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朱志宏:害怕政治运动家人劝阻我报考文科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作者当年在北京留影
朱志宏,1956年生人,山西太原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木瓜会大队插队,1976年被召入太原钢铁公司当工人,1977年考入中南矿冶学院地质系读本科,1982年分配到沈阳黄金专科学校,1985年调入山西省委党校,1986年考入中南大学社会科学系读研。任职太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曾任《系统科学学报》编辑。
原题
40年前我圆了我的大学梦
40年前我走进大学校园,当时感到如梦幻一般的不真实。从高中起我开始喜好上了学习,而且怀揣上了一个大学梦。但一直也只是把这做为一个美好的梦而已,没有想到过能够实现。
我在插队时利用一切时间学习,还常常与辛存寿等同学交流学习心得。我主要是看马列主义和古典文学方面的书,也看鲁迅的杂文和诗集。我一度时期还自学大学数学课程,但终因能力不及放弃了。
我们村的知青康宏伟被推荐上了大学,我内心想上大学的欲望又一次燃起,但很快又被压抑回了心底。在“文革”时期上大学是要靠推荐的,而所谓推荐在那时已经成为凭关系的代名词。这段经历在我发表在新三届“插队返城房东大娘差点把我当小贼”中有详述。
1976年年底,我从木瓜会大队被招工回来,在太原钢铁公司第三建筑公司三队当了一名吊装工。那时候实行顶替制度,即职工退休或辞职后子女可以顶替父母的工作。此外,在招工时企业也特别优待自己的子弟。所以,我周围的工友绝大多数是太钢子弟。如果按照推荐的方式入大学,根本就没有我的戏。因为我是外来户,找关系非常难。来此工作我自然不会想到,有一天可以实现我的大学梦。
我从小生活在党校大院,党校大院又处于太原市的文化区,周围不是大学就是中专技校,所以开始不太适应太钢工人区的文化氛围。我在我们吊装班是个另类,就是在整个三队也是个另类。三队的职工与我们班的职工类似,老职工大部分是老十三冶留下来的东北人,新职工则基本是太钢子弟。为了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尽力适应着这里的文化。
太钢的老少爷们都比较野蛮,说话常常带着话把。我上高中以前说话也带话把,所以很快也就适应了,又开始张口不离“他妈的”之类口头禅。最可气的是我们甑师傅,他与人说话前边总要带一句“你妈B”,开始时受不了,习惯了也就好了。后来觉得总吃亏,和他说话时也加上这句国骂:“甑师傅你妈B,今天咱干啥呀?”
为了与大家一致,我还学着抽烟。在这里相互递烟是常态,如果你不抽烟就成为异类,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我在抽烟时还学会吐烟圈,一年下来我的烟圈可以在空中久久飘荡保持圈形不散,为此颇为得意。
我也和青工们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拿女孩子开心。我们几个人坐在马路两旁死死盯住路过的女孩子看,而且还“目逆而送之”。这些女孩子往往被盯得不好意思加快脚步赶紧离开,然后我们就冲着她们背影狂喊怪笑——哦,慢走,别崴了脚!
