几缕。毕业时在阶梯教室开大会,我正好和我们班田文坐在一起。老郝来晚了,站在走道上找座位,看到了我,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田文对我说:“哟!你还认识这‘兔儿爷’哪?”把我逗得直笑。
小张才17岁,对他来说,进大学就是“进入社会”了,这个“社会”里的人也真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成天在校园里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什么记住什么。几十年后,他成了人大的“活名册”,我们这一届几百号人,没有他不知道的。
当时人大校园里驻扎的部队机关还没完全撤走,从宿舍到食堂要路过一处军营。有一天小张走到军营外,忽然跑过来一个女兵,拦住他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要给你一封信。”说完又跑了。小张打开信一看,居然是封示爱信,信中说:你每天都在这条路上经过,虽然你不认识我,我却在军营里看你看了一年多,现在我马上要复员了,如果你如何如何、我就如何如何……小张根本不认识这位女兵,也从未遇到过女孩子的表白,拿着信,与其说惊喜,毋宁说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把信给同宿舍的老大哥看,请教应对之策。老大哥让他安心,说你要没有这个意思,不用回应就是了。我猜,从此之后他去食堂,再也不敢走原路了。
毕业前后,新闻系老赵要给老郝介绍女朋友,约去老赵的太太家吃饭。老郝可能是怕拘束,拉我一块儿去。女方叫小薇,气质高雅,一表非俗,非常优秀。她对老郝本不算满意,吃完饭跟老赵的太太说就算了吧。赵太太觉得难出口,没好意思告诉老郝。过了几天,老郝给小薇打电话约会。小薇挺感动的,跟家里人说我都拒绝他了,他还主动打电话,看来这人比较执着比较实在,交往一下看吧。结果,老郝小薇成了我们这些同学中少有的一对模范夫妻,几十年恩爱相守。男女姻缘像押宝,差错和误会临机翻转,倒有可能中奖。方方面面都下足了功夫的,不一定最后能赢。
小薇后来在加拿大拿了博士。她去香港找工作时,在洛杉矶转机,那是她第一次来洛杉矶,我陪她玩儿了几天。在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吃饭时,她笑着讲了这么件事,说当年在老赵家吃完饭,回家的路上,老郝征求我对小薇的看法,我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的天!我可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段子啊!以我一贯的对女性的尊重和对小薇的敬佩,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必是老郝当年为了向小薇表衷心,把我牺牲了。这之后,为了讨回清白,我不断在朋友和同学间进行申诉,结果他们听了后都说:“嗯,这话像你说的。”
1979年10月10日,人民大学学生上街游行
小宋他们系有一位老大哥,是从煤矿考上来的,已年过30。对他来说,这绝对是命运的眷顾,不胜珍惜。可念了还没一年,校园里就出现一张讨伐他的大字报。写大字报的是他在煤矿的女友,事情没啥新鲜的,就是个新时期版的“陈世美”故事,但内容惊人,因为她详细描述了二人的几乎是每一次作爱过程,有时间地点(包括香山后山坡、住宅楼单元门洞里)、有细节、有女性心理感受,非常具体。校园里轰动了,人们奔走相告,观者潮涌。小张说,他看见一个二炮的小战士也边跑边激动地对他的战友喊:“快看大字报去呀!”
对于我、小宋、小张等连手抄本《少女的心》都没看过的“生瓜蛋子”,这张大字报是我们的第一份性教育读物。大字报很长,好像有五六张纸,看得我们脸红心跳、字字入心,有些细节看不大懂。看后热烈交谈,但真想探讨的问题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小宋直到前些年还能背诵整篇大字报,可惜没有记录下来,现在已经忘了。
大字报被校方撕过一回,那位女士又贴上一份,但很快又被撕掉了。当事人“老大哥”被开除学籍,发回煤矿。他刚刚踏上的锦绣前程,毁于一旦。
差不多同时,一位女生因与外国人谈恋爱,也被开除了。我们班一个平时规规矩矩谨言慎行的同学跟我说:“(校长)成仿吾在二十年代还拍过裸体照呢,现在跟外国人恋爱怎么就被开除了?”不过这个女生的命运与前面那位老大哥大不相同,她与瑞典男友很快就结了婚,移居瑞典了。两个人,各自上演了时代的悲喜剧。
有一段时间,我和小宋、石庆是“三人帮”,常在一起。小宋博闻强记,也是个人民大学的活档案,数十年后的今天,你随便提一个名字,他便会简述出这个人的履历,并附赠一条逸事。石庆一直干瘦,但身上条条肌肉硬如石,他能量巨大,在校内和校外都是活动家,同一时间段内,他可以出现在北京城八个不同地点,非常不可思议。
人大游泳队的蛙泳接力组。左起:许小年、张伟光、张雨辰、宋毅。摄影者是萧军儿子萧燕
