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蒋国辉:我在嘉陵江上当纤夫
蒋国辉,1969年上山下乡,1972年招工到重庆打通煤矿当矿工,1977年考入大学,198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现定居德国。著有学术专著《语言和语言相对论》。
本文作者蒋国辉。
拉船,对于我这个曾经当过纤夫的知青,对于当年临近嘉陵江的农村生产队所有处于青壮年阶段必须轮流当纤夫的农民,恐怕都是终生不能忘记的一段经历——因其苦难深重,因其险象环生,因其被人蔑视。现在有些风景旅游点把纤夫作为吸引游客的手段,这说明纤夫的苦难已经成为远去的历史,应该说是一件人民的幸事。
三毛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嘉陵江上的纤夫,一个个弓腰驼背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衣衫褴褛面带菜色。那些充满苦难的佝偻身躯带给三毛的感觉,是满心的酸楚和疼痛。记不得是听别人讲的还是自己从书上看来的,说世界上最苦的力气活莫过两样:一是拉船,一是挖煤。前者是死了没有埋,后者是埋了没有死。意思是说拉船和挖煤不仅繁重,而且高度危险。纤夫和矿工被人鄙称为“扯蛮子”和“煤黑子”,我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代,相继得到过这两个称号。
沿江的耕地都是我们公社的。
我们下乡的苍溪县浙水公社地处嘉陵江上游沿岸,差不多每个靠江边的或离江边不太远的生产队,都有一只木船跑运输搞副业,为生产队增加收入。木船是嘉陵江上最常见的那种平底方头船,载重量从十多吨到二十吨不等——太小了跑起来不合算,太大了又拉不动。那时整个南充地区没有铁路,很多大宗的百货、民用煤、食盐等都靠水运,从嘉陵江上游的铁路运输集散地广元,用木船运到下游的沿江城市苍溪、阆中、南部、南充等地,有些货还运到重庆。由于嘉陵江上游河面窄,弯度大,滩多水急,机动船行驶困难(也可能是没有足够的机动船只),于是,农村的这些十多二十吨的木船就成了水运的主力。
有船的生产队,运一次货就能给队里带来一笔收入,所以工分值比没有船的生产队相对高些。但也有风险,比如船在行驶途中翻了,那么这个生产队就会好几年、甚至从此翻不了身。这样的风险率还比较高,因为拉船的人——也就是纤夫——由生产队的青壮年男劳动力轮流充当,谁也不是专业的水运人员,遇到突发情况,几乎没有能够采取应急措施解决问题的人。可以称为“专业”人员的只有一个“驾长”——掌舵的人,在紧急情况下他也孤掌难鸣。而且,驾长的技术也参差不齐,他们获取执照,谁知道是靠的真本事,还是靠的走后门捅关系?
一个大队的知青,后排右1本文作者。
木船虽然可以给生产队带来一些副业收入,但拉船却基本没有人自觉自愿地去。很多大队、生产队干部还把不去拉船作为一种特权享受,搞一点“腐败”。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去,这个集体资产就只能闲着,形不成利润。所以,几乎所有有船的生产队都采用了相同的管理模式:第一,编好次序,所有的青壮男性劳力必须轮流上船。这是强制性措施。第二,提高拉船的待遇,除每天记十个工分外,每人每天还由生产队补助半斤口粮、五角钱。这是激励性措施。
我们生产队的船只有十二吨,属于小船,一个驾长,六个拉纤的纤夫。从生产队地界的河边出发,拉空船到广元大约要七天。在广元装货运到苍溪县城,下水三天,卸完货再往回拉又得三五天。遇到装货卸货不顺利需要等上几天,一个来回就要二十多天。如果运货物到苍溪下游的阆中、南部,需要的时间更多,去一趟南充,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
我第一次去拉船,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好奇。如果我自己不提出来,生产队也不会安排我,因为我毕竟是城里来的知青,不知道能不能吃下来那么大的苦;而且,万一拉船出了什么事故,生产队也不好交代。当然,我自己提出来要去,队里便是求之不得,多一个人加入纤夫的行列,大家都可以轻松一点。在我拉过一次以后,生产队就理所当然地把我排上了队,第二次轮到我,想不去也不行了。
出门不远就是嘉陵江。
我们拉船,出发的时间都是在下午4点钟左右。
来到河边后,第一件事是竖桅子。桅子是一根两丈多长,底部直径约一尺的原木。上水的时候,原木立在船中部稍微靠前的地方,拉船的纤藤就系在上边,称作“桅”。下水的时候,这根原木就平放下来,顺着船身架在船头,原木梢上绑一块木板,称作“艄”。“艄”在船行下水遇上水流急又转急弯时,作为协助控制船行方向的副舵。
桅子竖起来后,农民们都不着急,系上纤藤,又坐在船上抽烟摆龙门阵,一直折腾到天快黑了,才喊一声“走啊”,开始行动。走也不是认认真真地走,而是不紧不慢地把船拉到一两里以外,天黑了船就靠岸,靠岸的地方不过刚刚出我们生产队的地界。开始我真是搞不明白,既然天马上就黑了,为什么不干脆等到第二天一早动身,偏要拉到这个就在家门口却又不是家的地方睡觉?
