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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曾建平:师傅,就是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的人

■作者:曾健平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期


曾建平,1949年5月生,南昌市人。1968年11月南昌二中高中毕业下放丰城县荷湖公社康庄大队,1971年3月招工进新余钢铁厂分宜矿,1985年调南昌江西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先后在器械科、动力科从事技术工作,2014年从该院退休。


原题

采矿工的峥嵘岁月




作者:曾建平



1971年9月的一天,是我生命中阳光灿烂的日子。近三年的农村插队生活结束,我招工进了新余钢铁厂分宜石灰石矿。

跳出农门,进入工矿,那种喜悦真是无以言表,不过很快,艰苦而危险的高强度劳动,给了我全新的人生体验。我忘不了采矿场震天的炮声,忘不了情可换命的师徒情,忘不了险象环生的劳动情景,忘不了历经磨难后摘取硕果的喜悦……那是一段难忘的峥嵘岁月。

作者下放时照,中间为作者


七月悬崖


当年的江口水库,绿水靑山,山水相映成辉。水库兴修于1958年,千年分宜古城淹没在万顷碧波之下。湖畔群山连绵,森林葱茏茂密,有著名的洪阳洞(又名严嵩洞),洞内钟乳林立,千姿百态。新钢分宜石灰石矿就与洪阳洞毗邻,座落在这古老神奇的群山中。

不过,我们干的活可没有这么充满诗意。分宜石灰石矿是新余钢铁厂的分厂,主要生产石灰石,石灰石的主要化学成份是碳酸钙,是炼铁炼钢的熔剂。新钢是全省的重点钢铁企业,也是全国锰铁基地,锰铁产量占全国的45%,由此可以理解其辖下的分宜石灰石厂是何等重要。就在这年,由于大量采石的需要,石灰石矿新招来了一批风钻工,以下放知青和退伍军人为主。而露天溜井采矿是一种高风险高强度的工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寒冬,都要在陡崖峭壁上攀爬作业,严峻的考验摆在这些新人面前。

你一定见过漏斗吧?我们的工作场地就像一个巨大的露天漏斗,行话就叫溜井,溜井四壁是悬崖,石灰石就大量分布在崖壁上。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崖壁里的石灰石取出来,如何取?告诉你八个字就明白了:打眼--装药--爆破--装运。每道程序环环相扣,工人们各司其职。

我是打眼工,这活可不好干,我们工作面的立足处只有一米来宽,所以,为保证安全,每个人都系有一条从崖顶上吊下来的保险绳。在这窄狭、坑坑洼洼的台阶上,每个台班要打三十来个孔眼,孔眼深度两米。要完成作业进度必须人停机不停,就连吃饭也得轮换,因为下道工序在那儿等着,一环扣一环,你必须在下一道工序开工前干好你的事,否则,你就碍了别人的事!

我们这个工种是以台钻定人,两人一台钻。跟我一个台钻的是姚玉刚付班长,也是我的师父,他对我认真地传帮带,一台风钻,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伴我俩一路前行。

要说我们的工作,怎一个“苦”字了得?记得那是干钻工第二年的七月,溜井里没有一丝风,我启动了风钻,双手紧握着风钻的把柄。风钻的响声震耳欲聋,巨烈的震动使我的骨架都要散了。孔内被钻头粉碎的岩渣在钎杆内管气压的冲压下,伴着高压水从孔口飞溅出来,我那草绿色的工作服上立刻被喷上一层灰色的泥浆。要知道这是七月天啊!豆大的汗珠掺合着渣水不停地从脸颊上流淌下来。身体被胶质防护衣裤包裹得严严实实,汗水和热气浸泡着全身,仿佛一只正在蒸煮的粽子。

不久我便感到头晕眼花浑身发躁,身上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这是中暑的症状!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十滴水,一仰头,挤进嘴里。我继续紧握风钻的双柄,强打精神,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而就在这时出事了:风钻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开始前后左右剧烈晃动,我的身体被风钻的巨大魔力牵扯着扭起了秧歌。刚才还精神恍惚的我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一下子清醒了,我企图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控制好风钻。但是,行内都知道,这种情况很凶险,极易发生断杆“坠机”伤人事故!

就在这危急关头,姚师傅冲了过来,赶紧关闭了风门。疯狂的风钻终于安静下来了,我也惊魂甫定。师傅和我分析,估计是钻头碰到了断层或裂缝。他拉了拉我腰带上的安全绳,以确定我是否安全,再重启风钻,风钻钎杆还是被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我俩抓住风钻双柄拼命往上抬,然后左右使劲盘动,钎杆悠悠的转了两圈又不动了。天,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何况我们还是一身密不透风的穿戴,那种焦躁,无助,旁人是难以想象的!

