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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丨顾晓阳:好男不当兵,我和战友的故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0-07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本文作者

顾晓阳,作家、导演。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日本留学,1990年移居美国。作品有《洛杉矶蜂鸟》等,冯小刚电影《不见不散》编剧,电视剧《花开也有声》导演。


原题

好男不当兵:

我和战友的故事




作者 :顾晓阳

原载顾晓阳东拉西扯


01

我和战友的故事

    
我说话带脏字有童子功,小时候在胡同里就全学会了。但真正把脏字变成日常口语的一部分、近乎无脏不语的,是庞东最后推了我一把。当然他可不是故意推我,是因为我是个容易受影响的人。

庞东高、黑、糙、鲁,性格豪爽,爱憎分明,篮球打得好。他的脏话特别多,要多糙有多糙,但是千差万别,能够表达所有的感情和意义。极度愤怒和极度兴奋时所说的话,会全部由脏字组成,词汇还是同样的词汇,可是语调大不一样,一听就明白了。这种创造性的语言系统,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山里时,我和庞东一个班,关系很好。他当兵之前在北京重型机械厂当工人,家住八宝山附近。他说,每年清明节期间,那一带的农民就扛上铁锨到坟地里转悠去了,看到哪个坟头有来上坟的,二话不说,挖起一锹新土就往坟头上添,一锹一毛钱。家属一犹豫,再加一铲子,两毛……家属敢不给钱吗?不敢。你不给钱,等你走了,他能把你们家祖坟给平了,明年就找不着了。

我俩都是搞无线报务的,在乌鲁木齐大地窝铺训练了小一年。所谓训练,就是每天坐在桌前,敲(发报机的)电键,或戴着耳机抄收电报。一天苦练8小时,还加晚自习,每人右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都磨起了又厚又硬的茧子。庞东当时的名言传遍训练队:“操,青春就这么在板凳上蹭过去了!”


在山里的合影。左起:卫兵、我、国华、小宋、老胡、未知


训练结束,分到山里开始值机工作时,我们每个新手都由一个老兵传帮带,习惯上叫“师傅”。我师傅姓李,山东人,也识字,但读写困难,所以有时让我帮他写家信。写信封时,他说他家叫李圈儿大队,我问“哪个‘圈儿’?”他说:谁知道哪个圈儿?你就画上个圈儿就行了!“能收到吗?”“能!”果然没有问题。

1976年,我去北京出差,住了很久。庞东介绍他在北重的铁哥们儿来找我,说有什么事都可以让他帮忙。这哥们儿人很老实,还带我到北重参观过,中午在工厂食堂请我吃饭。北重是当时北京有名的国营大厂,食堂饭菜丰盛,为其它工厂所少见,价格还便宜。我回部队时,他给庞东买了很多东西,托我捎去。

我回到乌鲁木齐,是1977年1月。正赶上当年复员的人从各营集中到了乌市,准备上火车回老家。我师傅也在这批复员的人中。他一听我回来了,急急忙忙找到我,跟我说:“你别理庞东了,不是个好东西,老在背后说你坏话,说你是假马列,光看马列的书,不爱干活儿……”我听了,脑袋一下就热了,很生气。心说我跟你庞东这么好,还帮你捎来这么多东西,你却在背后说我这个!太他妈孙子了。

我和我师傅虽然平时关系并不密切,但中国人尊师重道的传统还是很强大的,只要是当过师傅的,都格外尊重。因此,对他的话我深信不疑,没有多想。

回到山里,庞东对我非常热情。他来找我时,我正坐在床上,一见面他就喷出了一长串的脏话,强烈表达出亲密、想念和感谢的真情实意。我坐着没动,表情冷漠。屋里没别人,他又把几个月来各种人事关系的变动和势力的演化给我交了个底,告诉我他现在和谁好、我应该做什么和注意什么、以及他可以怎样帮上我……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听着,一言不发。
    
庞东终于觉出不对了,但十分困惑,不知我为什么会这样?他掐掉烟头,拿了我给他捎来的东西,走出门去。从此以后,我们俩虽未变成对立关系,可形同陌路,谁也不理谁。一年后我复员回了北京,就再没见过他。他一直不知道我突然变脸的真正缘由。
    
