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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郝寒冰:​1968年刷标语,发小险成“小反革命”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5-22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郝寒冰,1954年出生,1969年底下乡,1970年底进工厂,1978年秋考入大学,当过翻沙工、车工、教师、编辑、警察,政法机关退休公务员,二级警监警衔。系宁夏作协、美协会员,宁夏党校(行政学院)、社会主义学院、宁夏人民警察学校客座教授。


原题

1968年的记忆




作者:郝寒冰


 

动荡的年代,留给人痛苦的记忆,几十年过后回想,仍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968年夏天,注定是躁动不安的。当时宁夏自治区公安厅、检察院、法院三个部门都在现今银川中山北街建才巷一处大院里办公。

 

这里原是党校旧址,1960年代党校搬到新市区,就变公检法大院。文革中砸烂公检法之后,大院空了好长一段时间,变成了十一中、职业高中……现在又成为社区服务中心。

 

那时我家就住在此,当时这个院子很大,分为前后院,前院是办公区后院是住宅区,住了公检法三家机关的上百户家庭,光娃娃就有几百个,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因文革导致的派性所致,也分为不同的团团伙伙。


当年的作者

 

我就是其中某个团伙的一员。这个团伙都是些12~14岁的男孩子,每个人的老爹基本上都有问题:不是叛徒就是特务,要不就是假党员或者阶级异己分子,最轻的也是走资派。所以彼此彼此,没有什么门户之见,能玩到一起。

 

但是,一旦有一天,某人的爹宣布被“解放”了,他一下子就变得风光起来,就地不和我们玩了,进入另外一个圈子里。当然,也有昨天还是牛逼拉哄的,一夜之间老爹被揪了出来,实行“群专”,他的娃娃就地球拉地了,马上被原来那个圈子开除,进入我们这个圈子里……如此周而复始,像驴推磨似的。所以,小小年纪,承载了与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思想负担,这就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道风景线!

 

那一年公安厅的事情真多,缘因上一年大家都忙于分派别、搞武斗、打砸抢,忙不过来。进入68年,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成立,造反派大获全胜,分田分地真忙;保皇派低头认罪,自认倒霉。形势相对稳定,该干点正事了。


 

这一年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两件事情:一是迫害老干部,美其名曰为“清理阶级队伍”;二是大搞“忠字化运动”。

 

公安厅先是被军管,后来工宣队又进驻,厅机关处以上领导干部除了极个别造反派之外,90%的被“群专”,包括我的父亲,罪名有四五个之多。什么“临阵逃脱分子”“假党员”“走资派”等等。3个月之内,两个老干部“畏罪”自杀身亡,现场惨不忍睹。

 

最可笑的是一个H副处长,河北保定人,抗战时期参加革命,奉命打入伪军内部搞策反工作,此刻被打倒。一个工宣队员指着他的鼻子斥责道:“看样子你长得就像刘魁胜(小说《敌后武工队》里的汉奸)!”另一陕北籍老革命Y,因为名字与一位重要的“反党分子”重名,这位工宣队员居然说“听名字就和xxx差求不多,先闹起来再说”。如此荒唐的话在当时谁敢反驳?这就是历史!

 

有人可能会问:你怎么知道?是的,我亲耳听见过:因为担心老子的处境,所以我等一批孩子每天下午以“弹珠子”“拍烟盒”等名义为由,窜到大院后面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那里有一间小会议室,是掌权者们经常研究定酌工作的办公室,我们在窗外假装玩耍,实则支愣着耳朵在偷听。

 

里面的人似乎是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是革命事业,涉及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千年大计,光明正大,内心无愧,所以根本就不怕别人听见。另外也着实低估了我们这些过早成熟的娃娃的心智,被我们钻了空子。其中的故事话题很多,容我以后慢慢再细说。

 

与此同时,一个英雄的名字在全国传开,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活动的序幕,也就由此引出本文的主题——

 

中国人民解放军青海省军区独立师某营副教导员门合同志,在执行装制防雹土火箭任务时,为了保护27名群众的生命安全,毅然决然地扑向了即将爆炸的炸药,光荣牺牲。经中央批准,在全国隆重推出门合这个典型。

 

