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青工丨郝寒冰:1976年1月15日,难忘的那一天

郝寒冰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郝寒冰,1954年出生,1969年底下乡,1970年底进工厂,1978年秋考入大学,当过翻沙工、车工、教师、编辑、警察,政法机关退休公务员,二级警监警衔。系宁夏作协、美协会员,宁夏党校(行政学院)、社会主义学院、宁夏人民警察学校客座教授。


原题

难忘的一天




作者:郝寒冰


1976年1月9日清晨,下了夜班沉睡中的我突然被广播里传出的一阵哀乐惊醒:周恩来总理不幸于日前在京逝世。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脑海一片苍白!

 

此时的我年方22岁,在银川拖拉机配件厂金工车间担任团支部书记,手下有近百号团员、青年。


几年来的风风雨雨早已使大家对各种运动极度厌恶,为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忧心忡忡,特别是去年底掀起的所谓的“评水浒、批判投降派”运动更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能接受!


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周总理身上,现在,伟人长辞,巨星天坠,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三个字“绝望了”!


尽管本周不上白班,但我还是忍不住骑自行车跑到厂里。全厂已经处于停工状态,许多人自发的戴上了黑纱白花,各个车间都是一片抽泣声····


这很快引起了厂领导关注,通知各车间的书记主任到厂部开会。会议的中心内容就是一句话:根据中央指示精神,除了15日北京人民大会堂进行追悼会外,各地一律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


书记主任回来一传达,所有的人都气疯了——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真实的中央精神”,但是总得要找一个发泄不满的具体对象,大人物离自己太远,骂也不解恨。于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矛头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厂代理“一把手”成某!

        

其实大家里也都明白,成某再有胆子也不敢耍这个“里个楞”,他不过就是个“小爬虫”,但他的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因此骂他也不冤枉,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白骂谁不骂?谁骂也白骂!


我在前面讲过,这几年拖拉机厂运势不佳,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几乎每年都要换领导。谁抓生产就是搞“唯生产力论”、谁就倒台。


作者当年在开拖拉机


1975年,在时任“一把手”陶泊的坚强有力领导下,我们厂破天荒地完成了生产任务。年底,大刀阔斧地干了一年的陶老革命被上调自治区党委,改由这位因造反有功而从市工业局后勤科走出来的成某人,担任拖拉机厂临时主官。


此人上任第一天,就干了一件被群众称之为“没尻子”的事情,让群众反感透了——


 那时工厂住房紧张,一家七八口人住两间、甚至一间的事司空见惯,孩子大了,许多老工人就自己找些边角废料,搭建设个小偏屋,缓解困难。


一个上千号人的大厂里,任何时候总会有些破砖烂瓦的,摆在那也是个负担,所以许多老师傅就拉上点回家盖房。这种事情属于“合情(理)不合法(度)”,前面几任领导知道就那么回事,从来没有管过,偏偏成某人到位的当天中午下班,看见老师傅李码亿拉了一小车半截子砖头正往外走,当即拦住,并问拉它干啥?李师傅耐着性子解释说了缘故,成某严厉斥责。


李师傅说拉的人多了,为什么偏挡我?成某说那是我没看见,看见就挡!


李师傅是何等人物?他是1950年代鞍钢全国劳模孟泰的大徒弟,1958年支宁来到小城银川,他一辈子谁也不尿,还怕你成某?赌气把一车破砖烂瓦给张在了大门口,扭头就走。


成某一急就说了一句非常没有水平的话:“你们简直是吃社会主义的蛀虫,现在全党正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你们厂的工人路线斗争的觉悟怎么这么低下?”


一句话莫说是惹恼了李师傅,就连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冲着成某发起了火,说“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以为你是谁?”成某说我是这里的一把手,群众说我们又没请你来,快滚!顺势掩护李师傅和那车砖出了大门,搞得成某好不狼狈。


之后,就连班子里其他造反派成员也劝他不要只抓小事情,而要抓大事。一些中层干部则公开说他即没有当领导的经验,又缺乏当领导的气度。而工人师傅的话就更粗鲁了:“这位领导是‘臊头烂鸡巴——要哪头没哪头!’”


在下午召开的车间大会上,大家对成某表示强烈不满,希望车间采取某种形式悼念总理,虽然也知道希望不大,但是不能放弃争取的权利。三说两不说的,话赶话,党支部书记老梁说我是不能出面了,你们团支部可以商议一下嘛……


一句话点拨了我。散会后我立即与几个支委沟通了一番,大家一拍既合,决定由我们团支部出面,15号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追悼大会那天下午召开一个追思会。我们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梁书记,他自言自语的说“‘追思会’·····好好好,避开了‘追悼会’的字眼,你们开吧——反正我不知道这回事!”