若干年后,想起这件事,我忽然意识到我是被我师傅挑拨了。我去北京前,这些人相处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我离开山里后,我师傅与庞东等人的关系恶化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听人说过一些,现在忘了。其最终结果,导致了我师傅复员回老家。

农村兵都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最怕复员。这一点,我们北京兵没有体会。当时全国都太穷,部队也一样,吃不饱是常事,一年中只有春节和八一节能搞个“会餐”,吃它一顿,平时连肉星子都少见。北京兵觉得苦不堪言,农村兵当然也饿,但最起码能保证顿顿有饭吃,而在老家,连这一点也保证不了。

记得庞东受了农村兵的气后,经常爱说:“让他们丫狂吧,过不了两年,还得回家耪大地去!”所以过军营的生活,在城市兵觉得是苦,在农村兵却认为是福。我师傅被他们搞得复了员,简直就是灾难,肯定要恨死他们了。


当年我们的营区,我住在第一排房子里。如今已废弃,早已荒芜了

   
庞东背后说我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我觉得是真,但性质与我师傅认定的不一样。大庞平时说话就随随便便骂骂咧咧,怎么损怎么来,那些话,他当着我的面也会说,是开玩笑式的损人,没有恶意。我确实就是天天读“马列”,不爱干活儿。宿舍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基本被我占用了,等到我想起来扫地时,那清洁的地面早被不知多少人扫过多少遍了——扫地这事,大家都看得见,是表现自己“关心集体要求进步”的最佳方式之一,哪轮得到我?
    
润之先生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讲,谁人背后不讲人。”老人家看人情世故看得多么通透。我这个涉世未深的“生瓜蛋子”,只会凭意气用事,即便想作毛主席的好学生,也是根本就不配啊。
    
1997年我回国,收拾家里东西时,发现了我师傅在1989年给我的一封信。那年我已经不在国内了,信尚未拆封,寄信地址仍是李〇公社李〇大队。据此看来,在整个八十年代,我都还与师傅保持着通信联系。

02

火车把他抛在了武威


    
我们中学同班有6个男生被招到新疆来当兵。至今,我们班同学还记得当时有一种说法,说我们6个都是走后门去的。

我肯定不是。

直到洪指导员和李排长来家访时,我还不知道究竟去哪里当兵?我姐姐问他们:“你们是哪个军区的?”二人笑而不答。看他俩穿的皮大衣皮帽子和大头皮鞋,我姐姐说:“边疆吧?”他们还是打哈哈。不能透露相关信息,可能是他们的纪律。

我的出身,也就是我父亲当时的政治结论,叫做“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个稀奇古怪的定义,不要说今天的人们无法理解,就是当时也很含糊,大概的意思,是说你本身已确定属于敌人了,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可以把你当人民对待。当年有不少人都是这样定性的。我入伍后,洪指导员跟我说:你这种情况可松可紧,我们紧一点儿,就不要你了;松一点儿呢,也没有关系。
    
我和其他5个同学从没交流过谁有什么关系,我的感觉是都没有“后门”。据说之所以选上我们几个,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我们部队想在北京招一批高个子的男兵。我们6个人中,5个都是大高个儿。在北京共招了100多个兵,身高在1米8上下的,有一大批。
 
    
李喜健比我还高,超过1米8,大脑袋,身体却非常细弱,好像他那副骨头架子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脑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可是在体检时,他是我们6人中唯一的最优等。体检标准好像分甲乙丙三等,他是甲等,就是说,小到包括牙齿、嗅觉、视力、听力等各方面,他都一点儿毛病没有。其他人都不如他。我视力1.2,牙齿不整齐,丙等。丙等以下就不符合招兵的标准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身体不如我们结实,所以又惊喜又困惑地对我说:“医生说了,我这体质当飞行员都行。”
    
喜健内向、内秀,在学校里不多言不多语,起初我没注意到他。后来分在一个小组,接触多了,发现他很聪明,各门功课都好,知识很丰富。有一次他说:“看书不用一本看完再看另一本,马克思都是同时看好几本书……”我听了,不禁刮目相看,此后经常和他聊天。
    
