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
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1968年:
我的生活和朋友
应该是1968年前后,大力家成了我们这帮孩子的一个“黑据点”。他家就在我家的前院,有兄弟五个,还有一个姐姐。以前他们大都上寄宿学校,很少在胡同露面,加之父亲是“右派”,全家有些抬不起头,所以跟我们没有来往。“文革”一起,好多家庭都“黑”了,混成了一锅粥,不再有差别,所以你是骂也好、歧视反感也好、或者本人感觉牛逼哄哄也好,反正帽子一样,都叫干部子弟。之前一年,有天早晨我还在睡觉,忽然被一阵“语录歌”吵醒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只听墙外有一队人马的脚步声伴随着歌声由远而近。我以为是奔我们家来的,赶紧穿衣服下床,跑出院门——那时候我已见怪不怪,锻炼出临危不乱的本事,随时准备应对灾难。到胡同一看,果然是一队造反派,但已走过我家,向南向西,去了大力家。这一去,把他家抄了个底儿掉。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先前有一个男人曾去过他家,想趁火打劫,占他家的房子。他们家老大大鹏在,坚决不允,与他吵了起来。他很凶,想来硬的,大鹏不吃这套,一拳就把他右脸颧骨上打起个大包。后来我们都管这人叫“大金包”。大金包本是个怂人,欺软怕硬,挨了打落荒而逃,回到单位去搬救兵。这一队人马,就是他叫来的。等我进到大力家的院子,他父亲也回来了,正被造反派围攻。他父亲也很硬,只听他说:“我们家大鹏是练武的,真要动起手来,七八个人不得近身……”大鹏在另一边,也被造反派围着,他仍旧骂骂咧咧,好像要跟谁再干一架。可惜没一会,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被轰出来了,详细情况不得而知。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房子没占成,但把大力家给抄了。当年所有单位人的家里,家具都是按级别配给的,收取极便宜的月租金。大力家人口多,没收房子的理由不充分,但造反派不肯善罢甘休,把他家的家具全部运走了。纯粹是报复。抄家持续了近一天。大金包站在院子当中,指手画脚,不可一世。我和谢鸡子儿等小孩爬到房上,观看院内情形。鸡子儿家在大力家西边,从房上可以过去,他家有一棵杏树,正值春夏之交,树上结了青杏。首先是球子摘了一兜杏儿,趴在房顶,偷偷砍院里的大金包,纯粹是淘气,砍着玩儿。我和鸡子儿一看,也搞起了偷袭,见谁砍谁,乐趣无穷。结果我们被发现了,有的人认识我们,大喊:“那是顾××的儿子!”“那是谢××的儿子!……”我们一缩脖子,赶紧逃跑。属于大力家自己的东西: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几只箱子等,全部被扔在院门外的胡同里,靠墙堆成一个小山。下午,我从房上绕到了他家院门上的小门楼,手把树干往下一看,大力半躺在那座“小山”上,两手抱着后脑勺,眼望天空发呆,那忧郁无助凄惶的神情,使我内心一震,充满同情。这年他15岁。我们俩从无来往,一个招呼都没打过。这时他正好抬眼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交流,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从此就算认识了。大力是个美男子。大伙曾经评分玩儿,把他评为“罗马型5分”。5分可是满分啊!小建一家三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那么俊秀文雅。鸡子儿细高挑,小红嘴唇儿,属他最能吹牛逼。京平说话结巴,小个子,穿柞蚕丝军上衣,骑个26燕式线儿闸自行车,最厚道。小弟谈吐斯文,郁郁寡欢,面皮白皙,目睛发黄,他父亲是山西崞县人,估计祖上有胡人血统,家里人都有些像外国人。小白憨厚内向,平常不说话,急起来满眼血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在这里边最小,什么也不懂,满嘴胡同口音,是他们的跟屁虫。