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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雷飞志:猪肉、香烟及那时高考

2017-09-02 雷飞志 新三届


老编的话: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新三届大学生即77、78、79级通常被视为一个群体,聚集了“文革”十年被耽误的人才。新三届以平均6%的超低录取率,成为中国当代史上难以复制的一代。

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特辟“卌年”和“校园”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雷飞志,中学毕业后下乡当知青两年半,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考入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西南大学),毕业后做教师、公务员、编辑、记者及其他,大半生游走于体制边缘,多年前成为社会闲杂。



        从知青点吴二咀的坡顶看下去,一地枯黄。苍冷的初冬太阳照在凹凸不平的上百亩田土的大斜坡上,什么颜色都笼罩了,知青点和所有山水草木,就是一地枯黄。


      几十年过去,忆起高考,我奇怪心头仍是那景象,那个黄昏里,我从知青点去公社街上,将借宿在知青荣廷臧的家里,我没有兴奋,同行的小林庄严地跟我说,他估计自己不行。我没搭腔,因为我知道,虽都是知青,但他是初中毕业生。有他的嘀咕,我确信自己呆在吴二咀那洼片地的时间不多了。


       知青点到公社街上七八里地,走到荣廷臧屋门口,已经闻见米饭的喷香,夹杂在一屋烂红苕的气味里.我问荣,上次来,不是把你的米都吃完了吗,又哪弄的?


        荣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远亲,一辈子疏于来往,结果他儿子挂钩落户到了这公社街上。父辈俩三拐两拐,认我俩认识了,从此,我每次赶场、回城,这里都成了落脚点,白吃白喝,吃光走路。这次米香之余,还在灶台上看见了一大块肉,我说,还有肉?


        荣嘿嘿笑几声,说,你管这么多干啥,你我两个抓紧整,晚了,就不是我两个兄弟打牙祭了,我心领神会,蹲在灶前一阵添柴弄火,没几分钟,大肉下锅,吱嘎爆响,油香汽凝,窄窄的竹夹壁知青屋恍如天堂。


       狼吞虎咽间,知道这米,是荣跑到生产队保管室死皮赖脸借来的,这肉,也是强借的生产队5元钱买的,他还塞了两包烟给我,无耻笑着说,这烟钱也在里面。我也笑。


        因为他住在街上,知青兄弟伙蹭饭多的是了,要不是他敢于借钱敢于借米,敢于债台高筑,再加上头有人,他早已是杨白劳死过好多回了。我知道他与公社某个头头有关系,不然他也没资格能落户到街上生产队。


      我知道这米饭这猪肉都是因为我才有的,但是,我竟然没有感动,很怪。



       荣知道我将遭逢重大时刻。我将参加第二天在公社中学考点的高考。


       那是1977年的冬天。那个时候,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感觉到某种异样,某种异动,在一种习以为常但又几乎崩溃的时间里,凝滞的暗河涌动了,然后,越来越汹涌,于是,有了破碎,有了重建,有了革文化命后的第一次高考。


       我已经下乡当知青两年半,已经麻木已经痴滞已经玩世不恭已经老气横秋,已经和很多知青以及知青家长一样,觉得这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也是我们他妈的。


    风箱摆在街上,

    补锅匠生意旺,

    抬起乌黑的脸嘴,

    就像那煤球闪闪发光,

    补盅盅补盆盆修补脸嘴。

 

    不去耍朋友啊,

    不去操社会啊,

    也不去打群架,

    绕上一个心爱的姑娘,

    带到农村去安家。


        那时的歌就是这样唱的,声嘶力竭,死皮赖脸,高度摇滚。


        晚上,我俩吃过饭不久,四五个知青来到荣的知青小屋,男多女少,光棍加情侣,又开始唱,乱七八糟地唱。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来参加高考的,但他们没有谁认为自己能考上大学甚至中专。但是,每一个人都心怀侥幸,想对父母做一交代,想掩藏对日子的极度厌倦。