当然,也有泼辣的女孩狠狠盯我们几眼,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几句——不要脸,一群神经病!遇到这样的女孩子我们就更开心了——终于有姑娘肯与我们交流了。青工中还爱讲黄段子,比赛看谁的更下流,我也乐在其中,这算是一种青春期的骚动吧。
但即便是这样,我依然在工友们眼里是异类——因为我看书。每当我在休息时间看书,师傅们和青工就时不时讽刺挖苦几句。而我却做不到为了与他们一至而不看书,所以我被大家称为“党校的”。为了摆脱孤立,我开始带一些有趣的书来看,试图拉人下水。
我记得我搞到一本带有插图的苏联小说《海洋的秘密》。书中描写日本军国主义在濒临灭亡前,在海底建造了一个军事基地。在那里大量生产装满炸药的微型无人潜艇,预备在未来世界大战时发射。一条苏联轮船失事,几个苏联海员被劫持到海底军事基地内做苦工。后来,一个日本士兵良心发现,放走了苏联海员。日本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已经暴露,就将海底军事基地炸毁,基地人员不知所踪。
1977年刚刚打倒“四人帮”,当时的精神食粮依然非常贫乏。《海洋的秘密》中海底军事基地的神奇,以及故事结尾留下的悬念给人以无限的遐想。所以这本书很快吸引了班里其他青工的眼球,他们排着队要看这本书,还在一起讨论。之后,田根荣就被我腐蚀了,不断从我这里借书看。有了小田做伴,我在休息时间看书也就自在多了。我当年没有告诉他们的是——《海洋的秘密》是一部科幻小说。
1977年下半年传来消息说是要恢复高考,开始我有点不敢相信。但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还是开始复习了。一些同学请假复习,但我不敢请。担心万一单位在给我的鉴定上来几句不安心工作之类的话,或干脆找个理由不让我走就麻烦了。
我们吊装班只有我和小田有参加考试的打算,其他人都无动于衷。我们师傅不支持我俩考试,没有一点照顾我俩的意思。相比之下,电工班的师傅最好,几个准备参加考试的青工基本上不干活了,每天在工棚里复习。管工班的师傅也不错,尽可能给参加考试的人以方便。
复习高考成为公开的秘密后,青工们在一起常常讨论考试的事,还收集一些怪题做着玩。有一个青工非常聪明,很多怪题我都做不来,他却可以做出。但他就是不愿意上大学,嫌钻在教室里憋屈。他果然没有报名参加高考,不知道他后来后悔了没有。
我利用一切机会复习,即便是在工作间隙也掏出公式来记一记,在上下班的路上脑子也没有闲着。因为我的时间太少了,除了上班还常常加班,有时候要加班到晚上十点才收工。
此外,由于我家住在太原市南郊,而太钢则位于太原市北郊,我每天骑车在路上就要花费两个多小时。高考前又恰好是冬天,北风呼啸时顶风前行往往只能推着车子走,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路,两个小时也走不到。
有一天,我路过太钢耐火砖厂。一辆从厂里出来的卡车鸣笛,我没有反应过来。结果卡车停了,我的自行车却一头撞到了车上,司机伸出头来把我好一顿臭骂。还好人没事,就是前叉撞的凹进去一点。我回家路上突然来了灵感,何不找个借口请几天病假呢。
第二天,父亲到党校医院给我开了一个假病假条,请了两个星期假。我给吊装班班长李师傅写了封信,说我被汽车撞了一下把腰扭了需要休息两周,并把假条附上。没有想到,我们吊装班的青工在星期天骑车子跑来看我,这让我很感动。但我还是装着腰扭了的样子招待了他们。
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我得以到山大附中去听老师们为我们免费开的补习课。我只记得有数学郑文章老师、物理魏春亭老师,还有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徐传海,这些老师后来都成为高考补习班的金牌老师。四十年过去了,其他老师就记不得了,想来十分惭愧。
这十几天对我的复习很有帮助,只可惜我不敢多请假,两周以后又上班了。我上班以后指着车前叉上被撞出的凹陷让师傅们看,师傅们对我请假养伤深信不疑。
1977年山西高考分文科理科,我本来想考文科报山西大学政治系。一来是因为我喜欢看政治方面的书,二来是因为估计我的政治能考好。但父亲却劝我报理科,他说:“政治太复杂,搞不好就犯错误,甚至进监狱。理工科比较保险,谁上来也离不开。”
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人们对于残酷的政治斗争还心有余悸。我在党校也亲眼目睹了许多专家学者在“文革”中的沉浮,我大姨父差点就被造反派打死。而且毛主席“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来一次”的教导言犹在耳。所以,我听从了我父亲的话报了理科。
1977年山西高考理科一共考四科,分别是政治、语文、数学和理化。其中,物理与化学作为一门成绩各占五十分。感谢老天爷,那年没有考我最害怕的外语!
