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
老编的话:
1988年除夕之夜,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名叫田文的女性,出现在孙道临激情澎湃的朗诵中,出现在张暴默、郁钧剑等人演唱的歌曲《热血颂》中,感动着亿万中国人,也感动了田文的大学同学。
田文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78级,毕业后追随爱人,去了西藏文联,成为与马丽华、龚巧明并称的西藏文化界三大才女。几年后,龚巧明、田文先后以身殉职,长眠西藏……
今年是田文去世30周年。本号特约并推送田文大学同班同学何砚平的这篇文章。在又一个除夕之夜,在又一次合家团聚之时,在又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之际,缅怀那些英年早逝的新三届同伴,追念那些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的朋友。
田文全家福。左起前排:父亲、母亲、姥姥、田文;后排:弟弟、妹妹、叶农。
田文: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
作者:何砚平
音频版:
朗读者:一丛苇
2011年10月初的拉萨,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太阳依然高悬天边,闪烁着灿烂的余晖。田文的老公叶农和我以及老李一行三人,默默地行进在通往西郊拉萨烈士陵园的柏油路上,去探望我们班本不该早走的小妹妹田文。
拉萨烈士陵园大门虚掩,静悄悄不见人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藏獒浑厚的低吼。推开大门沿着长满蒿草的荒路走了几十米,只见一座不大的圆形墓和一块斑驳的石碑,在四周高大的青石墓和簇新的墓碑包围下,显得寥落而孤独,这就是田文的墓。石碑上面,叶农秀丽的字迹已渐褪色但还清晰。
我们在田文墓前点燃了三支香烟,缕缕烟雾依依袅袅,徐徐盘桓。“田文抽烟,我每次来扫墓,就给她点上几支烟,不要名牌,都宝就够了。”叶农神色黯然、语句迟缓、声音低沉地说。
拉萨烈士陵园的田文墓地。
他好像在向我们说明,又仿佛在和田文低语,“夫妻间最好最持久的关系就是能成为最真挚的朋友,相互尊重,彼此搀扶,携手走人生。我给田文的悼词,是献给我最真挚的朋友和最亲爱的妻子。”
叶农没有夸张,他们的人生一路就是这样真实地走过来的。特别是田文这个为爱而生的女人,为爱追寻男友义无反顾来到最艰苦的西藏,最后终结在西藏。这是一段怎样浪漫而心酸的故事呢?
岁月蹉跎,如今离我们而去的同学已经有几十个了吧,但是大家谈论得最多的,还是田文。为什么呢?是因为她的美丽、她的才情、她的真诚、她对爱的勇敢追求,还是惋惜她过早的凋零?或许都有。
因为年龄的差距,在校时我与田文交往不多,对她的私事知之更少,我们之间最深的一次沟通是在大学毕业后不久。田文当时被分配到卫生部的一个杂志社,但是她决定放弃,要到西藏追寻她的爱人叶农。
田文与丈夫叶农。
一天,田文来我家征询我的意见。我说如果换了我也会那么做,并和她讲了当年我和老公谈恋爱的经历。我老公大学毕业被分到河南三线工厂,户口就落在了那里;老家在农村,尚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弟。当时我没有在乎这些外因,我看重的就是他这个人。有爱,天涯海角都是家。
或许是我的坦诚吧,田文随即倾心而谈。我们俩沿着北京车站广场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走到东,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如何与叶农相识、相知、相爱。
田文与叶农同在北京85中学读书,叶农高她一级,两人同在学校宣传队,都拉小提琴。文革后期他们是第一批觉醒的文艺青年,勇敢向传统理念挑战,热烈追求心灵的真善美。叶农说:“我们一群文化部的孩子,没事就凑在一起天南海北胡侃,听欧美音乐,论文艺复兴,探寻人生的意义,热血而真诚。”
叶农镜头里的田文。
去年在田文墓前,当回忆到这段往事时,叶农简单地说:“当时学校鼓励我们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还有比西藏更艰苦的吗?我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到西藏去,义无反顾。”多干练的思想,多透明的灵魂。连我这个30年后第一次与叶农见面的老大姐,都被他的真诚所感动,更何况当年正值青春的浪漫女郎田文呢?