现在已记不清什么原因——在1968年的某些时段,大力的父母经常不能回家。于是,这些孩子就没日没夜地泡在他家。桌椅板凳和床都没了,家人打地铺睡觉,我们也全部卷缩在地铺上坐着。满屋烟气缭绕,人人都抽烟,有好的抽好的,没好的抽次的,最便宜的叫“经济烟”,9分一盒;最常抽的是“战斗牌”,1毛多一盒。警察和居委会大妈已经盯上了这里,因此为避免暴露,发明了一些“切口”,比如谁去小铺子买东西,你追到外面托他带烟,就要喊:“喂,给我捎一两盐,要火药味儿浓的!”火药味浓的,就是“战斗牌”香烟,精装的叫细盐,简装的叫粗盐。也都喝酒,但可能因为酒太贵,每人喝不到几口,印象中发酒疯的只有一次,是大力的弟弟小龙喝醉了,抄起顶门杠跑到胡同里要打架。大力等人连拉带扯把他弄回家,好一通骂。这要让片儿警或街道的撞上,还不把咱们全端喽!这么多的光阴,如何才能打发掉呢?有一天外号叫“老头儿”的孩子说:“晓阳,咱俩玩玩儿?”“玩儿什么?”“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好。”“你小,你先打。”我打了他一拳,他也打我一拳。“我操!你怎么那么使劲儿啊?”他是中学生,比我大好多岁,高出我一头还多,力气当然大。“我没使劲儿啊!”睁眼说瞎话,没使劲会这么疼?第二拳我出手就重了,他更重,更重换来更更重……结果我俩打了起来,直到他把我打哭。“哎,晓阳,别哭啊,咱们不是玩儿吗?”老头儿家住永安里学部宿舍,我去过,他的单人床床底下全是烟头。烟屁股抽完一扔,用脚尖一捻,顺势踢到床下,从来不扫。后来他去了内蒙插队。十年后的1978年,他在报纸上看到我父亲平反了,很激动,给我写来了一封信,满纸是怀念之情。当时他在河南当工人,再后又断了联系。我也挺想他的。当时芭蕾舞团在天桥剧场演出《红色娘子军》,是北京青少年中的一件大事。只要演出消息一出来,半城的“老兵儿”、痞子、土晃儿,就像蝇群冲向一坨新鲜的粪便一样,立刻扑向天桥剧场,他们要在售票处外的露天排上一个通宵,才能买到票。京平也加入到购票的人群中。有一次,夜里太冷了,又饿,老兵儿痞子土晃儿和京平们砸了旁边的一个饭馆,把现金和食物一抢而空,又劈桌子劈椅子拆掉门框窗框,点起篝火取暖。第二天早晨,京平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大力家,眉飞色舞地把夜里的事情描述一番,然后倒在地铺上睡死过去。这天,大力家来了个新朋友叫大森,他是军乐团吹圆号的,20岁上下,一身崭新的军服,虎背熊腰,气宇轩昂。这可是真正的现役军人哪!大家七嘴八舌把京平买票的事给大森讲了一遍,然后让他假扮军代表,吓唬吓唬京平。大森来到京平身边捅他:“嘿,起来!说你呢,起来!”京平挣扎了几下,嘴里叨叨咕咕,扭过头一睁眼,一个带领章帽徽的军官站在他面前,吓得一激灵,立刻坐了起来。“不、不……是我砸的……我跟着别人进去的……是我、我就吃了一块红烧肉……”“就那饭馆不是有红……烧肉嘛,放在一个大、大盆里,我就用手这么一挖,挖、挖出一捧肉,就吃了……是我就吃了一捧红烧肉,没干别的……”我们实在憋不住了,笑得弯腰直不起来。大森也笑起来。京平好一会才明白怎么回事。小弟把一副皮手套借给他们班一个同学,同学找了各种借口,长期不还,看样子是要“咪”(私贪)。一天中午,大伙儿去了127中,想在放学时憋住那个同学,把手套要回来。这热闹事我自然是不肯落下。七八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学校门口一戳,还挺狂的。直到下学的人都走干净,也没看见那人,他没来学校。我们打道回府,都去了大力家,我的自行车也放在他家院子里,大家商量着去那人家里找他。我饥肠辘辘,回自己家吃了个馒头。再回到大力家,一个人都不见了,我的自行车也一起消失。咳!他们已经出发了,我差一步没赶上,好不失落!那人住在北京站西边,他们不认识,找了“黄鼠狼”带路。“黄鼠狼”跟他熟。到他家门前,把他喊了出来。他挺横,干脆不承认有借皮手套这回事。大家跟他理论起来,还没说几句话,小白从书包里掏出三棱刮刀,冲上去照他屁股就捅了两刀。他还狂呢,说你们他妈玩儿真的是不是?说着一摸屁股,再看看手,一见手上有血,立刻软瘫在地。