        唱完歌,就有人提议打牌,其实,不提议也会打牌,这已是我们这帮人聚会的惯例了。这已是下乡知青的最好表现了。打什么?拱猪,各顾各,赌烟,两毛一包的鸿雁烟,拆开,以输赢分数缴纳根数。


        就着两盏煤油灯,差点燃着眉毛头发,四五人人挤着一团,愤怒着,嘶叫着,亢奋着,煤油灯的油烟味,劣质香烟的油烟味,还有原生态的红苕窖的烂腐味,搅合一起。搅合着狂野并挥霍着的青春。


        我是这赌博的重要角色。在这圈子里,不少知青兄弟伙都是以能赢得我的烟卷为赌博的动力,从当知青后,我学会抽烟,一年多后学会用赌博赢取烟卷,从此不可收拾,曾创下从公社到知青点路上赢得一条烟的记录。


        因为很多香烟来自牌桌,从此烟瘾大增,几十年成习惯。后来社会把这种情况称为“友情赞助”,我要说的是,这友情,贫贱的知青时代未能移。


        晚上12点,我已经赢了两包多烟,说,明天要参加考试,不玩了,他们说,你各人爬,我们还玩。我舀一瓢冷水,打湿毛巾,抹抹脸,倒在旁边老木床上,在喧闹与昏暗中,安然入睡。


 

        那天上午第一科考的是语文。


       考点设在公社中学的教室里,其实,这是全区的考场,全区3个公社,所有考生都在这考。中学很简陋,一幢房子,一块操场,没有围墙,立在一个缓缓地的山坡上。


        我从2楼考试教室望出去,看得见操场远处那个废弃的猪场的残垣断壁。我对那记忆深刻,因为那是我回吴二咀知青点必经之路,还有,农民说,那是大办公社食堂的产物,办垮了,就遗弃在哪了。


        我看着那儿,一点没觉得自己是猪,一点没有猪会以冲出笼子的感觉,因为我已经就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在考卷上伏案疾书了。考试的作文占40分,我一直默念,满怀激情满怀感动,写下了“感谢华主席,感谢党中央”的字句,反复斟酌后镶嵌在作文的最重要段落。


       我想我很放松,早上起来,没有因昨晚的赌博影响睡眠,赢了烟卷,心情也不错,还有,我已经复习两月,语文自上小学以来是我强项。


        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发布,我与几个高中同学便自信满满。我们是高75届,除了文革前的高中生,我们这一级高中生文化基础最好,而我们几个,又是所在班级成绩最好的,我高中毕业考试,平均成绩91.5,另一个同学更牛,成绩全年级第一——后话,这同学早已混成米国终身教授多年了……


        我们所在学校在解放碑,解放碑啊!当时是全重庆的,哦,全重庆人是怎么说的?说到解放碑就是进城。学校就在城中央啊,这背景身份,让人不牛都必须牛喘气。我们三个知青同学邀约一起复习,其间回到母校,看见在办复习班,请求参加,被拒绝。我们熟悉的老师说只为本校教师子弟开班,我们想旁听,也不行。


        我们愤懑——我们三个,就读这学校时,可是维持学校教学秩序的学生执勤人员,可是学校各方面响当当硬邦邦的铜豌豆啊。就此,我们再无母校。然后,除了那米国教授,我考进当时部属重点师范,另一人考进部属重点院校重点专业,这专业,在中国30年间月黑风高,风狂雨骤。


        所以,至今,我关于高考考试,仍记忆深刻是关于猪场的问题和逻辑,不足为怪,如果再叠加吴二咀满坡的一地枯黄,我终复明白,这一生,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到一个其他类别的社会闲杂,异数,就在那个时期决定的。


 

        考试两天,吃住仍住在荣处。顿顿米饭,不再有猪肉。晚上仍是几个赌徒赌博输赢烟卷,我赢多输少。半晚的时候,我说我要睡了,考完我请客吃回锅肉操馆子,都来,众知青嚎叫哄闹,然后沉沉入睡,一夜无梦。