不过我很快就弄清了答案:这是农民们混工分和补助的一点雕虫小技。当天船只要出了生产队的地界,哪怕只有一尺远,也算走了船,一天的工分、补助口粮和钱全都到手了。回来的时候故伎重施,在离家还有一两里路的地方,哪怕太阳还在头顶明晃晃地悬着,船也停下不走了,一直要挨到第二天午后才慢慢往回拉。有等不及的农民,晚上跑回家过一夜,次日早上再返回船上。
当年的公社所在地。
第二天,农民们好像是要把前一天耽误的时间和路程抢回来似的,天还没亮,就演绎周扒皮——半夜鸡叫,催命:起床!起床!开船了!开船了!夏末时节,我估计最多不过凌晨四点钟。
第一次拉船,我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第一件要学的,是往纤藤上挂褡包。纤藤是用竹篾编的,大约有男人的大拇指粗细。拉船的人各自都有一条“褡包”。“褡包”是拉船的一种专用工具,看过关于纤夫影视资料的都会有点印象,就是纤夫肩上挂的那个宽宽的布带子。挂褡包的方法,别人教我挂了两次后我就学会了。但松褡包我却没能一下子学会。有经验的人,在需要松开褡包的时候,不用从肩上取下来,只需往后退一步,让绷紧的褡包绳松下来,轻轻一抖,挂在纤藤上压住褡包绳的楠竹片就脱了下来。刚开始时,我必须走过去用手将楠竹片松开,才能将褡包取下来。
这个外行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技巧,却可以在关键时刻决定人的生死。拉船过滩的时候,水流急,水又浅,船不能走得太靠近河岸。船在激流中往后退的力量很大,拉船的人需要双手触地,手和脚同时用力几乎是在地上爬行(就是三毛看到的那种情景),才能一寸一寸地挣扎着前进。
浙水公社赶场的小街。
如果驾长稍有疏忽没把稳舵,船头在激流中一偏就横过去了,这种时候,岸上拉纤的几个人就算用尽洪荒之力也拗不过湍急的河水,拉不住顺流而下的船,用纤夫的行话说就叫作船“打张”了。
遇到“打张”,纤夫必须在短短的十几秒钟内迅速做出反应:摘下褡包,松开纤藤。农民们告诉我,因为船“打张”时来不及把褡包从肩上取下来,被拖进河里淹死或从处于峭壁的纤路上被拖下悬崖摔死,都是这条纤路上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惨剧。所以松褡包对于纤夫就成了生死攸关的一门技术。
激流险滩上,“打张”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驾长一个人在船上,既要把住舵不让船撞向岸边或触礁,又要想法使船稳妥靠岸,待他手忙脚乱终于把船停下来,船最少也已经被冲向下游数里以外,纤夫们半天甚至一整天的工就都白费了。不过不出人命算是万幸。在第一天拉船的过程中,我刻苦练习了一整天,终于把松褡包的技巧掌握了,后来遇到若干次“打张”,都能及时解脱,有惊无险。
除了学习扣、松褡包的一些技巧外,还要学习划桨——农民称为扳桡和学习捡绾。扳桡不算难,只要做到跟大家动作协调一致就可以了。捡绾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活儿。纤路并非人工修建的道路,不过是纤夫们沿着河道经年累月行走踩出来的,叫“路”其实算不得路,很多地方就是原生态的乱石坝(或乱石坡),拉纤的人走过之后,纤藤有可能被大石头绊住,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人跟在后边,把绊在石头上的纤藤拉起来弹出去,船才能没有阻碍地接受牵拉的力量,纤夫也不做无用功。
人和船之间的纤藤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虽然从不曾有人做过任何测试,但纤路上那些巨大的石头被纤藤勒出的深深槽痕,看起来确实有些触目惊心,捡绾的危险性可想而知。纤夫用手抓住纤藤往上抬时,动作稍有不慎或稍慢一点,被纤藤压在了石头上,手指肯定夹断。纤藤抬起来后,还必须及时松手并伸直腰,动作配合不到位,会被弹起来的纤藤击伤或是击倒。我就被这样击伤过一次,仅仅是擦了一下就被刮走了一层皮,流了不少血。
拉船还有一个规矩,我是吃了亏才知道的。