我们毕业前曾在四季青公社搞“学农劳动”,住地不远处有个西郊机场。有一天他进城回家拿东西,傍晚归来,抄近道从大田里穿行,那时庄稼已收割了,是一大片裸地。一架军用飞机降落下来,他远远一看,觉着机头正对着自己,吓得东跑西躲。可跑向哪里,机头就跟向哪里。眼看飞机撞了过来,他往前一扑,趴在了地下。待飞机飞过时,抬头看看,飞机很大,但距他还有一百层楼那么高呢!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们分开了。我和国华留在原地编入教导队,他和小车去乌拉泊打了一年石头。打完石头学了一年载波,分到伊犁还是阿克苏的一个通信站工作。期间我和他天南地北,一直没机会见面。


乌拉泊(网图)

    
听说他在那里心情恶劣,境况不佳。老入不了党,给他思想造成很大的负担。他又不合群,显得十分孤僻。慢慢地他不爱在营区里待着,有空就往野地里走,一个人站在空旷处久久发呆。还有一些在他人看来比较古怪的行止。时间长了,大家有议论,长官怕出事,把离他不远的小车叫来,陪他住了些天,因为是老同学,可以聊聊天,排解排解。
    
1978年4月,当了三年兵后,喜健复员了。按说这下可算回北京回家了,应该高兴,但喜健觉得郁闷。我也是在那一年复员的。我们俩都没能“解决组织问题”,这在当过兵的人中属极少数,在6个同学中也只有我们俩混成这样。
    
我们坐的是乌鲁木齐到北京的客运列车,喜健没和我坐在一起。我去厕所时路过他的座位,看见他在喝酒,吃惊不小。他一向烟酒不沾,是个安安静静、始终保持着学生腔调的规矩孩子,不像我五毒俱全、满嘴脏话,成了个兵痞。我说:“喜健,你怎么喝上了?少喝点儿啊!”他苦涩一笑,说:“没事儿。”我知道他心里还结着疙瘩,不舒畅。
    
车到武威,我看见他下到站台上进了厕所。厕所是露天的,只有围墙,喜健个子高,绿军帽露出墙头,晃荡晃荡,一下没了——敢情解大手去了。车停了几分钟,呜呜一叫,又要开,可这时厕所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从车窗探出头去大喊:“喜健!开车啦!”没有回应。有人说他喝醉了,还有人说他拉稀了,大家一起呼叫……火车哐当当,动了起来。只见厕所围墙上露出了绿军帽,喜健终于赶了出来,列车内一片喊声“快!快!”火车毫无知觉地加快着速度,喜健一边跑一边喊:“等会儿!等会儿!”当时武威车站非常简陋,也非常荒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站台。我们眼看着站台远去,喜健变成了一个小绿点儿。
    
带队的与列车长联系,列车长又与武威车站联系。武威站说找到了喜健,他正躺在长椅上睡觉呢。看来真喝醉了。车站说负责安排好他,等明天的同一班次的列车来时,把他送上去。
 
    
我们到北京是晚上。喜健的两个小弟弟来车站接他,没接着。我告诉他俩喜健会在明天的同一时间到北京,别担心。两人听了有点儿懵。
    
第二天我去了趟他们家。他那两个弟弟太小,又说不清原由,我怕他家里人着急。他妈妈在,我说喜健在武威下车去厕所,拉肚子了,没赶上车,铁路局已经做了安排,今天就会到,保证没事。
    
喜健回来后,有一天我去他家看他。他说:“你那天来我们家,跟我妈说我那什么了哈……”原话记不清了,意思是我跟她妈妈说他精神出了问题。我说:“我没说过这话,也不可能,我只告诉你妈你在武威没赶上火车。”
    
喜健被分配在一个工厂工作,好像工作了一年,又考上大学。上的是一所很普通的学校。以他的聪明和当年在中学时的学习功力,应该能上清华。但显然没有考好。心理上一垮,好多东西都会跟着垮。运气这玩意儿也是有脾气挺势利的,偏爱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要不怎么说“人活一口气”呢!
    