街道大妈受教育十几年,早炼就了一付金睛火眼!从这帮人一进胡同,她们就知道不是好人,马上通知了派出所。在小白插完人、大家撤退时,胡同两头早被堵上了。京平个儿小,没被关注,成了漏网之鱼。大力可能面相太俊了,不像歹徒,群众识别不出来。小白一看大力没事,急中生智,追过去冲他喊:“嘿!嘿!你买菜去怎么不叫上我呀?”也溜了。鸡子儿本来没动手,在路边跨在自行车上看热闹,但长得太像坏人,被大妈一把薅住。“黄鼠狼”最倒霉,其实没他什么事,也折进去了……大力躲到小建家避难,小建家住永安里,没有参加这次流氓斗殴。我记得大力的姐姐还要让我给他送东西。过了两天,他以为平安无事了,就回了家。京平逃了两天,也认为没事了,这天跑来大力家打探消息。片儿警小魏摸透了这帮小流氓的心理,当大力京平劫后重逢额手称庆之时,小魏带着人把他俩逮个正着。我的自行车还在大力家放着呢。小魏认定这是赃证,把自行车挂到京平脖子上,又抽走了他的裤腰带,让他两手提着裤子、挂着自行车押走。小白家住台基厂,也不敢回家,东躲西藏,在外边“刷夜”十几天,临近春节,再无人能收留他了,只好返家。他父亲带着他去自首,被拘留七天。大妈们忽然来找我,叫我去喜鹊胡同派出所。让我去干嘛呀?我可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啦!到那儿一问,是让我把自行车骑回去。看来我对组织上是太不信任了,怎么会冤枉一个好人呢?大力的朋友老孙,是师范学院体育系学生,学拳击。他曾把一副拳套放在大力家给我们玩儿。有一天大力让我把拳套送回学校去。我不知道师范大学和师范学院是两个学校,骑上自行车就出了新街口奔铁狮子坟,大夏景天儿的,骑了30里地,汗出如雨。到北师大一问,人家说师大是师大,师院是师院,你要找的师范学院在花园村。我直犯晕!什么铁狮子坟、花园村,我不但从没来过,连地名也是头一次听说。我是城里人啊!那时的北京人真好,我一路打听着路线,不论是下棋的老头还是行路的阿姨,都非常耐心地给我指路,又骑了十几里地,终于找到偏僻的师院。可一打听,还是不对!体育系不在本校,在十几里地之外、现在北三环的蓟门桥附近……苦煞我也!那个鬼地方,比农村还农村,一条土路,树木茂密,我从门口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硬是看不到校门。当我终于找到老孙时,眼泪差点掉下来,亲人哪!老孙听完我的遭遇哈哈大笑,摸着我的脸说:“可把我们晓阳折腾惨了,今天跑了小一百里地……”老孙哪儿都好,就是老爱摸我的脸蛋,说比婴儿屁股还嫩,弄得我浑身麻痒痒的。后来他看出了这是我的软肋,一见我就故意揸撒开巨大的双手说:“哎呀晓阳,你怎么这么嫩哪!”我撒腿就跑。唉,要是老孙现在看见我长成了这么一副糙样儿,非得自残。有一次在大力家,我和老孙去买东西。在大羊毛胡同,我的一个同班女同学和同伴迎面而来,她们可能刚洗完澡,披散着湿头发,端着脸盆,这在当时的小丫头是常事。我一看见她就脸红心跳。我觉得我很注意控制自己,但可能太紧张,迈步有些僵硬。老孙一眼就看出来了,大笑,说:“晓阳你怎么脸红了?啊哈哈哈……你这个小崽子,真他妈逗!”大概他觉得我小得还没长全乎呢,怎么居然也会对异性有反应?回到大力家,他见谁对谁说一遍,把我臊得够呛。小龙比我大一岁,有一次他的一个小学同班女生从我们胡同过,他脸也一下就红了,很不自然。我看在了眼里,但当时还没到开这种玩笑的年龄,憋着不敢说。那个女生住在我们小学旁边,高个子,有些黑,长得挺漂亮,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后来,直到现在,我还拿这件事跟小龙逗。京平15岁,成熟老练,胆子也大,看上谁就“拍”谁,“哎同学,咱们交……个朋友吧?”而且他为人仗义,更多的是替别人拍婆子。别人一般都是色大胆小,不敢主动跟女孩说话,他上去替别人说,“同学,那、那个人是我朋友,他想跟你认……识认识。”最牛的是,拍成的机率比拍不成的高,从没拍炸过。冬天,他叫上鸡子儿和我,跟他到永安里去憋一个女孩。这女孩是他们学校的,当时好像叫日坛中学,就在现在双子大厦的后面,女孩家住永安里。他想在女孩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她说话。鸡子儿穿了一双“将校靴”,那叫狂!