拉船和在生产队出工干活一样,并非起床后先吃饭,而是先出工。生产队是各家各户的女性做自家的饭,谁家的饭最先做好,就扯开喉咙喊一嗓子,在外干活的都以这一嗓子为准,收工回家吃饭。船上负责做饭的是驾长,纤夫们起床后直接上路,待驾长拉长嗓门喊一声,才停下来上船吃饭。
第一天早上,驾长刚刚扯开喉咙喊声还没落地,所有的人松掉褡包就往船上跑,活像一群阎王殿逃出来的饿鬼。我没搞明白他们为啥那么猴急,心里还很有些不屑:跑得再快也还是一锅酸菜稀饭,又没有大鱼大肉,至于吗?我以为船上和在生产队一样,吃饭是个事实上的休息时间,就慢慢解下褡包,走到河边洗了洗手,才朝船上走去。等待我的是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后果。
我慢条斯理地上了船,一看,锅里剩下的稀饭已经不够一碗了。从锅边的饭迹来看,煮的是满满一锅,先上船吃饭的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七个人的饭,也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落在后边,如果我再晚一点上船,他们完全有可能把饭吃得一口不剩。我怒火中烧,但我不好意思吵架,为了一碗饭,难以启齿,只好忍气吞声,把剩下的大半碗饭盛到碗里。仅剩的大半碗饭我还没吃到一半,其他人就吃完了,他们放下碗,大声吆喝走了哦!完全无视我还在吃饭这个事实。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了一群毫无人性的豺狼虎豹窝。恨归恨,却也无奈,我只能放下没有吃完的饭,跟着上了岸,饥肠辘辘的一直拉到吃午饭。途中,农民们才告诉我:这是拉船的规矩,吃饭不等,也不留,动作慢了赶不上的人活该倒霉。
他们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就是为了在我不明规矩的情况下,每人能多吃几口吗?简直狼心狗肺啊!我在心里痛骂。吃午饭的时候我聪明了,驾长刚一开口,我松开褡包就跑,要论行动灵活,农民们绝对比不过我。从那天午饭开始,我因不懂规矩而挨饿就成为了永远的过去。
那些年代,因为贫困,围绕着吃发生的故事格外多。
有一天下午,我们看见一个人在河边叫卖牛肉。牛肉看上去黑乎乎的,像是熏过,闻起来还有一股臭味,但非常便宜,只要两角钱一斤。天上掉馅饼啊!我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完全没想到要问问牛肉的来路,就凑钱买了七斤交给负责煮饭的驾长。吃牛肉成了强劲的动力,我们一个个脚下生风,那天跑的路也比平时多得多。到吃晚饭的时候,七斤牛肉被七个人风卷残云。
原以为美美地吃了一餐,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没有油荤的日子常常天不亮就饿醒了),没有想到半夜里肚子一阵阵绞痛。我翻身起来冲出船棚去,一时间上吐下泄,一塌糊涂。天上下着小雨,等我拉完吐尽,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了。回到舱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再也睡不踏实。天亮时分,我和其他人一起起了床,可我的脚下像踩着一堆滑来滑去的皮球,站都站不稳。
农民们见状,勉强同意我继续躺在船舱里。纤夫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备胎”。我不去,拉船就只剩五个人了,负担确实加重不少。一个农民日爹操娘骂了整整一个上午,绕来绕去不外乎一个意思:凭什么我该睡在船上?!凭什么我该占他们的便宜?!其他人阴着脸不说话,没骂我但也没有一个人对那些辱骂稍加制止,给予我一星半点儿的同情和关怀。