终于,男子汉的倔强起作用了,我们反复操作,钎杆终于松动了。我端着七十五斤重的风钻,又开始钻眼,钻头终于穿过了断层,风钻又突突突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经过这一场人机对抗,我的体力透支很大,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那一刻,不知怎的,泪水从眼角悄悄地溢了出来。

暴雨悬崖


记得还有一次,我们正在作业,天气说变就变,电闪,雷鸣,眨眼功夫大雨瓢泼般从天而降,天黑沉得像要塌下来。溜井工作面上作业的风钻工纷纷停机躲雨。原先的声响分贝数降了下来,最后只剩下我们这台钻还在哗哗雨声的伴奏下独唱。

每打完一个眼,师傅就弯着腰用手扒开孔眼周围的碎石,清理干净孔眼,再用堵头塞住孔口,以防雨水灌进孔眼影响填装炸药。刚刚还是烈日炎炎,汗流浃背,现在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了个透心凉!大概是老天爷见我们热得可怜,给我们降降温吧?工作面上还剩两个孔没有打完,我看看师傅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也只有跟着干活。在我们陆续更换了几次中号、长号钎杆之后,钻孔任务终于完成了。

关闭了风钻的风门开关,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远处的几台破碎机、球磨机的“轰隆”声和自溜坡运矿车“哐当哐当”的轮轨撞击声飘入耳际。这时,天幕被徐徐拉开,大雨慢慢停了下来。炮工兄弟不失时机地背着炸药包沿着绳索下滑到各个工作面,他们小心翼翼地给每个炮孔填装硝铵炸药,并用木质炮棍一层层捣实压紧,然后插上雷管,连接上电网线。这时候姚师傅和我则迅速隐蔽好风钻及风管,俩人气喘吁吁地攀着绳索蹬着峭壁往上爬,攀登到防空洞洞口休息。

爆破前的短暂宁静是很享受的,从高处极目远眺,群山峥嵘,大地如洗。再看山下存料场,矿石堆积如山,自溜陂上来回穿梭的运矿翻斗车已经休工,通往新钢的火车满载着矿石吐着黑烟向北驰去……一种“我为祖国采矿石”的豪情油然而生!这时,老天又一次翻脸,眨眼功夫大雨又一次疯狂地从天而降,昏天黑地中,爆破警报声象长剑划破长空,响彻整个群山,尖叫声刺得我全身神经都痉挛。

警报声催过三遍之后,炮工推上引爆电源开关,一时间,几百枚电雷管同时触发,半山腰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破产生的冲击波瞬间扫过采石场,与此同时,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抛掷到溜井上空,然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大地。浓浓的烟尘在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令人窒息。溜井下的铁皮车如一条长龙,等着把这些矿石拉走。打眼,装药,爆破,装运,露天矿山的开采过程中最美丽的瞬间或许就是爆破的那一刹那,那种壮观,刺激,会让你永生难忘!这时,我想起一位作家说过:“工作着是美丽的”,心中不禁腾起一阵感动……

悬崖师徒情


姚师傅是苏北人,在采石场已渡过了十多个年头,岁月在他古铜色脸庞上提前刻上了无数皱玟。他来自农村,不识几个字,但人很纯朴,人缘也很好。他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是个非常认真敬业的人,每天上班,他总是和撬毛工(清理作业面的工种)走在最前面,检查安全隐患,处理残孔和哑炮;收工了,还要留在工作面上看着炮工的作业,担心有卡孔和余水。他常说:一个人的身后就是一家子!语言简单朴实,却让我们牢牢记住了安全生产的重要。

平时,我们师徒常处在充满噪音的工作环境中,很难聊上几句。但几年下来,凭借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们就能读懂彼此的全部语言,最后,这种默契竟演化为过命的交情。

先说一个我们师徒间常有的小插曲:那天,师傅和撬毛工老潘清除爆破后的松石,这时作业面上的孔已打完,接下来该由师傅“开门子”。“开门子”就是用钻机在平滑坚硬的岩面打初孔,经验不老到是难以完成的。我想,这是个练手的好机会!趁师父不在,我拉开架势,举起风钻,启动了开关。

不料钻头在光滑的岩面上突突乱跳,接着一歪,打滑了,风钻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我重新举起沉重的风钻,钻头边旋边跳。我咬紧牙关,命令自己:要挺住,千万别丢脸!还好,钻头终于在岩面上啃出了一个印子,我稳住钻头不顾四溅的粉渣,继续钻。

终于凿好了第一个孔眼。接下来我对准了第二个孔位……就这样,我一连开好了六七个门子,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师傅看了肯定会翘大姆指夸我。不一会儿,师傅抹着汗水走了过来,瞅了瞅我刚开好的几个孔眼,又用木棍逐个插入孔中试探了一下,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拿起风钻,重新开过门子。