随着宣传力度的不断加大,《人民日报》把他的业绩归纳为“三忠于”(忠于毛泽东、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和“四无限”(对伟大领袖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号召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像门合看齐,争做“三忠于”“四无限”的楷模。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势活动在全国城乡展开。有那么几天,满大街都响彻着用蒙古族“好来宝”调配制的歌曲“门合同志三件宝啊,毛主席著作天天读呀”,未几,就被一群调皮孩子篡改成了“门合同志三件宝啊,苍蝇臭虫和跳蚤呀……”


 

具体到宁夏、到公安大院,当然不能落后,军管会和工宣队以及造反派“三家联盟”,决定把大院里能利用的墙壁全都写上标语和口号,让人一眼看见,记在心里,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

 

那时大院办公区的布局是中间有一个大礼堂,后面有两套四合小院,东西两侧各有8排60米长的青砖瓦房,都是办公室。当权者们决定要把西边砖房的东侧面、东边砖房的西侧面都写上字,变成二八一十六面宣传“忠字化”活动的阵地,一目了然。

 

由于工作量大,质量要求高,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得完成,否则就是政治事故,谁也担待不起。说干就干,先是被用白灰泥在每一排瓦房的侧面涂出一个大约2米X3米的方块,然后往上写字,或标语口号,或领袖语录,统一用仿宋体书写。

 

许多人连钢笔字都写不好,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一来担惊受怕,二来写美术字也是外行,从外边请人帮忙又怕丢人,把“三家联盟”急坏了。

 

最后有人献计献策,矬子里面拔将军,让一个叫Z某的操刀,此人有两把刷子,但他在现场仔细观察后提出:如果搭架子人站了上去,距离太近,影响视觉效果,字的高低大小、风格是否一致、上下行句之间比例关系,都难以把握得准,自己水平太凹,所以一推六二五。

 

有个“牛鬼蛇神”为了立功主动献计献策:说我有个好主意:到电影院借一台幻灯机来,晚上支在大院对应位置,把镜头灯聚光对准每一面白墙,再把事先写好标语口号的幻灯片放进去打出来,不就非常精准地投影在墙上了吗?找人用铅笔尺子把字廓出框框来,等白天用红油漆描出来,这样的话,既省心又省事,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三家联盟”大喜,就这么办。哪里还用到电影院借幻灯机?技侦处就有现成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因为字太多,而且这种“光荣工作”只能“好人”干,“坏人”不能干,还要防止他们捣乱。可是“好人”还要忙于“抓革命”,什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深挖叛特反资等等等等,忙不过来,所以进度缓慢。

 

正应了那句老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又有人给出了个好点子:放着这么多的学生娃娃不使,岂不是傻着呢?!

 

这话算是一屁嘣到了点子上了!这几年正好赶上停学闹革命,学生不上课好几年了,都在社会上混着,下雨打娃娃——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干!

 

于是简单了解了一下,去掉两头,抓住中间:把太碎的和老油子去掉,还剩下四五十号,都是12~14岁的嘎子丫头,差不多都是小学五六年级学生,个别人是初一学生,就把“画框框”和“描红”的任务交给他们办!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虽说我老爹已被“群专”,是“坏人”,但具体管这事的人之前是我老爹的部下,对我老爹也算是比较仁慈,又是看着我长大的,不管咋说,反正他认为我能干好这事,就把我也括了进去。

 

从第二天时,我和外号叫“马蹄蹄”“小猴子”“老黄毛”“二胖”“小羊”“小臭”的同伴就开工干活,暂时忘记了忧愁,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长话短说,在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我们起早贪黑,站在桌子上一心一意写标语口号,先画框,后描红,个中酸甜不必一一列举,总之是顺利完成了任务,受到了好评。每个人心里都美滋滋的,觉得给自已的老爹争了口气。

 

谁知乐极生悲,就在我们欢庆胜利忘乎所以之际,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把人吓了一跳:你们中谁写了反动标语?老实交待!否则查出来的话,全家都是反革命!

 

有关人员开始分头找我们谈话,连威胁带吓唬,像真的一样。我当时真是一头浆子,首先,写的什么反动标语?对方说:不要装傻充愣!那就说其次,写在哪里了?对方说:你自己清楚!我更糊涂了,又问第三:谁写的?对方说:不是你还是谁?

