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丨刘晓阳:阿阮的被褥床单是全宿舍最整洁的
刘晓阳,生于北京,中学毕业后到内蒙古插队8年,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1984年留学美国,现居美国波士顿。
大学时期的作者
原题
金童阿阮
美国人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记得文革前最盼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最怕骑摩托车的邮递员。骑自行车的往往能送来远方亲友的问候,而骑摩托车送电报的往往是报丧∶“某病危,速归”。摩托车突突一响,无不揪心。
作家王小波就是在发给我最后一个电子邮件后突然去世。不料上周开车上班时,忽然接到大学同学孙伟丽从德克萨斯打来的电话。2008年9月4日,我们班的阿阮在珠海祸车罹难。这消息惊得我差点儿也出了车祸。阿阮走得又让我心惊肉跳,接连几个晚上都无法入睡。阿阮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阿阮”这个名字是我起的。记得当年上大学时,许多老旧电影刚解禁,其中有个《五朵金花》。男主角阿鹏四处寻找头年“三月三”定情的金花。正好我们班有个广东同学林文鹏,自然便成了阿鹏。顺嘴一转,阮书明就成了“阿阮”。
大学时期的阮书明
我们商品学78级是人民大学唯一的工科班。同学组成大约是三分之一老三届,三分之一应届,剩下的三分之一介于两者之间。我是老三届,阿阮是应届,年龄相差近十岁,按说不应该有多少共同语言。但阿阮有些不同。他与人交往,没有代沟。
我们班分宿舍时自由选择,比较活泼好动的都进了东风二楼235号寝室。大家在一起,成天开不尽的玩笑,读不尽的闲书,聊不完的各类话题;从求证邪门几何题,到青梅煮酒论科学史英雄;独缺在其他地方见惯了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阿阮性好清洁,衬衣换得很勤,领子永远笔挺;头发常理,小分头油亮;一双小手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总涂着雪花膏。有一次他脸上忽然脱皮,我闻到一股怪味。一问才知道,他有些过敏,就拿可地松当雪花膏涂在脸上。没想到把脸弄脱了皮,过了好几天才恢复。
阿阮的被褥床单是全235最整洁的。他睡在我的上铺。往往大家正聊得忘乎所以时,他忽然夹着本书爬下来开门往外走。问他干什么去?说是要去阅览馆看书。我能想象他独自在阅览室专心看书的样子。等大家还没聊够呢,阿阮又眯缝着小笑眼推门回来了。看看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阿阮放下书,一边打趣说笑,一边弄水洗脸,然后坐在我的铺上洗脚;洗得干干净净才爬到上铺躺下。
235寝室里的卫生,阿阮打扫得最勤。扫地,洒水,收拾桌子,他随手几下,寝室立刻就显得干净了许多。阿阮观察人和事很有眼力,是个解人,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这些大他十来岁的老三届开的玩笑,讲的故事,他都有兴趣听。
有一次我问他∶“什么是甲酸?”
他疑惑地看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问这么基本的问题。
我替他回答∶“甲酸就是蚁酸呀。”
然后我再问∶“那什么是乙酸?”
他眯缝着小笑眼说∶“蚁酸就是甲酸啊。”
有一次我又问他∶“什么是英寸?”
他又没立即回答。
我便说∶“英寸就是inch呀。”
然后我再问∶“那什么是英尺呢?”
他又眯缝着小笑眼说∶“Inch就是英寸啊。”
阿阮勤快,手脚利索,还因此惹了一场祸。
那天晚上不知谁弄了一支气枪来。阿阮仓皇之间朝窗外开了一枪。不料子弹射向围墙外一户住宅楼的窗户里。那家正有一帮社会青年聚会,把人家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把他们惹火了,不但开窗叫骂,而且马上就抄家伙下楼要过来打架。
这事确是我们的错,可怎么办呀?