我和喜健再没见过面。听说他一直不太开心,情绪比较低沉,身体也不好。
    
他在50岁才出头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03

才能是上帝赐你的饭碗


    
纪民是我当兵时的长官。他是个排级干部,并不管我,我们的关系非常好。他对现状不满,爱发牢骚,金句迭出,常常令我拍案叫绝。
   
后来他转业到北京,有一份在外人看来不错的工作。不过他本人对这工作仍然不满,而对做生意大感其兴趣。我现在想得起来的,是他曾带着一个河南的农民企业家来找我,让我帮助寻找大理石买家。我没地儿去盖房,用不着;人民大会堂也早盖起来了,我不知道还有哪里需要大理石。当然,这是八十年代,社会已开启了“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跟着跑”模式,也不足为怪。
    
20年后的二〇〇几年,忽然接到纪民的电话,说想跟我见面,约第二天中午吃饭。我多年来一向是上午工作,雷打不动,从不外出,也极少与人在中午约饭。但纪民是我尊敬的老长官,又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
    
我是怀着怀旧和思念的心情,准备与他畅谈一番的,我以为他也是为了这个。可寒暄了没几句,他就把话引入正题:让我帮着卖树。
    
所谓“卖树”,几年后社会上揭露出了一个叫做“万亩大造林”的集资诈骗大案,其诈骗的方式是对人进行洗脑,说投资很少的钱买下一块林地,数年后就能赚多少倍的钱。最后案发时已经骗了十几亿。我不知道纪民说的卖树是否就是这个“万亩大造林”,但路数是一模一样的。此前我还从不知道有卖树这样的事,但听他一讲,就认定根本不靠谱,很可能是个骗局。


    

他先让我买,我说没钱买。他说买一亩地也行,用不了几个钱。那我也没有。他又说你朋友多,问问朋友?我说朋友里没有对树特别有爱好的。他说你找明星来买,明星都有钱,买几十亩几百亩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回事,你可以从中拿佣金。我说我不认识几个明星,而且我跟任何朋友都没有产生过销售关系。
    
他反复跟我讲买树投资的好处,说这是国家支持的,稳赚不赔。我深信他本人决不是个骗子,相反,他是真地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套,而且可能自己已经往里扔钱了,是个受害者而不自知。所以我跟他说卖树这样的事太虚,你不要信那些人的话,不要干这个,如果想赚钱的话,我认为摆个煎饼摊都比这赚得多……
    
实际上我已经来气了。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得很辛苦,一天外出没写,接下来可能好几天都写不出来。冲着他的面子我出来了,本是为叙旧,谁想他却是叫我来卖树!他把卖树当成一件正经大事,可在我看来,那分明是个陷阱,荒唐可笑。
    
他也不高兴了。不仅因为我一口拒绝,而且说的话又硬又不好听,刺伤了他。估计他会这么想:你这人平常挺好说话的,怎么一求你,你就牛逼起来了?实在不够意思!
    
我们喝了一轮酒后,他心绪不佳,发起牢骚来。先骂改开设计师,具体怎么骂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大概的意思就是改得乱七八糟,社会不公平,把工农老百姓给坑了。接着又怀念起过去,当年他忿忿不平对我咒骂过的那个年代,如今在他口中却成了纯洁正义的美好社会,其中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要是老人家活着,我现在怎么也得十三级了!”
   
“十三级”指的是过去的行政级别,人们宽泛地把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叫高干,折合现在的话大概是副局级。他20多年前是排级,按年头算是够了,可20多年前的排级干部,今天又有几个能混上副局级呢?我们部队里与他同一批的排级干部,后来有当官的,但比例甚小,大多数都转业到地方,做着普通的工作。这本来是常态。要说是因为老人家不在了,纪民可能忘了一件事:从1952年给干部定级起,直到八十年代,从来就没有调过级、涨过薪!老人家把这个叫做资产阶级法权,深恶痛绝。

具体到纪民本人,他想法独特、牢骚满腹、眼光甚高到哪儿都看不起领导、对社会的阴暗面敏感、喜欢发表批评意见……这种个性使他当年在部队里已遇到挫折,今天且不论谁在谁不在,他真有把握能到十三级吗?
    