若在平时,我早就冲上去一脚踹他个狗啃地了。记得有一次过滩,所有人都猴子似的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挣扎,一个农民不知道哪跟神经搭错了,说,老蒋你没使劲哈。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我猛地一下站起来吼:老子不拉了!我这一松,其他人根本控制不了船的退行,所有人都慌了神,赶紧一边求我一边痛骂那个胡说八道的,我这才重新趴下去稳住了船。当时,如果我再犟一下,船可能就打张了,可见我在这群业余纤夫里,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可是,那天我昏昏沉沉全身绵软,躺在舱里无法动弹。不过躺了一个上午,耳朵里就塞满了农民的辱骂。他一直骂到中午上船吃饭还不解气,上了船,一边吃饭还一边唾沫飞溅。我再也躺不下去了,勉强撑起来吃了一点饭,脚下踩着云团头上冒着虚汗,跟着他们一起上岸背起了纤藤。我云山雾海地走着,此时,病痛的难受已经退居其次,最为刻骨铭心的感受是,自己不再是一个备受关爱的孩子。
以前在家里生病,母亲给予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已经被眼前的千山万水阻断了。如今,沦落在这一群农民纤夫里的我和他们一样,只是一个苦力,既然吃着跟他们一样的饭,拿着跟他们一样的工分,就必须和他们一样干活儿。生了病,那是你自己的事,没有人会心疼和爱护你,没有人管你带着病是否能胜任这种超强的体力劳动,没有人愿意稍稍给你一点哪怕是最微小的帮助,甚至,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面对一个重病的苦力同伴,他们还斤斤两两地计较着你是不是占了他们的便宜。
这就是这个边远、闭塞、贫困的最底层社会的真实生存状态,自私自利狭隘无情麻木冷漠的农民啊,我心中充满无限的悲凉。
还好那时年轻,身体还算强壮,虽然俗话说病去如抽丝,但我的病来得迅猛去得也比较快,在没有服用任何药物的情况下,依靠自身的抵抗力,到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不过想起来还是有一点后怕。可以肯定我是吃了病牛肉食物中毒,如果再严重一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河坝里得不到任何治疗,可能就只剩等死一条路了。
后来我才知道,农民的牛病死了,本来应埋掉,但是买牛肉的农民只想着怎样减少自己的损失,丧尽天良地把死牛肉熏成腊肉,完全看不出乌紫的颜色,然后拿到河边,卖给馋嘴的“扯蛮子”,捞取黑心钱。
当纤夫的那两年,我反复走过了从南部县到广元县这一段沿嘉陵江的上千里纤路。一路上多少悬崖峭壁,激流险滩,我已经记不清楚,唯一忘不了的,是那个被农民叫作“玉麻池”的嘉陵江上第一险滩。
我还没去拉船的时候,就常常听生产队的业余纤夫们摆龙门阵,说上广元有一处险滩叫“Yu Ma池”。由于苍溪话发音和我们有区别,所以农民说的时候,我一直听成“玉麻池”,总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纤夫们都说这是嘉陵江上第一险滩,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船在这里被打翻,有多少人在这里葬身激流。因此我第一次拉船时,一路上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玉麻池”,又怕它,又想快一点见到它。
“玉麻池”终于在到广元的前一天下午出现了。几里路以外,我就听见了天边远远滚动着的闷雷似的水流声,船到跟前,果然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河道在这里突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陡峭的石壁在九十度的直角弯道上横空出世,倾斜度大约在五度左右的河滩上,河水似万马奔腾,轰响着向弯道的峭壁猛扑过去,撞在石壁上形成一丈多高的浪头,那阵势简直就是一个“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赤壁!逼人的寒气,是飞溅的浪花在石壁上碎成了水雾散发出来的。