才华横溢的文艺青年叶农到西藏插队三年后,就被选入西藏自治区歌舞团,随即又被派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此时田文正在人民大学读书,于是两人开始了浪漫的热恋。“我太幸福了,贝多芬的悲剧不会发生!”田文激情洋溢地说。
那一年的夏天,是他们人生中铺满鲜花的甜蜜时光,每天清晨五点钟,故宫筒子河边增添了这样一幅画面:叶农在练琴,挥汗如雨,田文走来走去在背诵经典的拜伦和莱蒙托夫。
田文在人民大学的罢课游行中。
叶农进修回西藏后,两人书信不断。一次,叶农寄给田文的信被我班的一个同学拿到,他举着信跟田文开玩笑说,想要信吗?磕一个就给。田文二话没说,跪在学校大操场的地上就磕了一个响头。
那个同学惊讶了,之后回忆起此事他说:“我没想到,她真的就磕了,毫不犹豫。”
心地干净而纯粹的田文在校期间,随时都会有让同学大吃一惊的举动。想买书没钱了,田文就会去献血,换回二三十元钱去买书。毕业前为了完成系里的献血任务,党支部书记何及峰身先士卒第一个报名,然后逐个动员:“给点血吧。”不少同学响应号召,田文自是积极参加了。
人大校刊报道田文三次献血。
最让大家跌眼球的是有关田文裸泳的故事。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在海淀的苏州河里游泳,新闻系的男同学张伟光和田文打赌,“如果你敢裸泳,我就敢裸骑(自行车)。”几个人还在嘻嘻讪笑时,田文已经利落地脱衣入水了。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下,张伟光无奈了,大丈夫岂能食言?于是乎只好用河泥“画”了一条“黑裤衩”,飞快地裸身骑车回到人大校园。这大概是中国人体艺术最早的实践者吧。
田文的这些行为,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很超前,当时同学们或欣赏或不解。但是大家普遍认为,田文的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是融化在骨子里的,绝不是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
美丽浪漫多情多才的田文,自然是众多男同学的梦中情人,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这种情愫。有个别人甚至恶语攻击以引起她的关注,但是田文没有计较而是淡然处之。
大学时期的田文。
对于同学朋友,田文是能帮助则尽力帮之。同班同学阎震宇家在农村,本指望大学毕业后能留京工作,但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政策,使他的分配很不如意。那天他闷闷不乐一人在操场上踱步,田文恰好碰见。
田文沒有不痛不痒的安慰他,只是黙黙地陪伴着他去逛街,之后把他领回家,让妈妈做了一顿好饭菜招待小阎,田文的爸爸还陪同小阎喝酒聊天。
田文的爸爸说,我们家田文就是个傻姑娘。但是在小阎的心里,却觉得田文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姑娘。多年后小阎向我讲述起这段往事时依然感动不已。
田文在人民大学的罢课游行中。
那一天,夕阳辉映、熏风暖暖,在北京站悠扬而浑厚的钟声陪伴下,我和田文这一次说的话,比大学四年里说的还要多,两颗心在瞬间缩短了距离。我俩依依作别,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竟然泛起莫名的哀伤。
我想,女人大都是为爱而生的,无论是婉约的还是豪放的,理想的还是现实的。田文,尤其是这样的女人。我一个人留坐在车站前的石阶上,望着穿流不息的人群,遥想着田文远行西藏的情景,在心里默默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去西藏给田文扫墓,从叶农那里,知道了田文的一些情况。
于小东油画《干杯西藏》,两位披哈达的女子,分别为献身西藏的田文和龚巧明。