我冲口而出说:“就冲你这张嘴,老人家要是活着,早把你枪毙了,还十三级呢!”
    
从此以后,纪民再也没跟我联系过。
 
    
我1997年第一次回北京时,通过战友找到了纪民。虽然中间断了10年的联系,我们仍像过去一样亲热。他带着儿子来,一起吃了一顿涮羊肉。儿子上高中,大个子,爱打篮球。后来接长不短互有问候。听别的战友说,他一直不太如意,老想做点儿什么其他事业。

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的儿子,那人跟我是朋友。我说,我不认识这么个人。“人家说跟你很熟啊!你怎么会不认识呢?”“是吗?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大人物的名字。我说名字我当然知道,但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了解这个家庭的任何情况。纪民听了,将信将疑。我感觉从这件事开始,他可能觉得我对他藏着什么掖着什么,有所保留。
    
多年以来,冒充大人物的子女或亲属的骗子就层出不穷,全国各地都有,北京尤其多,说得越大越有人信。2021年秋天我还遇到一个山东老板,说晚上要跟一把手的儿子吃饭,谈一个大项目。我说小心啦小心啦!一把手没有儿子。山东老板说:“这是总后一个少将给我介绍的,那还能假!”我说那你就看紧钱包吧,一分钱也别往外掏啊!老板认为我孤陋寡闻,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所以当时我对纪民有点担心,北京太混杂,若是交友不良,和一帮混子搅在一起,很容易陷在混子们的圈子里出不来。但他自尊心很强,如果直接这么说,他接受不了,而我又缺乏拐弯抹角说话的技巧。再说,人家明明跟他说认识我,我却给予否认,纪民对我的劝告还能听进去几分,也很难说了。
    
听战友说,纪民这么些年做的所谓生意,全都不靠谱,没一件成的。
    
他本身是个专业人士,在公家单位里也有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如果兢兢业业干下去,或大或小,总会做出些成绩。无奈他志不在此。而最不适合他做的事情,就是当官和做买卖。这是天性使然,本没有好坏优劣之别,你让爱因斯坦当个十三级干部或者倒买倒卖,他也照样砸锅。可惜,纪民始终没有想通这个道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在某个方面拥有天赋,而在另一些方面根本开不了窍。幸运的人就是很早便能发现自己的才能在哪儿,然后一门心思地照直做下去。我认识许多人,小时候很聪明,可越大越平庸,到老一事无成。这种走下坡路的情况当然有各种因素,我认为最主要的就是三心二意、好高骛远,觉得自己太能了,干什么都行。结果就是干什么都不行。才能是上帝赐你的饭碗,你不好好把它捧着、甚至把它砸了,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对纪民很有感情,我说话太冲伤害了他,十分过意不去。我犯这样的错误可不止一次了,看来也是本性难移。


04

命,由不得人


    
运兵车一般都是闷罐子车,就像电影里拍的那样。我们这批新兵从北京到乌鲁木齐,坐的却是普通客车,都是硬座,但运行不在铁路局的正常调度之内,为了避让正常车次,经常随走随停,一共走了七天七夜。
    
吃饭都是在车上,只有几次机会下车,到兵站里去吃,那就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赶上哪儿是哪儿了。我现在只记得有一夜去的是焦作的兵站,大家围成圈蹲在地上,吃了一顿带肉的菜。

进入甘肃后,戈壁沙滩连绵不绝。一个战友在日记里写道:火车开了一整天,车窗外全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只看见两千年前孔老二坐的那种木头牛车(大意)。洪指导员看了日记后给我们训话,批评了这种消极的观感。

有一天我们打扑克,洪指导员加入了。玩的是“说瞎话”,打法是你随便出几张牌,嘴上说的与实际牌面可以一样可以不一样,其他人来猜,如果相信你说的,就过了;谁不信,就要翻牌,牌面如果跟你嘴里说的相同,翻牌的人把牌拿走,你赢,不一样,你输,自己拿回去。可以跟牌,比如你出两个6,我也跟两个6,他可以再跟两个6……如果有人翻牌,不是两个6,说瞎话的把牌全部拿走;是两个6,自己拿走。有时一拿能拿一大把。

这是一种傻瓜式的简单玩法,全靠诈,最贼的人最能诈。谁先出光手里的牌谁赢,谁最后手里有牌谁输。洪指导员一玩儿,我们的牌最后都会跑到他手上去。洪指导员的两只手都抓不住那么多牌了,满脸困惑,搞不清怎么输的。不服,还要玩儿,再玩儿他手上的牌比上次还多。最后他把牌一扔,说:“他妈的!这叫什么打牌?就是骗人嘛!”