 

如此周而复始,足有大半个钟头。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既莫名其妙,又心惊胆战!最后他们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再想,蒙混过关是不行的!

 

出了门才知道,原来我不是唯一,所有参加写标语描红的娃娃都被怀疑了,也都被带到不同的房间里被反复询问过。到底是咋回事?大家蹲在墙疙崂崂里,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总算是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来,昨天有人路过开水房,突然发现侧面墙上原来用黑毛笔写的一条标语“打倒刘少奇”,恰在“刘”字上被人用白粉笔写个一个宋体“毛”的空心字,变成了一条是似是而非的反动标语,当然也可以说是牵强附会,放到今天根本就不是个事,但在1968年,这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反动标语,写的人当然也就是反革命了!

 

有关方面从根据各个方面的因素判断认定,这条“反标”是前天才出现的。

 

前天?水房?空心字?啊!原来如此,这他妈的都是哪和哪的事啊?我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前天中午,几个小哥们凑到一起,顺口说起这两天写标语的事,都很开心,都觉得自已比别人写的好,你踩忽我,他贬低你,好不热闹。一会工夫口干舌燥,就到水房嘴对着水笼头喝了个饱。喝够了,继续吹。

 

比我小两岁的“老德”说,你们谁也没我写的好,我不用尺子都能写出来,而且一笔成功,横竖之间不交叉,是完全的空心体!大家都不信,“老德”说过两天我写给你们看。大家就起哄,让他马上就写,不写就是孙子。

 

为了不当孙子,“老德”从口袋里掏出半截子粉笔,当场表演,走到侧面墙边一口气写出一个空心体的毛字,像模像样,把大家都给震住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从头到尾我都见证了,“老德”才12岁,就是爱显乎,咋能是反革命哪?!就问“老德”在哪里?

 

“马蹄蹄”说他正被传讯着呐,在那边一间房子里。我们就走了过去,扒在窗户上望里看。

 

“老德”大概是估计已经有人把他检举了,吓了个半死,自己给自己坐着“土飞机”——脑袋搭拉着,腰弯成90度,双手向后拱着,嗑头满脸的汗,答非所问,问啥都说忘记了。把我们都看得恓惶的,就地派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心理。

 

不能见死不救!“老德”的父母L和Z都是厅办的秘书,虽说不是当权派,但日子也不好过,特别L的父亲,也就是“老德”的爷爷,解放前是什么“伪国大代表”,就这一条也就足够他喝一壶了!如果儿子再成了“反革命”的话,那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不行,我们决定为“老德”讲清楚,在场的20多个人都是事情的见证人,一起闯了进去。里面的人大怒,说我们搅和了场子,让我们滚出去!

 

我们赖着不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大人们不太相信,我们又说了一遍,他们还是似信非信的。后来,分成若干小组,把我们带到不同的房间背靠背地再询问一遍,还作了笔录,你大名叫啥,小名叫啥,你爸爸是谁,最后还按了手印。临出门还吓唬说:狗日的要说假话,腿棒子给你踩折呐!

 

经过多方证明,反复核对,最终的结果是“老德”躲过了一劫,没有被定为“小反革命”,但“三国联盟”把他爹妈训了一番,说他们“教子无方”。“老德”回家被痛打了一顿之后,用自制的石灰水把水房的墙给刷了一遍,隐去了上面的字。

 

50多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当年公安大院的发小现在多数人都六十大几快七十岁了,发生在1968年的故事似乎没几个人能记得住了,某次说起“听名字就不是好人”的旧事,其后人小Y居然说:有这种话?不可能吧?让我无语。前不久,我又见到那位H姓处长的女儿,旧事重提,她毕竟大一些,倒是记得,说你赶紧把这些写出来吧,要不就失忆了……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所以就写了这一段。


2021.12.15 银川罗家庄


作者近照


郝寒冰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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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寒冰:一锅夹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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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驴,让你耍骚情
16岁城里娃,掏粪拉粪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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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寒冰:有一种无奈叫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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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15日,难忘的那一天
郝寒冰:荒诞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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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寒冰:一本绝无仅有的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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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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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士弘:我检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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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蜕变有我一份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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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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