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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张传广：那年头流行的"技术比武"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张传广，1946年出生。1966年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下放，招工，高考，1981年武汉师范学院汉口分院中文系毕业。曾任武汉建筑工程职业学校校长，讲师。退休后曾任湖北工业大学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学院江北站负责人。
原题
技术比武
作者: 张传广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建筑行业盛行比武，俗称：“杀码”。技术比武或组织安排，或个人挑战。在施工中随时发生，各尽所能，精彩纷呈。
每逢杀码，有人记载：某年月日，现场项目，比武双方，公证人员，胜负结果；评级之时，有案可查；张榜公示，公平公正；当事之人，心服口服。笔者有幸，亲身经历了师傅间的技术比武。
回想当年离乡返城，到建筑业，与师兄弟一起拜师学艺，师傅姓黄，职称六级，木工领衔。师傅年过五十，成名很早，因患胃病，清瘦单薄；不能适应外场重体力活。受到照顾，在办公点和生活区里干内场活。做些桌椅凳，柜箱床等办公和生活用品。我们几个徒弟有力气、没手艺，只能去外场干活。既不能学习师傅的手艺，又不能得到师傅的指点，很失望。但师傅笑着勉励我们说：“先学做人，再学做事吧！”
班组里有位姓周的五级师傅，从外单位调入不到两年。四十岁，年富力强，是外场活的主力。我们几个都跟随他一起干活。周师傅常自夸干活速度最快；更有一个绝招是“即便是做错了，也能把它扭转成对的。”但大多数师傅评价他干活是“走得快就是跑，做得快就是毛。”“毛”者，毛糙之谓也。周师傅却不以为然，照样我行我素。
周师傅因没和黄师傅一起工作过，一直不服黄师傅比他级别高。常常背着黄师傅出言不逊说：“号称六级，也没有看到奇迹；显点本事我看一下我才服气。”还公开点名挑战；又因嫉生恨，在工作中对我们挑剔、刁难、打压。我们多次向黄师傅投诉，师傅总是微笑，并不烦恼；还教导我们要安心学艺、增长见识、积累经验，吸取教训、不听闲话。周师傅见黄师傅没任何反应，以为他怯战、更是频频挑衅。由于两位师傅的工作地点和任务都无交集，比武无法进行。我们日夜郁闷。
终于有一天，比武机会来了。那年冬天，我们在武汉军区后勤部生活区做事。已近年关时，接到队里通知要为军区后勤部生活区的商店做两个货柜，嵌入指定的、已砌好墙柱的档位中。队里指定黄、周两位师傅各带三个徒弟，限三天完成任务。看来这是队里为周师傅挑战黄师傅安排的技术比武。“杀码”的时候到了。
周师傅摩拳擦掌，信心满满。他当着我们的面说：“四个人三天做个柜子，我有绝对的把握，而且还能提前完成！”他的几个徒弟也很兴奋。
但我们却为师傅担心。心里很不安的是：即使在限期内，黄师傅比周师傅提前完成了任务，那也是胜之不武，因为黄师傅是六级，周师傅是五级。严格地说，黄师傅是输了。因此，我们认定这是一场黄师傅只输不赢的，毫无悬念的比武。所以我们的士气低落。难道我们的师傅他不明白这个形势?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又准备怎么应战呢?
比武的第一天上午，军区后勤部运来了一些当柴烧的木料。后勤部郑团长会见了我们。他谈了四点。一、马上去选材料。二、两份图纸，两位师傅各领一份，上面有各自的档位和柜子的尺寸。三、包括今天在内，三天内完成任务。四、优胜方每人可买两瓶泸州老窖头曲酒过年。
郑团长的话刚完，平生最爱酒，每天中午要喝两口的周师傅和徒弟们一片欢呼声，我们这里却静悄悄。待郑团长离开后，两位师傅带着徒弟回到各自的工棚开始工作。
黄师傅组：黄师傅说：一、让周师傅先选材料，他们运走后，我们再去选。记住，把可用材料统统运回来。马上动手磨斧头、磨刨刀、调锯路、锉锯齿。准备砍、锯、刨材料。三、我去商店看看我们的档位情况。说完带着图纸和卷尺走了。
周师傅组：周师傅说：“一、我们赶快先去选材料，免得好材料被他们选走了。我选好了后，你们马上运回来。二、回来后，我要看图纸，你们不要打扰我。三、中午我要喝点酒，休息会儿。你们一定要吃饱，下午要准备砍锯刨材料。”
午饭后，两个组的徒弟们都忙着砍锯刨材料，到下午下班时，北风怒号，一场暴雪铺天盖地袭来，汗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好冷好冷。
第二天黄师傅组：从上午上班到下午下班，黄师傅弹墨线，凿眼、锯榫；徒弟们继续砍锯刨材料；柜子材料尚未完全成型。
第二天周师傅组：上午上班到中午饭后，柜子所需的材料已成型。下午下班前，柜子已组装完毕。周师傅说。胜局已定，现在休息。雪太大了，明天可晚点来上班，明天中午去商店安装就行了，可提前半天完成任务。
第三天上午黄师傅组：师徒都按时上班了。到了中午时，柜子材料已成型，但未组装。饭后正在休息。
第三天周师傅师徒上午十点钟才来上班。饭后，周师傅带着徒弟们去商店安装柜子了。