我的脸刷地一下由晴转阴。见到自己辛苦劳动的成果不被认可,积极性和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委屈极了。心想,他也太不给我留一点面子了。但后来,望着两人先后开的初孔,对比之下,优劣立判!师傅见我哭丧着脸,停下手中的风钻,走到我身边,扯着嗓子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孔的倾斜角度和间隔以及孔的排列方向,示意整个工作面的指向。

经过师傅的指点,我又反复目测了几次,终于认识到自己打的角度和孔距有问题,特别是孔眼的朝向及碎石抛掷方向偏离了中心线,心里的尴尬和不服终于调整了过来。

就在这一天,一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发生了。

溜斗里的作业场景是壮观的。我们的劳动一直在继续,不知怎的,移动风钻的时候,软风管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挂住了,师傅用手甩了几次都没甩脱。见此情形,我抓住软管死命一拖,糟了!这一拖把风管接头给拉脱了,强劲的压缩气体从断头处喷射而出,风管立了起来,如同脱疆的野马在工作面上腾跃,风管头喷射出的气流使得工作面上飞沙走石、灰土蒙蒙。

我被突发的状况吓呆了,人被逼到一角,不敢挪动半步。更糟的是,竖在崖壁上的两根钎杆也被风管扫倒,弹进了几十米深的溜井底!师傅见状,敏捷地躲过了发威的风管端口,神速地捉住了风管的另一端,用劲一折,阻断了气流。工作面上立即恢复了平静。

我赶紧将脱节处对接复原,并用铁丝死死扎紧。我心中充满愧疚与自责,准备下溜井去拾钎杆。低头往下一看,让人毛骨悚然,几十米深的溜井下乱石纵横,崩碎的矿石像泥石流一样向溜斗口泻去。一时,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豪气战胜了恐惧,我抓着绳索就要往下溜,去捡那两根钎杆。

这时师傅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绳索,二话不说就往下溜。刚下去不久,就听他"啊"的一声喊叫,接着就见他急速往下坠落,瞬间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慌了,忙扑倒在工作面边沿上,望着下面一片灰茫茫的溜井,大声呼唤:“姚师傅,师傅”,但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恐惧、悲伤、愧疚,一起涌上心头!我不由抬头向苍天为师傅祈祷起来。渐渐地,我冷静下来,拉了拉那根绳索,那根绳子是绷紧的!师傅没有脱离绳索!没有随滑动的碎石滚入井底!我不由得一阵狂喜。

这时,知道到我们这里出事,所有工作面的风钻都停止了工作,救援人员也迅速赶到了现场。马班长放下绳索往下坠,我也跟着他下到了出事地点。只见姚师傅躺倒在碎石上,满脸都是血,嘴巴轻微的抖动着,臂膀上还绕着两圈绳子,就因为这两圈绳子,师傅躲过了一劫!

我们赶紧将他吊上去送往医院。经过医护人员二十天的精心救治,他才康复。矿里安排他疗养,可他放弃了,又回到风钻身边。

多少年了,我常常咀嚼“师傅”这个称谓的正真含义:师傅,就是平日里教你本领,翘尾巴时给你颜色,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的人!我的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师傅在前,很多年后,我也成为了这样一位师傅。

硕果孕于悬崖


经过在石灰石矿几年的摸爬滚打,那个战战兢兢走进矿山的小青年不但长大了,壮实了,更有了大山孕育出来的情怀。感谢这段永生难忘的峥嵘岁月!矿山啊,当年,是你用“盐水里浸,碱水里泡”的方式接纳了我,让我在历尽人生的磨难后,领悟了孟老夫子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精髓:在万难之中,只有韧者,才能踮起脚尖去摘取希望的果实!

作者在矿山与同事合影,前排右者为作者


几年后,我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还被评为总厂劳模。不久,矿里推荐我到新余钢铁厂职工大学自动化专业脱产学习了两年,毕业后就留在新余钢铁厂,分配到仪表工段。也就是这段工作经历,奠定了我日后事业的基础。

作者1975年在新余钢铁厂职大学习时照


1980年我调回南昌后,辗转过几个单位,不管在哪里我都不忘忙里挤时间充实提高自己。我参加了成人高考,读了夜大的应用电子技术专业,最后,在江西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器械科动力科工作。

作者在医院工作时照


由于我不断地学习钻研,无论是理论水平还是实践水平都得到了大大的提高,深受领导重视和同事们的欢迎,2009年要退休时,经医院挽留,我又干了五年,直到六十五岁才退休回家安享晚年。

常品平生过往事,最是岁月峥嵘时。一生,走过来了就不后悔,我感恩岁月的打磨,感恩岁月里遇到的人和事……

作者近影


(本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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