我把我妈妈的一双不太像女鞋的牛皮鞋给蹬上了,虽然大,倒还能走起来。不过这双鞋我只穿了那一次,再也没脸丢人现眼了,鸡子儿光数落这双鞋就数落了半小时。刚下过雪,路上的积雪被自行车和行人压得又硬又滑。我们在寒风中哆哆嗦嗦,两只脚不停地剁着地面,等了两个小时,冻得张嘴都困难了,只好撤兵。不过后来京平到底把那个女孩给拍上了。有一天,他带着女孩来到大力家。这可是件大事,人们都集中在上屋(北房),围着新添置的桌椅坐了一圈儿。我太小,上不得台面,只好假装灌暖瓶,提着一个开水壶走了进去,匆匆瞥了一眼:女孩很清秀,端端庄庄,穿一件发白的黄军装,不喜也不愠,很大方……后来京平当兵探亲回来,我还问过他与女孩怎么样了?他说吹了。我惋惜半天。
前排中间是我。确切年代不详。这伙人都是127中的,都没有出现在这篇文章里,可能是因为他们与文章中的那伙人交集不多,没能写进去。其实他们一个个也都是有故事的人
大力学手风琴才两年,已接近专业水准,声名四播。有一天炮兵的欧阳“小胡子”来,邀大力去西山跟人“茬琴”(比赛)。他俩出门骑上车后,我习惯性地跳上大力车的后座,也想跟着去。小胡子说:“这小孩儿太小了,去干嘛?丢份!”大力只好说:“晓阳你别去了。”我尴尬地跳了下来。他学琴的第一年练得最刻苦,没白天没黑夜地拉,左手腕被带子磨破了,缠上手绢照拉,大哥大鹏监督着,稍有懈怠就打。夏天有午睡习惯,琴声惊扰四邻,我们院儿的孟阿姨站在他家后窗下喊:“别拉啦!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那时他家还没被抄,他就关上后窗户,钻到大衣柜里去练,汗如雨下。我们经常如醉如痴地听他拉琴。最欢快的是《小苹果》,最炫技的是《马刀》和《霍拉》,我最爱听的是《牧民歌唱毛主席》。一听就是几个小时。他家有一台苏联落地式大收音机,像个柜子,柜顶有翻盖,打开翻盖里面是留声机。唱片只有几张,其中还有借的。《梁祝》百听不厌。有一张外国的,因为都不会外语,不知是什么,乐曲进行当中,忽然传来女人一声尖叫,接着一个男低音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嘿嘿嘿嘿……这张唱片引来最多的关注和议论,是强奸吗?杀了人?音乐中怎么会有这个?……结果有一天唱片放在地铺上,鸡子儿一屁股就给坐碎了。大力提出“百鸡宴”的倡议:每个人都去偷鸡,凑不到一百也得弄个十来只,作成红烧的、白煮的、白切的、香酥的、酱的、炒的……大家热烈响应,但实际上去偷的,好像只有京平一个人。京平家住东大桥。这时鸡子儿的父亲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误,全家被赶了出去,也搬到东大桥,跟京平家挨着,是那种一排一排的平房。京平夜里爬起来,偷袭了邻居家的鸡窝。他说,鸡在夜里不叫,他打开鸡窝门,手上放些米粒,嘴里学着“咕咕咕、咕咕咕”,抓住鸡脖子,一拧,就齐活了。他偷了三四只,送到鸡子儿家,鸡子儿连夜就奔了大力家。第二天邻居发现鸡没了,顺着地上的鸡毛找到了鸡子儿家。鸡子儿坚称昨天不在家。邻居明明知道是这俩坏小子偷的,但找不到证据,没辙。小建最本分。他带来了双胞胎大宝二宝。大宝二宝家住黄化门部队宿舍,都是1米9的大个子,不仅长得一样,说话也一样。直到现在,如果我不看人光听他俩说话,分不出是谁说的。但二人的个性可说截然相反,大宝能说会道,二宝少言寡语;大宝幽默外向,二宝沉稳有干才。那时,大宝偷了衣服,交给小建让他帮着卖,等有人来他家搜,什么赃物也没有。有一阵子商店里灯泡紧缺,他就偷灯泡,一次路过一间房,亮着灯,他进去就要摘,手都够着灯泡了,一低头,下面坐着一个人在看书。个儿太高了,有时也会出现盲点的。眼睛里不能光有灯泡啊!有一天京平去鸡子儿家,正赶上几个片儿警要把鸡子儿带走,他打抱不平,质问人家凭什么拘人?双方吵了起来。人家问他:“你叫什么?”“×京平。”人家听了大喊:“嘿!就是你呀?我们正找你呢!一块儿给我走。”当即把他俩的裤腰带又抽走了,让他们提着裤子,关进学习班。在学习班,让他念语录,“第×页第×段,开始!”京平捧着语录本照念:“对于那些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流氓集团以及一切扰乱社会秩序的坏分子,也必须实行专政。”