上水船到了这里,只靠自己船上的几个人根本拉不上去。所以纤路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船到这里都停在河边等后边的来船,最起码要三只船的人合伙,来回三次把船一只一只地拉上去。近二十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和激流搏斗,原先船上的普通纤藤经受不住,因此每只船上还专门备有过“玉麻池”的粗纤藤。即便这样,如果上滩的时候,驾长技术不过关,船头没有“投上水流”(拉船的专用语),那么,就算再多些人也挡不住船“打张”。此处船“打张”比不得别的地方,湍急的水流可能把船径直冲向石壁,撞个粉身碎骨。就算驾长把船稳住了,船也会被冲到下游十数里以外才能停下来。
上水船在这里是拼命跟河水较量;下水船到这里却是过鬼门关。满载着十多二十吨货物的船,被激流卷着,泰山压顶一般冲下来,还必须顺着河道适时转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转弯不能太早,否则船会被激流冲横过来紧接着被掀翻,造成船毁货沉,而人亡不亡?谁心里也没底。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驾长和全船所有业余“水手”必须空前地团结一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船划到离石壁一定距离的地方,再快速调转头顺流而下,才能避免船一头撞在峭壁上刹那间被肢解成碎片。纤夫们都说,能驾船过“玉麻池”的驾长,就算是合格了。
我们在广元装上货物返程再次经过“玉麻池”,除了驾长在后边掌舵,前边还有三个人扳艄,余下的三个人每人手握一根蒿竿全神贯注,在船与石壁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拼尽全力用蒿竿将船从石壁旁撑开。整个过程最多不过一分钟。闯过这一关,所有人都像耗干了油的灯盏,只剩下豆丁一样的“鬼火”在灯心上有气无力地跳,大家无声无息七歪八倒地瘫软在那里,任由船顺水流漂流,良久,才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操起桨来继续划船。
我第一次去广元运气比较好,到“玉麻池”的时候,已经有两条广元木船运输社的船等在那里了,纤夫们都是经验丰富的专业水手。两天前曾经在路上遇到他们,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跟他们合伙,由他们的驾长替换我们船上生产队的业余驾长,拉过“玉麻池”就比较顺利了。过了“玉麻池”再走百米左右,就是嘉陵江的上游白龙江和一条叫做黑龙江的支流汇合处。不知两条江有没有什么美丽的或凄婉的故事传说,我所见到的两股河水,一清一浊,泾渭分明,一直到“玉麻池”才被激流险滩搅和在一起成为同一条江,景致本身也十分壮观动人。
过了“玉麻池”,天色尚早,按常规本来还应该再拉一程,但我们早早地扎下了。大概闯过了这样的险滩,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也泄了劲,何况到广元只剩下半天的路程,就不再着急忙慌地赶路了。
船停下来后,从平坦的河坝望出去,我看见大约一两里外突兀着一堆建筑物。问农民,说是昭化。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位于汉代历史名城近旁的险滩,不是什么“玉麻池”,而是“御马池”。不知道险滩和蜀中汉昭烈帝刘备的马有什么关系(或许咆哮奔腾的江水像一群驰骋的骏马),但“御马池”这个名字我敢确定。
昭化古城建于明代,有几百年历史了,我是一定要去看的。