到西藏后,田文被分配在《西藏文学》编辑部。很快,田文就和龚巧明、马丽华被誉为西藏三大才女,她们为西藏文艺界带去一股清风。在她们的耕耘下,《西藏文学》一度兴旺红火,并培养了一批本地文学青年。田文的成名作《我凝视这高原的黄昏》《失落的梦,寻觅的悲哀》《随风飘去》等评论、散文、小说,深受青年人的喜爱。
也许是曲高和寡,田文的“前卫”思想和行为,让世俗之人难以理解,非议、指责也随之而来。这使田文迷茫、痛苦,然而她依然义无反顾、执着追求心中的理想与大爱。
她自然、真实、洒脱地活,勇敢、热烈、无私地爱。坦坦荡荡,没有精心的算计,没有虚伪的掩饰。田文不止一次的投入地爱过,每一次都那样真诚热烈。
田文和同事们编辑的《西藏文学》。
在田文的人生字典上,只有爱,没有恨,她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一个人,总希冀把爱洒向每一个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深爱田文的田爸,曾语重心长地说:“田文是个傻姑娘,任何一个人给她一个拥抱,她就会随他走天涯。”不是吗,当别人走出国门到西方世界寻梦的时候,田文却为爱情,放弃了北京优厚的工作待遇,毅然走进西藏。
在两人世界里,她每天穿着宽松的衣裤,早起扫地拖楼道,上菜市场与商贩侃价。她讨厌做女强人,而热衷于做一个好妻子。
叶农说:“她继承了妈妈的善良、爸爸的才气,她终究还是一个与生俱来的东方女人。对于她的秘密我从来都不会问,因为爱一个人,其实是我自己的内心需要,她高兴,我就高兴;她幸福,我就幸福。”
“难道你没有一点嫉妒和痛苦吗?” 我追问。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超人。”叶农平静地说着,“有一天深夜,田文的一个男朋友坐在我家门口痛哭,死去活来的,她就出门随他去了。她不在,我不会上床睡。她回来后,给躺在摇椅上睡着了的我盖上点什么。于是,我醒了;于是,我们笑了。我们,包括我,勇敢地尝试了最美最纯粹的爱,也尝试过婚外情。最后我们都发现,最爱的那个人还是彼此,因为那是我们双方的第一次,是不可替代的心心相印的最美好时光,是百世难遇的真爱。”
叶农延续着他的平静,但你听得到他心中的波澜:“过去,我从没当她的面说过这些。但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爱过,我爱田文!”
田文大学毕业时。
我仿佛看见两颗透明、自由、睿智、大度的灵魂水乳交融碰撞出爱的真火,那火焰如此热烈纯洁,人间少见的惊艳。或许他们的行为太超俗,注定不能长久,最后的结局演绎成一首凄婉的爱的绝唱。我想起了断臂的维纳斯,难道幸福到了极致,剩下的就是毁灭与痛苦吗?
叶农告诉我,在西藏无常就是有常,“那年我在阿里转神山,挣扎了30多个小时,总算是活着走回来了,就是为祈祷全家平安幸福。可就在那年,田文走了。”
“那天,田文去通麦的易贡茶厂搞社会调查,恰好赶上下雨,遇到塌方。整座山好像都要塌下来,下边是滚滚的尼洋河,只有从山上的塌方区闯过50米路才能脱险。就是为了救助一个刚刚被砸断了腿的老人,本已脱险的田文,又毅然返回到位于塌方区的汽车里为老人取药,结果耽搁了几分钟,错过了最佳的逃生时间。”
左起:田文妹妹、弟弟,叶农、田文。
在救助老人后,大山又一次塌方了。一块罪恶的石头不偏不倚反弹在田文的后脑,她倒下去的顷刻间,初崩的滚滚春雪带走了活泼泼顾盼生辉的田文。
据说,当时田文的身体被冲下路基、倒在灌木丛中,救出来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美丽生命就这样香消玉陨,戛然而止。但是新奇的是,她的尸体却一直软软的;几天后老父亲赶来,她的眼角竟还流出了热泪;之后,身体才逐渐变硬。
同行的朋友顿足失色、悔断肝肠:“我真的愿意死去的是我,我愿意代替她,我愿意。”然而谁又有这样超凡的能力,可以自主地掌握命运呢?在浩瀚的大千世界里,人是何等微小孱弱。他还记得就在几天前来茶场的路上,田文指着滚滚奔腾的尼洋河说:“去年龚巧明就是在这里殉难的。”一年后田文也魂断尼洋河,难道是天意?