因为不能让人发现,就不能到街上去买花圈。我们决定做一个大花圈,要能够把全支部70多个团员和20几名青年人手一个制作的白花组合在一起,到库房找来了细钢筋和粗铜丝,搭建了一个直径两米的花圈骨架,隐藏在车间拐角的刚从罗马尼亚进口还未来得及打开的大型摇臂钻包装厢背后。大家都自觉自愿地捐了一点钱,委派了两个细心的师姐妹到百货大楼买来黑纱、宣纸、松紧纸、毛笔和墨汁。


14号晚上下了小夜班后,我们彻夜不眠,男男女女齐上阵,人人动手,赶制了99朵纸花。到天亮时分,一个庄重肃穆的花圈做成功了。小师弟卢伟又通过他爸爸那搞来一张“文革”前出版的总理标准像,还有一条9米长的大幅标语:极其沉痛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眼望去非常壮观、也非常有气势。大家都长出一口气来,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顷刻之间,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团支部活动留影


成某得知此事后不干了,亲自来到金工车间大发雷霆,指着标语说:且不说中央不让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单说这条标语就不对劲!我说怎么不对劲?他说报纸上说“沉痛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你们写的是“极其沉痛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这就是与中央不保持一致!把“极其”俩字拿掉!我们也火了,偏不拿掉,最后越说越僵,吵了起来,一下子招来许多围观的人。


本来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就是同情弱者,更加何况眼下是群情激愤之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帮着我们说话,成某顿陷孤立。我的胆子一下子就壮了起来,临时起念:上街游行去!说干就干,由一个师兄喊队,按照事先分工,大家捧着画像,扛起花圈,打出标语,朝厂大门口走去。


成某急了,命令门卫马上封闭大门,并且对我说你赶紧闸住还不算晚,我就当什么也发生。你若一出去事情性质就变了。我那一刻被一种强大的正气所冲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陈涉世家》的典故——事情搞到这般天地,已经没有退路,全体团员青年都在看着我,走不出去这个大门,今后还怎么当这个团支书?!


于是我大喊一嗓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得到一片喝彩声。于是我不再犹豫,义无返顾地拉开大门,参加游行的人像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地涌上了大街。


大家都不说话,也没有如后来所描述的那样口号不断、还有人发表演讲的情景发生,就是走,沉默本来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我们厂所在地是当时被叫作“尚勇巷”、现在已经改称为“湖滨东街”的地段,出门先往东再往北走不了几步就拐到了比较繁华的玉皇阁一带,立即引起哄动。之后队伍沿着最主要的中山街、解放街、一直往下走,我和4名棒小伙子扛着花圈走在最前面。


那东西金属骨架,沉甸甸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嫌重嫌累,都想多扛一会儿。到是有不少兄弟中途主动要求替换,我们还不想换,但为了照顾情绪,每个人都扛了500米左右。一路所到之处的群众眼中都投来惊喜的一瞥,有些熟悉的人则高呼着你的名字,举起大拇指表示声援;也有的熟人冲你微微点头或者无言的招手,让人心头热浪滚滚。


周恩来逝世后,北京市民抬着总理画像走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新华社发(资料照片)


还有许一些人自动加入队伍之中,越聚越多,走到钟鼓楼那一段时,队伍前前后后长达五六百米、人员达到两三千之多。一直到过了市中心老百货大楼后,跟随的群众才逐渐散开。


最后一直走到西门外自治区革委会驻地,把门的干部一开始不让进,我们强行闯入,他们也就不阻拦了。到达办公大楼正门前,被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有礼貌的挡住。大家就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见最高领导“康司令”,希望他说句认为我们此举是“革命行动”的话,以免之后厂里秋后算账。


一个被称之为“办公厅副主任”人告诉我们:“康司令到北京参加周总理追悼会去了。花圈可以放下,人现在返回厂里。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纪念周总理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抓革命,促生产嘛!”


大家一听他说的挺实在的,就把花圈公公正正的摆放在了距离大门口略侧一点的位置,留开了进出的门,之后排成四列纵队回厂。


那位副主任问了句:“你们谁是负责的,留个姓名。”我突然有些不安,问他:“做什么?”他答:“没啥,这是履行程序,别紧张。”我想了想,耍了个滑头,在他递过来的登记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银川拖拉机配件厂、马建国”几个字后扭头就走。


春节过后,上面有人问起拖拉机厂上街游行的情况,一级级地追了下来,并问起我的“背景”,让我不能不有所顾忌。没有想到的是最终却被成某人以“那是个半吊子思想不成熟”为由堵了回去。


我突然感到此人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恶毒,所以也就不想再和他过不去。清明节前,按照以往惯例,我们团支部是要组织大家到八里桥革命烈士陵园扫墓的,但这一年,几个支委商议了一下,我说算了,避避风头,明年再说。


第二天,与我厂仅仅一街之邻的电子仪器厂的团员去了八里桥,后来引出一场轩然大波。再后来老邓又一次被打倒,宁夏把追查电子仪器厂团员去八里桥扫墓事件当作“重点案件”来查,这个厂的团支部书记着实有几天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厂的一些团员青年暗地里说:“辛亏我们这次没去,要不然连上街游行事一起算的话,恐怕你的麻烦就大了!”