还是社会经验丰富的刘继杰老到,说了声∶“怎么办?还得过去给人家赔不是去啊。”
大家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便一起护着瘦小的阿阮下楼走出校园。半路迎上对方,人家当然气得要命,没什么好听的。
我们这边自然是刘继杰上去答话,一边道歉,一边打听对方认识什么人。总算对出双方都认识的朋友,算是攀上朋友的朋友。等对方消了气,问谁打的那一枪。阿阮才不好意思地道歉认错。我们几个虽然是跟着去看热闹的,但一直不离阿阮左右。对方听了软话,口气才和缓了下来。
夏天晚饭后阿阮常吆喝起大家出去散步。我们沿着京密引水渠一路走到颐和园。到达时,颐和园都快关门了。进到园里,空山不见人,随便我们几个夜游神四处游荡。等转悠够了,天已大黑,才又沿着夜幕下的运河,踏着月光回校。
学校食堂的饭菜吃腻了,几个人一商量,就凑粮票找躲在角落里的小贩换鸡蛋。没钱下馆子,就去吃朝鲜凉面。我说一人最多要二两。阿阮他们不信,全按吃食堂的饭量要了四两,结果都吃不下了。回来路上看见要饭的乞丐实在可怜,大家这一通搜自己身上,把口袋全翻了出来,凑出所有的零钱粮票都给了人家。
大四要作毕业课题了。老师找来一堆题目让大家选。一般两人一个课题。其中只有一个茶叶质量检验课题组是四人。我便和王小波、阿阮,还有阎景明选在了这最大的一组。
我们吃住在茶厂,每天上午和品茶师一起品茶。由于茶叶太新鲜,而且质量上乘,咖啡因含量特别高,晚上根本睡不着觉。我们四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聊天、上厕所,总要熬到凌晨两点多才能入睡。阿阮在这种时候总会去找点吃的,或想些其他办法来打发时间。
等到了实验阶段,我们组的实验主要就由阿阮动手。他做实验非常细致。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实验台上戴着手套,拿一把刀片低头从烧瓶底部刮下冷凝咖啡因时那股子一丝不苟的认真劲。每次实验,属他刮得最干净。
人有两种气质,一是聪明,一是善良。两者往往负相关。聪明人抖起机灵来咄咄逼人,不容他人置喙。善人行起善来,往往愚不可及。这两种人都不愿意让周围的人过舒坦了。人还有两种本事。一是手底下利索,活儿干得漂亮。这种人适合当能工巧匠。另一是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这种人适合当经理。
阿阮和王小波共同的特点是既聪明,又善良,让周围和他们相处的人感觉很舒服。小波虽然文章漂亮,日子却过得乱七八糟,教科书和笔记本像海带,虽是解题快手,实验可做得不怎么样。阿阮则不但干净利索,而且善于安排。他的教科书都包好书皮,笔记写得工工整整,不但也是解题快手,而且实验做得漂亮。阿阮年龄小,个子也小,长相清秀,像个孩子,是班上的小金童。
快要毕业分手了,一股莫名的惆怅在235蔓延。谁承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阿阮和同班张玉霞这对金童玉女就在这时私订了终身。
大学毕业,我分去工厂,得坐班,没什么自由时间。他们不坐班的没事就来看我,顺便在我们厂浴室里洗个澡。我也曾去阿阮办公室看过他。阿阮和张玉霞婚后,大家一起去道喜,也是我唯一一次去他家。新房在他父母家,典型的小平房,木板床上铺着凉席,挂着蚊帐,收拾得干干净净,可以拍《城南旧事》了。他那仍未脱新婚羞涩的含蓄微笑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晃动,转眼已是20多年。
随着我和小波出国,基本上和国内断了联系。13年后我第一次回国,老胖子李鹏南宴请全班同学。因事前已见过周健,那次聚会我最想见的就是阿阮。可是张玉霞来了,阿阮却没来。
散席之际,张玉霞给远在外地的阿阮打通手机,让我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就是我和阿阮最后的联系,距今也已11年了。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小波,也是最后一次和阿阮通话。一场聚会告别了两个朋友,如今茶叶课题组的四名成员只剩我和小阎了。
阿阮后来在南方开厂当起了老总。以他这种整洁干练的性格气质应该适合干这个。可惜老天不长眼,偏是让他遭遇了这场夺命车祸。
死于救人者是行善。死于冒险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聪明。阿阮和小波既善又聪明,可他们的死法似乎又与行善和聪明无关。这只好说是善良聪明者不长命了。他们的安全提防半径太短。
王小波死时45岁。阿阮遇难49岁,比小波多活了11年,多活了四岁。就我个人而言,在经历过的所有朋友圈子里,属235的人最有灵性,气质最好。
在国外这么多年,交了不少教会朋友,不但从未被他们说动过信教,反而是我经常把他们辩得无言以对。我很难相信死后的灵魂。但阿阮的死太让人心痛。他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个孩子呢。在经历过这么多亲朋好友的突然辞世后,我倒真希望能有一个彼岸世界收容所有逝去的亲友。
——阿阮兄弟,这回可是你不像话;喝了点儿酒,把老婆孩子一丢,自己找小波玩去了。你想小波,也不能这么个想法呀!
——阿阮哪,你既然已经去了,我们也拦不住你。那就请你给小波带个好吧。有他陪着你,黄泉路上肯定不寂寞。只是张玉霞要从此青灯孤影了。
——住得太远,也没能送你一程。不过早晚我们也会找你们去。到那时,咱们再重温235的欢乐吧。
晓阳 再拜
2008年9月16日,满山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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