田文在人民大学的罢课游行中。
在那个关键的生死一刻,田文善良无私的本性闪现出璀璨的光芒。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生死时速啊,那宝贵的几分钟,分明就是阴阳两隔的分界!田文不是烈士,但“烈士”二字,田文当之无愧。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田文的家人陷入巨大的痛苦旋窝。田文的姥姥悲伤至极:“为什么偏偏是田文?为什么呀?她才28岁呀!”难道是天妒红颜让一语成谶?田文不止一次说过:“年过30岁的女人太令人悲哀了,我要留住青春,如果到30岁还不死我就自杀。”
花样年华的田文真的就这样去了。生命于她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定格在了那永远不老的青春洋溢的娃娃脸上,定格在那时而迷离时而深沉的双眸中,定格在那修长健美的身躯里。“花自飘零水自流”,“断魂分付潮回去”,这就是留给世人或留在这个三维时空里的田文,不死的田文,青春的田文,美丽的田文。
1985年田文(右2)在拉萨朋友家里,椅子是公家的,沙发是自制的。
此后田文的家里发生了巨大变化。深爱田文的老父亲一直沉浸在忧伤中,擅长吹萨克斯的他,本为了排解苦闷去燕京饭店演出,但在回家的路上偶遇车祸身亡,离田文过世仅一年。又过了一年,田文母亲患癌症去世。为了纪念田文,田文妹妹的孩子起名“畋”。
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的主题。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中,或许这就是田文的宿命吧。
缕缕香烟依旧袅袅,静寂的陵园内,只有夕阳伴着青山,远处半山坡上隐约可见哲蚌寺白色的身影。一向喜欢热闹的田文,如今只有暮鼓晨钟相伴,她孤单寂寞吗?站在她的墓前我泪眼朦胧,思绪万千……
田文去世前最后一张留影。
我衷心祈祷人有来世,我相信田文已经在她最喜欢最向往的地方开始新的轮回;我相信田文这个自由不羁的灵魂,和那片神奇的土地已经融为一体,高原上那最美丽的雪莲花流淌着她青春的热血。
田文,这个为爱而生而死的最纯粹的女人,是我们人大7778同学心中永远可爱的小妹妹。她的故事会被人们一直讲下去,直到成为传奇……
将哭泣化成静默的凝望,
给予死者再生的力量。
收起我们过多的评判与痛哭,
就像风吹送信子一般。
在青涩的墓碑前,
还她灵魂的原样与自由。
默默地注视她们的离去,
看到么,她依然美丽……
田文长眠的拉萨烈士陵园。
2012年2月1日1时草就于北京
作者简介:
何砚平,女,1948年,生于解放前长在新社会,高中如饥似渴求学时却赶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被分配北京一机床从事油工若干年,后当过统计、宣传科干部。
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2年分配到新华社“瞭望周刊”,从事经济、政治方面报道。以不同笔名如晓何、小溪、晏华、童颜、方雄、魏方雄等,撰写过多篇文章,但自认为皆属平平。所谓‘’终生忙碌,速朽文章‘’。后从事新华社音像报道,得意之作是开创了"60分钟杂志"栏目。该栏目在半年内发行二百多家电视台,成为央视有力竞争者,有些节目成为人大新闻系、广播学院的教科书。曾任新华社高级编辑,终审发稿人。
退休后自得其乐,偶写游记,被朋友喜爱传阅。
(选自《天高人大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图片由叶农和人大同学等提供。)
田文系列:
走出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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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逆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