        那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考四科,语文、政治,数学,文理科再分别考史地或理化。


        我选择考文科,文学梦是从邻居家床下书箱子里偷来的。本着读书人偷书不算偷,我唆使邻居小孩自盗父母锁进箱底书籍,然后我以烟盒,糖纸之类交换。这就是我全部的文学根底与文学梦,我自觉读了很多很多书,眼睛都近视了。


        从幼读书,老师所教,我是尽心所学,成绩从来优秀,语文考试不是文学考试,我应付裕如。真的进入大学后,我才发现文学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梦。人生不可重来处,剽悍自有多情时。


        糟糕的是我的数学考试,尽管在复习期间,我还曾辅导邻居兄弟数学,但进考场,却发现不能像其他科目轻松自如,两道15分的题难住我了,小一会没答案,急了,强迫想,哦,有一道有了,答上后悶坐,觉得答案有点似是而非,想改,有答案了,但犹豫。


        考试铃响了,怏怏出教室门口,一声叫,坏了,那道题肯定错了,正确的答案确定性出现在脑海。两月后,到大学报到那一天,系上辅导员对我说,我认识你,我讶然,他说,我招收的你,差点不招收,我说为啥,他说你把我们学校填在最后自愿,我们本来只招第一自愿,我说又招了,他说,你差两分上全国重点。我忧郁点点头,没敢说,我还不想来呢。


        呵呵,其实全部考完,从考场出来,我没那么郁闷的,我默算了,平均分估计可以在及格线。问了周围知青,没一人有这样高的估计。于是,数考的那点失落很快就没有了。心里头,泛起小鸡公叫晨的感觉。


        回到荣处,他在等我,我说,吃馆子他们都来哈?荣笑,有两个不来,回知青点去了。我说为啥,说考不好,生气了。我说我还可以,他说,我知道你可以,他们都知道你可以。我俩再不说话,我知道,荣的初中都是混的,没有报名参加高考,不知还会在这破陋的偏房里呆多久。



        公社就是一条扁担街,馆子就在荣处的不远,顺风,肉香可以飘到屋里。但是,那肉香大部分是食客加工的。


        饭馆无肉。肉凭票买,黑市可买肉票。农民只准一年杀一头猪,杀了后必须上交一半,然后留的一半,可换肉票。于是就有农民,在日子糊不住了,就把肉票换成盐巴灯油钱。知青第一年,每月配给一斤肉票。以后不喂猪,吃肉便自想办法。公社饭馆只卖素菜。猪肉都是代加工的。


        一斤肉票一块钱。荣已为我换了两斤肉票。我让他们先去馆子喝先酒。我去割肉,他们怪笑起哄,说你他妈的就想就想着那堂客。我不理,就往馆子斜对面走。我揣着母亲为我高考给的10元钱,其中2元已换成的肉票,雄赳赳走向公社猪肉店,知青兄弟他们说对了。


        乳峰高耸,凹凸可人,脸色红晕,眼帘扑闪,清纯欲滴,娇艳少妇.......这些词语,都是以后我考进大学中文系之后,从文学名著里读到的。但当时进公社肉店时,我的整个欲望强烈无比,让我青春骚动的那女人就在猪肉摊的后面。


        我就是来买肉的,全公社的知青和农民都知道,这号称兴隆一枝花的卖肉娘,女知青,让全公社上百名男知青,都惨败于公社杀猪匠,一枝花成了猪肉娘。羡慕嫉妒恨呐,不是新名词,那时全公社知青都有了。


        我走进了公社唯一正牌猪肉店,怀着一种把她死死压在案板上的欲望,挥挥手,递上了两斤肉票,她无邪笑,卖给我,两斤鲜嫩娇艳的三线肉。从此,我俩云淡风轻各自天涯,只记住,那个与全国第一次高考有关的日子。


        2013-6-30


 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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