 

    
我的邻座叫卢大军,是上了火车才认识的。他身材不高,相貌清雅,说话文绉绉的,咬字清晰,是标准的普通话,没有北京方言的土音。我从小熟悉的人都是胡同里的,大多身上带着一股北京人特有的痞劲儿。卢大军家虽然也在胡同,但没有一丝那股劲儿。我一下就被他吸引了。
    
七天七夜,我们俩一见如故,不知聊了多少话题。夜里睡觉,我俩钻到硬座的下面,那样能把身体展开。我经常被吵醒,每一醒,都忘记是躺在硬座下,习惯性地往起起身,前额邦当一下撞在座板上,撞得几乎昏厥。撞了无数次。
    
我和大军虽是同龄同届,但他知识面比我广,是个读福楼拜司汤达的主儿。对这些作家的大名我虽久仰,但二二乎乎的,不甚了然,更没看过他们的书。大军说他们有一个小圈子,经常传阅名著,互相交流。说得我心里痒痒。

他还有机会看内部电影,说刚看了一部香港纪录片《杂技英豪》,赞不绝口,“那个男主持人,那风度,那谈吐,简直无与伦比,不可形容!”我们是生长在文化沙漠中的一代,我眼界狭窄,什么都没见过,听他这样一说,神往之极,拼命展开想象力,可是不论怎么想象,也想不出“那风度,那谈吐”能是什么样子。几年后,国家开放了,我还真看到了这部电影,但那时候已经看过不少东西,眼光高了,也就不那么惊奇了。
    
大军说:他一直与同班一个女生恋爱,好得不得了。曾经因为想她,盼她来,长久坐在自己家阳台上,一边望着可能会出现她身影的小路,一边在栏杆上刻下她的名字……
    
那年代,中学生谈恋爱几乎等同于犯罪,借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去尝试,连想一下都害怕。瞧瞧人家卢大军,犹如传说中的人物,是个勇士。

可以说,凡是大军口中讲的,都是我从未有过而又特别想拥有的。这种浪漫的和精神的生活,一直以来只存在于我的无限的憧憬中,而他早已是个中人了。真是羡煞人也!
    
到了新兵营,我俩不在一个宿舍,但是还继续聊。有一次谈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我们发生了激烈争论。我是在北京时刚看了吕振羽的《中国通史》,再加上一点儿范文澜,夸夸其谈。他不同意我的观点,给以反驳。至于当时谁是什么观点,现在早忘了……中国历史怎么分期,不要说我那时不懂,到今天也还是不懂。没知识的人才爱炫耀知识,什么都不懂的人才觉得什么都懂,所以我摆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很情绪化地跟他争了起来,以至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我们一下变客气了,再也不互相串着门,谈论类似的话题。
    
年轻气盛,也好也不好,有时候傲一点儿,就不会去做下三烂的事。年少轻狂,那就没有一处是好了。我多数情况下属于后者。想起来,觉得惭愧。
 
    
后来,大军分在乌鲁木齐,我去了山里。我偶尔去乌市,还能见到。他“进步快”,很早就入党了,有一次跟我说了心里话,他的“进步”,也着实得来不易。
    
他比我晚一年复员,当年考上大学。说来也真巧,我跟他们班的好几个同学不是一般的熟。有一天我去他们学校,还在校门口遇上了他。他们班的一个女生跟我说,他是班长,很持重,不喜欢别人跟他乱开玩笑,同学也很尊重他。
    