午后，郑团长急匆匆地跑进黄师傅组说：“哎呀！我的黄师傅啊！听说你还是个呱呱叫的六级师傅，怎么到现在柜子还没有做好呢?周师傅他们已经去安装了！”我们几个听了脸都变了色，我们彻底输了。唉！好酒买不成本来就蛮可惜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周师傅挟胜之威整我们就更可怕了！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师傅笑着说“放下工具，锁好门，随我和郑团长去商店参观周师傅他们是如何安装柜子的。”
我们一听都傻了！没想到师傅输成这样了，还笑得如此自信！还要组织我们去参观，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但师命不可违，我们还是跟着去了。
大雪初晴，寒威凛冽。我们到了商店一看，周师傅和徒弟们却忙得满头大汗！原来柜子怎么也安装不进档位里。因为泥工把柱子砌歪了。两根柱子间的距离比图纸上标的尺寸小了一些。周师傅急得拿起锤子去敲柜子，被黄师傅拦住了说：“你是准备把榫头从眼中退出来，然后再把柜子的横衬锯短些，让柜子变窄了再放进去，对吗?”周师傅点头称是。
黄师傅说“不行的，别做无用功了。你的锯子的锯路调大了，榫头就锯小了，榫头进入眼中合不严实，你就用钉子栓紧。现在用力一敲，榫头和横衬一定会爆裂，那这个做丢了的柜子就更难看了。”周师傅脸一下红了，放下钉锤，忙点头称是。
我们一听，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周师傅他们输了。我们几个在那里幸灾乐祸地坏笑，被师傅发现横了一眼。
郑团长看着这个做丢了的柜子，在一旁不停地挠头叹气问黄师傅怎么办。黄师傅笑着说：“好办！你这些材料本来就是当柴烧的，这个柜子虽然做丢了，还是可以当柴烧啊！”“是倒是的，那柜子怎么办呢?”郑团长苦笑地问道。“莫操心，保证不误你郑团长的事！等一会儿我负责把两个柜子都给你安装好。”黄师傅笑眯眯地说。“
当真?军中无戏言！”郑团长忙道。不料黄师傅来了一句“岂敢妄言误军机?”此言一出，大家都惊呆了。郑团长惊的是黄师傅居然如此熟悉军中的语言。当然他不知道黄师傅的儿子也是军队干部，而我们惊的是，哪来的两个柜子可安装?
这时黄师傅把周师傅叫到一旁，又要我们六个徒弟好好听着，好好吸取教训。他说：“施工时，光看图纸是不行的，还要去现场看一看。有一次，一个外地人拿着武汉的地图问我。六渡桥在哪里?六个桥分别叫什么名字?我无法回答，只 好说：“你去看一下就明白了。”
我这次就拿着图纸和卷尺去实地考察了一下。一量尺寸，两个档位的柱子都砌歪了，尺寸与图纸上标的完全对不上号。怎么办呢?泥工都回家过年了，你到哪里去找他们啊?郑团长又逼得紧……”哈哈！郑团长和大家都笑了起来。
黄师傅又接着说：“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歪就歪。”大家又笑。“我把柜子的尺寸相应的缩小了些，做好就能安装进去了。周师傅这次疏忽了，没有到现场去看，所以我把周师傅的柜子尺寸也相应缩小了，柜子也做好了，还编了号……”
“真的?黄师傅，你两天半两个柜子都做好了?”郑团长和周师傅几乎同时惊问道。“那是我几个徒弟的功劳，他们砍锯刨了两个柜子的材料，手都打起了泡啊！”黄师傅满脸慈祥地看着我们说。我们才明白，当初师傅为什么要把可用之材都运回来。我们还以为是怕我们几个把材料做丢了有换的啊！哪知道是两个柜子的材料呢?虽然很累，但心里好佩服师傅啊！既有先见之明，还能沉得住气啊！
“闲话少说了，赶快回去组装装柜子。两个柜子我都编了号的。”黄师傅说。半个小时后，两个柜子组装完毕又很轻松地放进了各自档位。再看放进去的柜子，上下左右都留有些许空隙，还很均匀；榫头与眼合得很严实，材料也刨得很光滑。柜子做得颇具观赏性。再看看那个做丢了的柜子。脚、横衬、面板上到处是节疤和年轮，左刨右刨都是毛的。可见周师傅不识材料。
郑团长见了两个安装好的柜子，不住的点头称赞。他握住黄师傅的手说：“不愧是六级师傅啊！佩服佩服！感谢感谢！”“幸不辱使命啊！”黄师傅说完又转身对周师傅说：“你晓得的，我不喝酒。你爱酒，过年时你家人客人多，我的两瓶酒就让给你了。”周师傅听后，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双手握着黄师傅的手说：“黄师傅，我对不起您！我以前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些对您不敬的话，请您别生气！我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彻底服了您啊！”
郑团长见此情景马上说：“两位师傅，六个徒弟都辛苦了！每人都可以买两瓶泸州老窖头曲酒过年。”于是皆大欢喜。我们对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比武结束了，黄师傅完胜周师傅。
四十九年过去了。两位师傅都已作古。追思恩师当年：听毁谤而不动怒；受责难而不申辩；艺高能谨言慎行；顾大局而轻胜负；化干戈能成玉帛；完胜能退而让利。这样的胸襟，格局，气度，修养，恩师堪称一代名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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