我的政治可能是最强的,这倒不是老师教得好,而是这几年看的主要东西都是这方面的。我在插队时就已经读了不少的马列原著,还常常与辛存寿等同学一起探讨问题。
我的语文也没有问题,我们班主任是一流的语文老师,高中时期辛存寿还领着我们几个人看古典文学读唐诗宋词,插队时我也看了不少的书。为了考好作文,我选了四个不同主题,预先写了四篇作文。父亲还请他的一个在报社工作的老同事帮我做了修改。
写此文时辛存寿给我发来当年的语文试卷,1977年山西高考试作文题是《心里的话儿献给华主席》和《为四个现代化作贡献》。我对前一个作文题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后一个还有印象。我还记得我预先准备的一篇有关“四化”的作文与此题目非常相似,所以我的作文应该得高分。
说起这张四十年前的语文考卷,辛存寿又提起了陈年往事。他当年因为第一大题第2小题是毛主席的诗,怕万一解释错了惹来麻烦就放弃了。当时我们就为他可惜,事后他也后悔了。
现在人想象不出那时人们有多谨慎,但知道了一个人因一字之差就被打成了反革命的故事,就可以理解了。辛存寿虽然白丢了10分,还是考上了山西医学院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我的数学就更没问题了,我从小数学就好,而且逻辑能力极强。郑文章老师教学水平非常高,还善于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数学是我的强项,复习起来只是把公式记住就感到没有什么问题了,所以没有费多少时间。
我的物理也说的过去,魏春亭老师的课讲得好,我对物理有兴趣学,当时学得就不错。复习时花了些时间把基本概念和公式掌握了,也就心里有底了。
这几门功课中我最担心的是化学,因为在高中我的化学没有学好。由于复习时间太紧张,对于化学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我决定放弃。姐姐说,其实化学最简单,只要把十大关系搞清楚就行了。我把十大关系搞清楚以后,果然对化学有了信心。
总之,我这次高考既信心满满,又惴惴不安。信心满满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实力还可以,惴惴不安是听说考试的人太多。这次高考参加考试的是十年“文革”积攒下来的人,而且不限是否上过高中。据说有2000万人参加考试,而只有20万大学名额,录取率只有1%。
后来才知道,很多人报考但没有参加考试。实际参加考试的人数是570万,录取了27万,录取率是5%。但当时百里挑一的说法,还把我吓得不轻。而且大家都说1966年那批没有上大学的老高中生毕业生最厉害,他们上学的时候没有受到“文革”的冲击,功底最好。
我是怀着极力想要摆脱现状的心情参加的高考,我倒不是吃不了当工人的苦,也不是适应不了太钢的环境,而是觉得当工人委屈了自己。我生长在党校大院的环境里,周围都是知识分子。来到太钢以后,尽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甚至还成了吊装班青工的核心人物,但我总是不甘心一辈子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我渴求学习更多的知识,见更多是世面,找一个更能发挥自己才能的职业。
临近考试时流言四起,说是考场非常严格,有警察把门等等。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就在报名时利用这个流言对师傅和工友们说:“咱他妈的报名不为球别的,就是想去看看那是个啥鸡巴阵势。”
我们考试的地点在太钢的一所中学中进行,一共考两天,每天上午一门下午一门。山西考试时间大概是在12月5~6日,反正天气很冷。那时候批判人性论,鼓励吃苦精神。考场的教室考完试就锁了,我和几个家离考场远的同学就在室外休息。
中午吃自带的冷饭,喝几乎结冰的凉水。好在那两天是晴天,把手揣在袖筒里,双脚踏踏步还扛得住。我们在瑟瑟寒风中哆嗦着讨论上场考试的得失,共同复习下场考试的内容。
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下午考语文,我政治发挥得不算太好,语文考得还算理想。特别是第二天听一个同学说他对“三元里抗英”中的一段话的翻译,便更觉得自己的实力还行。那个老兄把“英夷亦从此胆寒潜踪矣”,翻译成英国鬼子从此害怕潜水逃跑了。我们大家还为此笑了一气,说那些英国鬼子是青蛙变的。
第二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物理和化学。上午的数学本来是我的强项,但发挥得不算好。没有想到的是,下午的化学超水平发挥。因为所有五个科目中,我对化学是最没有把握的。下来对答案,结果我全部做对了,这多亏了姐姐对我的辅导。
两天的考试结束,我感到没有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水平来,心里惴惴不安。特别是听我们三队的一个女工说她:“政治没考好,也就是七八十分吧;语文还行,估计有八九十分;数学也没有考好,大概七八十分……”这个女工我平时看不出有多聪明,她居然也考这么高的分,我估计自己是没戏了。