谁知仅仅半年之后,发生了“揪出四人帮”的“大快人心事”,整个局势来了个180度的大逆转——电子仪器厂的团支部书记一跃成为“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得到大力宣传,并且当选团中央候补委员。


这时,又有些人跟我说:“唉,你吃亏了,我们上街游行的时候他们还不知在哪里,现在他们到把光给沾了!”我想了一下,清明节之际,如果再坚持一把,肯定也就去八里桥了,那么现在我不是也一样风光无限吗?关键当时是我这个当书记的态度不强硬。那么,为什么不强硬?愚昧?怯懦?满足?还是自以为是?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成熟——还真的让成某人说中了!

这么一想,我就有些理解成某了。很快,拖拉机厂领导班子又连锅端了,由大河机床厂过来的“三人工作小组”接管了拖拉机厂。没过几天,厂里的“揭、批、查运动办公室”派人来找我,从上街游行的事说起,启发我检举当初成某人“反对周总理、迫害团员青年的罪行”。

我仔细想了一下,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成某是否在其它什么地方反对过周总理没有,但公平地说,他在拖拉机并没有反对总理的言论和行动——他也没有那个胆量。他就是极左,在那样的位置上,必须紧跟形势罢了。而且他也并没有迫害过我——当上面追问此事的时候,他曾以“那是个半吊子思想不成熟”为由替我开脱,不管他主观上是怎么想的,在客观上就是保护了我——所以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胡说!

结果对方很不高兴,说我路线斗争觉悟不高。也不知道回去以后是怎么汇报的,反正过了几天,厂里指定一名比我大几岁的支委主持团支部的工作,等于是把我凉在一边了。

我一看这形势不对,什么意思?认真思索了两天,也就想开了——不是有句话叫“事过境迁”么?拖拉机厂昨天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正好就坡下驴——从1970到1977,我已经在这家工厂呆了整整7年,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献给了工厂,所见所闻极大地丰富了自己的视野,是到该走的时间了。


半年之后,高考开始了,那次是各省命题,作文题是《难忘的一天》,当场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一年多以前上街游行的场景像出闸的洪水似的倾泻而出,想都不用想,不打草稿,提笔就写,洋洋1200字一气呵成!


虽然因为我祖父的“叛徒被杀”问题没有解决,最终我没有被大学录取,但是有教育局的朋友后来告诉我说:你的作文得分很高,让我颇感欣慰!

 

2021. 3. 22银川罗家庄


郝寒冰写字楼

郝寒冰:重返 1969,

中学生的“复课闹革命”

郝寒冰:中苏关系恶化,
我怎一个“愁”字了得
郝寒冰:三女一男“四人帮”,
老驴,让你耍骚情
16岁城里娃,掏粪拉粪车
咬牙含泪终成教授
差点截肢的我串联上北京,
两次见到毛爷爷
郝寒冰:有一种无奈叫被遗忘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青工记忆
陈好梅:“背时”女知青
回城干上“棒棒”搬运工
翟滨:师傅把他妹介绍我“抱金砖”
王缉宪:50年前的后浪
青春、信念、身份及异化
吳一楠:我的连长夏文凯

何砚平:一波三折考上人民大学

袁晞:1978年那个炎热的夏日

卫林:我在厂里参加“三大讲”

曾昭宏:江东,梦想破灭的地方

史简:我想就在砖瓦厂安家了

蒋国辉:一个矿工的高考逆袭

蒋国辉:风也萧萧雨也飘飘

郝寒冰:"913"后遗症,惊心动魄日子

郝寒冰:三女一男“四人帮”,

老驴,让你耍骚情

钟制宪:清水涧,我的青春给了你

陆耀文:社办企业请客送礼跑公关

黄为忻:乱坟冈上化肥厂,

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韩贤强:伴随我青春的工人师傅

严向群:我从挂面厂考入大学

左禹:我在“安口窑”当窑工

史宝和:五台山上的“拱猪”岁月

明瑞玮:我被高考撞了一下腰

张传广:那年头流行的"技术比武"

周继环:一路走来与共和国一起成长

饶浩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曾建平:师傅,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

朱志宏:我从工人阶级堕落为小资

朱志宏:害怕运动家人劝阻我考文科

田警惕:学成干一辈子老军工

 戴焕锦:厂里阿姨敲醒我的高考梦

 李宜华:工友们帮助我高考蛮拼的

李南央:献给“三线”的青春

舒婷:一个人在途中,
通往人心的道路总可以找到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