石庆给和平介绍了一个艺术院校的女生阿潘,和平立即陷入热恋。有一次我们和老郝逛中山公园,和平为我们指点了他和阿潘第一次接吻的那张长椅,于是,长椅立刻不朽了。没多久,我们也都跟阿潘熟悉起来。我还记得和平阿潘第一次去我们家,跟我妈妈聊天,事后阿潘对我说:“我原来想象你妈妈应该是特瘦、特饱经风霜那种,没想到这么开朗,谈笑风生的……”那时浩劫甫过,“伤痕文学”看多了,容易形成刻板的概念。伤痕文学本身就是刻板概念的。
和平是石庆他们班的班长,白面书生,温和讲礼貌,事事认真,忠诚可靠,但在不用认真的事上认真时,便难免近迂了。他在他们班女生中很有人缘,女生在宿舍熄灯后的集体长谈中,谈论的基本主题就是和平,一位已婚女生还说:“如果我没结婚,就嫁给×和平!”石庆成就了我们这些同学中的又一对模范夫妻,估计也伤了他们班一些女生的心。
毕业没多久,阿潘就出国留学了。一年后和平办好了陪读签证。那时他在铁狮子胡同分了一间房,临走前,我、石庆、小张、百科、历历等在他那儿喝酒聊天。我喝兴奋了,拿空啤酒瓶当麦克,唱起歌儿来,随着最后一个音迸出,我扬起酒瓶猛摔在地。酒瓶粉碎,一小粒玻璃碴崩在我们班女生历历的鼻子上,打出一个小血点儿。历历不仅连说“没事儿没事儿”,还夸赞我这难听的破锣嗓子“有特点”,应该改行当歌手。大度啊大度!小薇、历历这样大度的女生,全让没轻没重的我赶上了。
补充一句:小薇、历历、阿潘,都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新中国前27年是一个禁欲社会,随着改革开放,性禁锢松动了。我从石庆那儿第一次看到裸体画报,香港的。性带来的风险越小,对人的支配力量越大。当时有些高校禁止学生谈恋爱,我们学校倒没有。禁是禁不住的,但观念的转变、人的自我解放,也不是一蹴而就。同学中大部分谈恋爱的人,都非常郑重其事,而且是“鸭子划水”,水底下两个鸭蹼紧忙乎,水面上鸭身稳稳当当、看不出来。公然出双入对的,有,但需要勇气;即便如此,也是互相间隔一二米,蹙眉深思着散步,那不像恋爱,像搞智力测验。用我们班老夏的话说:“好像谈得很痛苦。”看不出甜蜜的气息。
在这种风气中,“小白眼镜”绝对是个例外。她后来出现在一本名人自传中,传主把她称为“人民大学白眼镜”,写的是她如何“抢”走了传主的男朋友。她比我低一届,不同系,我认识她,是因为她与我的密友谈过恋爱。记得第一次见她,是秋天,密友带她来我家时,我正在院子里把葡萄树下架,埋到地里。密友是在学校的舞会上跟她认识的,当时她与男友刚分手,但已有身孕。认识后,她请我的密友帮她找医院打胎。密友爱帮助人,四处寻觅,正好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在医院当司机,给她“走后门”进了医院。密友告诉我:做流产必须有孩子的爸爸陪同,他硬着头皮当了回“冤大头”,护士对他非常凶,骂了他几句,他也只能听着。做完手术,密友买了条鱼,熬成鱼汤,放在小锅里,用塑料网兜兜着,到医院去慰问。他的本意是喝点儿鱼汤补补,可“白眼镜”一看就噗嗤笑了,说:“你知道吗,鱼汤是下奶的!”
我和“百科”等对密友一通嘲笑:孩子肯定是你的呀!要不你这么热心?密友吭吭咔咔,有苦难言。其实,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这以后,二人就好上了。密友为她写诗,题目叫《亚麻色头发的姑娘》,酸得够呛。“人大校友之友”小淀在他们院儿的筒子楼里有一间房,这在当时可不得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完全没有个人空间,小淀的那间房成了乐园。密友和白眼镜在那里过过夜,密友平生第一次“失身”。
那本名人自传形容白眼镜是“整齐的黑短发捧出一张粉呼呼的圆脸孔”,“称不上漂亮”。她跟我密友好的时候,与名人自传中所述时间交叠,谁前谁后不甚清楚。她有过很多男朋友,其中很多是非常优秀的青年,日后都成为不同领域里的佼佼者。曾结过一次婚,又离了。
我是在2007年以后,才跟她又有来往。那时我们十来个同学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小圈子,经常在一起玩儿。这些人中认识我密友的人多,认识她的人少,我给他们介绍时,知道她不会生气,就开玩笑说她是我密友的“第一个”。她豪壮地回答:“对,我是他的第一个,可他不是我的第一个!”大家哗然叫好。后来这句话几乎成了人大校友中的名言。
她当着这些同学说我:“(当年)我跟××好的时候,别的朋友都说我好,就你说我不好!”我惭愧地低下头。八百年前的事,人家都记着呢!我一而再地受到类似指摘,可就是人品问题了,值得自己深刻反省。不过从她身上我确认了一件事:没有美满婚姻的女人,照样可以是一个大度的女人!
大家都觉得她随和好相处,品位很高。她的“疯”当年是骇世惊俗的,同时她的为人一直文文静静、行止有度,这两面加起来,这个人就完整了。我尤其注意到:所有女生都对她印象很好,历历几次说她“大气”。如果天下有什么比婆婆夸媳妇更难的事,那就是一群女人都说同一个女人好。
也是在2000几年,我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一位社科院的研究员(忘记名字了)宣称:近20年来,中国已(静悄悄地、在互联网社交媒体的助力下)完成了一次性解放(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