我心酸地想,高考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只怪自己没有复习好,临场也没有发挥好。我的大学梦至此基本上破灭了,万分后悔没有多请几天假好好复习。如果多请几天假好好复习考上了,即便被单位卡住不让上也比现在强啊。
那年山西没有公布分数线,但分片张榜公布了初选名单后才报的志愿。辛存寿记得他是河西区六七百名中的第181名。我的名次记不得了,只记得当看到我的名字赫然列在名单上,而且排名还比较靠前时,激动得高喊一声:“我中了!”意外之喜没有让我疯掉,平静下来后报志愿时却信心大增。
在报考志愿时,我原本想报北京钢铁学院,为的是提高录取概率。因为工农兵大学生一般原则是从哪来回哪去。我工作的单位是太钢,似乎有点对口的味道。当时姐姐已经病得很厉害,父母想让我就在太原上学。
于是,我报了太原工业大学的计算机系。因为听说搞计算机主要凭逻辑能力,而我的逻辑推理能力恰恰是最强的。第二志愿是报的山西医学院,因为我最佩服的一个高中同学辛存寿报了医学院,我希望再次和他成为同学。
我还报了很多其他志愿,但已经记不得了,我在志愿的最后填上了绝对服从分配。我想只要能够上大学,不管学什么到哪里都可以。
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三队四五十个青工考上了五个人,其中三个大学两个中专。我们吊装班一向被人看不起,结果我考上了大学,田根荣考上了中专,这让三队大跌眼镜。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吊装工虽然是熟练工,他们电工管工是技术工,但招工的时候并不是考试成绩好的入技术工种,考试成绩差的入熟练工种。
那个自吹自己考试考得不好,还每门考了七八十分的女工什么也没有考上。我暗骂了一句:“他妈的,白把老子吓了一跳。”不过,按理说管工和电工应该考得比我们好,因为他们学徒期间都要学习与考试有关的内容。管工下料,至少需要学几何学,电工则要学物理学。他们的师傅们还专门给他们开过课,班组里学习的氛围比我们浓得多。
平时我们这几个熟练工见人家技术工组织学习,总是酸溜溜的,只能用我们的高工资来聊以自慰。因为他们技术工有三年学徒时间,而我们熟练工一上班就是一级工,第二年转正为二级工。我和小田考上以后,我们吊装班也牛逼了几天,见到技术工摆出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身份地位一下子就比他们高了。
我最终接到的录取通知书不是我所报考的志愿,我被中南矿冶学院地质系录取了。我拿到通知书以后,很多人纷纷说:“学地质可艰苦了,要经常往野外跑。”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是反映地质队的生活的。我不怕吃苦,觉得那种生活挺浪漫的,全国各地都能跑到。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如果学了计算机专业现在应该算是个专家了,我报志愿时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态度,最终害了我也浪费了国家宝贵的教育资源。因为我之所以被中南矿冶学院录取,是阴差阳错的结果。
入学以后我认识了到山西招生的阎老师,他是我们地质系的老师,也是我们山西老乡。从他那里得知,当年他之所以选中了我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好,而且填写了“绝对”服从分配。他希望为地质系招一些“英才”,所以我就成为了他选中的目标。
如果当年我不填“绝对”服从分配,阎老师也许就不会选中我了,因为他希望他招的学生都能够安心于地质事业。阎老师的愿望没有达成,我后来觉得自己不适合搞地质改行搞了哲学。这种阴差阳错也说不清是阎老师耽误了我,还是我辜负了阎老师。我改行搞哲学也是阴差阳错的结果,所以也许这一切最好还是用命运安排来自我安慰吧。
1978年2月过完元宵节,在我要到长沙上学时,表哥恰好要到东北出差。那时太原到长沙还没有直达车,中途倒车没有座位。父母为了奖励我就让表哥带我到北京玩两天,再送我坐上直达长沙的车。我这是第一次走出山西,而且一下子就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首都,心情格外激动。二哥带我到了故宫、颐和园、天坛等地玩了两天,然后把我送上了北京到长沙的特快列车。
北京给我的震撼很大,由于太复杂了反而不容易说清楚。但我从北京到长沙一路的所见却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火车从北京出发的时,还是冰天雪地。到了河南,田里已经可以看到绿绿的麦苗,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进入湖北和湖南则是满目绿色,根本没有冬季的迹象。打开车窗,一阵阵春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40年前我圆了我的大学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要感谢改革开放的春风,感谢高考制度的改革!
表哥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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