毕业后他发展顺利,很快当了处长。跟他在一个单位的大学同学说,他人正派,能力强,本来是把他作为副部长培养的,大有前途。
    
可是在不到40岁的时候,他患上了血液方面的疾病,很严重,不能继续工作了。单位给他分了一套房子,提前退休。
 
    
2005年夏的一天,中午1点多钟,我正要吃饭(我一般2点吃午饭),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一帮战友在通州聚会,让我赶紧过去。我说:“你们他妈的都喝到半截儿了才想起我来,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我就操你们大爷的!”说着,开上车就出了门。
    
战友小周在通州开了个工厂,聚了一伙人在他的工厂里吃饭。国华怕我不认路,老远就站在路口接我。我不认识小周,模模糊糊有个印象,我问国华:“他(在部队时)是哪儿的?”国华说:“招待所的。”一进餐厅,小周就问我:“你还记得我吗?”我说:“记得啊,招待所的。”小周大喜。
    
大军、子瑜、尚民、志刚等,我都有20年没见了,还有另外一半人我根本就不认识。我被众人一灌,迅速喝高了,而且是大醉。子瑜大军等喝得也不少。我们互相搂着照了很多相片,都醉得睁不开眼、乐得合不上嘴。密集的亲热话,把20年的岁月冲刷得干干净净。
    
大军终身不能离开药物,而且每天要吃大量的药。但药物也把他的身体很好地管控起来了,从表面上看不出他是个病人,气色和精神状态都不错。
    
后来我去他家看他,只有他一个人在。我问他:“现在的太太是那个你往阳台上刻名字的女生吗?”他笑了:“啊!你还记得这个哪?就是她。”这简直是一则童话——“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据他的大学同学说:他身体之所以保持得这么好,太太有绝大的功劳。
    
有一年,老苗、他、我一起去怀柔玩儿。我们在一个山坡上的农家菜饭馆里吃喝聊天,因为不是节假日,又在中午,人少清净,十分惬意。他说他牙不好,掉了好多颗。我教给他说:“你这样叩齿,每天做,没事儿就做,有用……”他打断我说:“你别说有用啦!你才扣了几天?牙都好吧?我20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叫我叩齿,结果呢?牙快掉光了!”他又指着自己的满头白发说:“我妈妈还让我用手指这样每天梳头,从前往后梳,说不长白头发。你看看,有用吗?你从来不用手指梳头吧?你看你头发多黑,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这,由不得人!”
    
凉风吹过,酒意微醺。我们仨坐在山坡上,望着山外的山、云外的云,好一会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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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阳:这样大度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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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人民大学罢课亲历记

顾晓阳:八十年代大学校园纪事
顾晓阳:安徽芜湖支教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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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栗坡烈士陵园纪实
老山练兵场:各大军区轮战越南
吕燕群:我们是中国军人
操风琴:懂你!1979年战争的母亲们
操风琴:黄土地、黄军装
——39年前的战争记忆
肖星:我所经历的1979年对越作战
女兵忆越战尴尬:身体真的忍不了
1988十年前南沙赤瓜礁海战追记
黄健:天南地北的战友们,你们好吗?
电影《芳华》唤醒65式军装的珍藏回忆
侯杰:从《芳华》中我看到反战情绪
钟健夫:《芳华》的精神分析
缝合人生和历史的创伤
《芳华》女神原型现身,
美得冯小刚不敢直视
电影《芳华》火车站外景地,
碧色寨的前世今生
朱江明:冯小刚讲的其实不是《芳华》,
而是老炮儿们的中产焦虑
黄健:天南地北的战友们,你们好吗?
肖星:我所经历的1979年对越作战
顾晓阳:新儿女英雄传
马小冈:当兵的人,
才懂得什么是战友情深
陆文强:记忆中的913,
部队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周大伟:我的战友王朔: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故事
田警惕:我在卫戍区为国庆打礼炮
洪燕峰:1968年的北京兵,
受够农村兵的耻笑
郭小宁:1968年的当兵札记
闫振田:1968年我参军在舟桥连当兵
肖威:那年代的女军医,
每天像得了喜贴子一样
朱为杰:奉命监管老五届大学生
吕燕群:我们是中国军人
战友情怀忆小鲁
我和刘晓庆: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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