“重念!”“对于那些盗窃犯……”看管人员再次打断他:“重念!”“对于那……”看守上去抽了他大嘴巴,喝斥他再重念。这回他突然开了窍:“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于那些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流氓集团……”终于念对了!少了这个前缀是万万不可的,在封建社会,这叫“大不敬”罪。后来家长想办法找人去说情,一来二去一问,敢情要抓的人叫“冉京平”,不是他!这才把他放了。1968年,全国的运动已经失控了。各地都分成两大派,你死我活,武斗越演越烈,无法制止。除北京外,几乎所有城市都动了真枪真炮,打起了真正热兵器的战争。北京在1968年最闻名的是清华大学武斗,从春到夏打了一百天,使用的武器有棍棒、长矛、自制“莫洛托夫燃烧瓶”、崩大砖头的弹射器和土坦克,双方各有死伤。在民间,最有名的是1968年夏“王小点刀劈小混蛋”,此事衍为传奇故事,真真假假,至今传诵不衰。2002年我曾问过小点儿,当时你们到底去了多少人?小点儿说:“这么说吧,从甘家口到二里沟,一条路全被‘老兵儿’的自行车堵满了!到底多少人我也不知道。”2000年在洛杉矶,我和陈凯歌聊天,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刚写完一本1968年的小说。凯歌一听眼睛就亮了,说:“六八年,可歌可泣的年代!”聊到“刀劈小混蛋”,他说:“如果拍电影的话,要用俯拍,只见刀起刀落……”大力当时就给我们讲了刀劈小混蛋的故事,他说是某某大院曹京生手执一把日本军刀架在小混蛋脖子上,问小混蛋“服不服?”小混蛋面不改色,说不服!这才被乱刀砍杀……实际上,这起事件中并没有曹京生。可见当年一开始传播,就出现了各种版本。1968年底,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人人都要离别可爱的家乡。北京站从早到晚是远行的人流,站台上挤满了送别的亲友。汽笛鸣叫,火车哐当一动,整个站台上轰地一声响起一片哭声……这个场面,令人终身难忘。大力先去浙江农村插队,后来走后门当了兵。此后过了七八年,风云际会,他才发现自己是个电脑天才。小建大宝都是先去农村再当兵,大宝后来投身法律界,小建和二宝则成了央企高管。鸡子儿也入伍了,在四川。小白去了黑龙江兵团。京平随父亲去河南农村五七干校,在那里目睹了我父亲挨斗的情景,“你爸嘿,脖子一梗,就……是不服!”后来他去河北当兵,刚到县城还没穿军装时,与一个同伴闲逛,遇到几个当地流氓要“洗”他俩,他先假装逃,然后抄起板儿砖左右开弓,花了三个、拍晕一个,被抓进局子。别看个儿小,论打架,那是行家里手。有一天小弟来找我借自行车,说他父亲病了,要驮着父亲去医院。他感叹着说:“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虽然我还不能准确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的情绪感染了我,心情灰了好一阵子。我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载着老父亲黎玉,向东裱褙胡同的门诊部走去。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大力从山西部队回来探亲,我一听说,立刻飞奔到他家。他穿着军装,正在与姐姐说话。他姐姐一见我就问:“晓阳,你知道赫鲁晓夫是谁吗?”“知道啊。”他姐姐立刻嘲笑他:“你看,连人家晓阳都知道!”他说:“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会背唐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插话说:“这个好像是古文,不是诗。”姐姐又笑他:“露怯了吧?露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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