吃过晚饭,已近黄昏,我离开船独自一人前往昭化。走到近处,发现这座古城保存得非常完好。在七十年代的初期,国家或任何单位、个人都不会亦不可能出资修复一座古城,所以,可以肯定我见到的就是昭化城的真实历史面貌。古城四面的城墙几乎没有损坏,有好几丈高,四个城门也保留了下来,不过只有门洞,没有门。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进到城里,映入眼帘的景象跟旧小说上描述的一样,一条较宽的石板路从一个城门通到另一个城门。其他我还看见了什么,现在都记不清了,想必是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东西。印象中城里完全没现代化的建筑,街道两边的小铺子和住家户,都显得灰扑扑的,似乎传承了几百年没有遭遇过任何历史进步的干扰或侵袭。
街道安宁静谧,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喧闹地来来往往,偶尔看见一两个跟街边建筑一样灰扑扑的人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游弋,让我有点恍惚,仿佛他们是穿越了几百年的时空走到了我的眼前。
历史在这里凝固着。城中的氛围虽然与我想象中那种百年古城的神秘和肃穆还有一些差距,但是出城离去以后,回头远观沐浴在暮色中的幽暗城廓,仍恍然有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心情。
记得在文化革命中串联和躲避武斗去三门峡的时候,我曾往返几次经过昭化,火车上看见的昭化和我眼前的昭化完全不一样,想来这个昭化才是真正历史传承下来的昭化,火车上看见的,应该是后来建的以昭化为名的新城市。听说这座昭化古城,今天成为了四川省广元市的一处招揽游客的旅游景点,不知是否因此被“现代文明”侵蚀了?无论怎样,我想恐怕都不可能再是七十年代初期我看见的那个昭化了。
在广元装货后船行下水,纤夫没有上水那么累,危险却是成倍增加了。每次过滩,人人都捏着一把汗,虽然这些滩的险峻程度没有一个可以和御马池匹敌,但稍有不慎,船依然可能搁浅或撞向岸边的石头。
船若是搁浅了,人就得下水去“背船”——把船往水深的地方扛。满载的船有十多二十吨重,六七个人绝对扛不动,只能先把船上的货卸下来,由人淌着漫过膝盖的水把货物背到岸上,卸到船能够扛得动了,再把船扛到深水处。其后,又将所有卸下的货物一件件背回船上,此次,要淌的水就有齐胸深了。
如果只是扛货物,扛完后能正常开船,也还算好,虽然耽误了时间,损失还不是很大。假如船搁浅还被碰坏了船底,麻烦就大了。首先得赶紧把货物全部卸下来。船运货物允许一定的损失,如浸水等,但不能超过一个百分点,否则承运的人要赔偿损失(船打烂了当别论)。货物卸完后,几个人奋力把船拖到岸上,然后等,只能等。等遇到熟悉的船经过,就拜托他们给生产队带个信,让生产队派人送钱来在附近买木料,请木匠修船,并且给被困在途中的人们带粮食来。遇不到顺路船,就得派一个人翻山越岭回去报信。这样一来,十天半个月也动弹不得了。这十天半月,几个人守着船,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可能还要忍饥挨饿。
当然,比起船撞向岸边的大石头被打得粉身碎骨,搁浅的遭遇又算很幸运的了。船打烂了,船上的人或能侥幸捡回一条命。若船毁在上游方向,运气好的可能搭上顺路的下水船回家;运气不好的或船打烂在下游方向的,就只能沿途走路乞讨回家。回到家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人已经如老乞丐一般。这还是在天气不冷的时候,若是冬天遇到这样的事,景况更是惨不忍睹。我们生产队有个老农民,年轻时拉船遇到了这样的惨祸,在讨饭回家的路上经过深山老林,被一帮土匪强逼入伙。解放后,清剿土匪时他被抓进了监狱,历经苦难之后回到家里,却因为当过土匪坐过监狱变成了“坏分子”,加入了“地富反坏”的行列。一个贫苦农民就这样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还好,所有关于纤路上的这些不幸,在我当纤夫的那两年,都很幸运地没有遇上过一件,只是听同船的农民们忆苦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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