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艺术随笔:相遇——非美学的联想
老编的话:
田文,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78级女生,1982年毕业后追随爱情,来到拉萨《西藏文学》杂志社担任评论编辑。1987年9月3日出差途中,田文在川藏公路上不幸罹难,芳龄28岁。
今年是田文去世30年。不久前,人民大学78级姚恒瓈同学从北京到拉萨旅游,途中专程前往《西藏文学》杂志社,在资料室里翻检出一批田文作品。张梅芝同学不辞辛苦,把部分田文作品打字录入,转换为电子文本。本号获许率先发布,特此鸣谢。
相遇——非美学的联想
听到过这句话吗?
“在西藏,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粉末似的光……”这话怎么样?“弥漫”给人们一种厚重感,“金属粉末”则太直接,太物性,使人们容易产生某种确定的联想,我也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描述西藏的光,它很打人的。在这时候语言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
地平线在延伸
一九八五年七月中旬,第三届国际摄影艺术展览评选结果公布了,出乎人们的意料,藏族青年摄影家旺久多吉的《古庙的春天》夺得彩色照片金牌奖。
富于戏剧色彩的插曲是,这幅作品在初选时险些被筛掉。
这消息立即在摄影界成为爆炸性新闻。全国几乎所有的摄影专业和非专业杂志,报刊在很短的时间内都作出了反应。有的文章给予它社会功利的解释,这类文字由于其“庸俗本质论”的图示性倾向,在晚近的一些时候遭到了尖刻的指责;有的文章从摄影功夫入手,给予它极周到的技术性评价,似乎在这方面把话讲完了;而更多的新闻记者围着旺久多吉,树立了一个自学成才而又谦虚谨慎的藏族新人。
说句公道话,最初的反应热烈但不够坦率,它们暗示出某种不言而喻的虚情假意的宽容;这是少数民族的作品,在政治上符合了“时代的精神”,在技术上不失为群体像的佳作,已经很难得了。——这种艺术和文化上的浅薄的宽容,会消隐掉整整一片世界!
再说句公道话,也正是叨光这一层善意,《古庙的春天》得以出世,由此掀起了空前的“西藏热”,刊物的编辑们以及摄影评论家们急于把出手不凡的西藏本土摄影家群纳入“光与影”的圈子,甚至某些热衷于“流派”的人干脆就主张打出“高原派”的旗帜——
地平线在延伸。
一年半过去了。愈加强烈的纵向寻根意识,并没有阻碍人们对不同文化体系发生浓厚深刻的兴趣。越过“古庙的春天”这一雷同的标题,抗拒着评论界的引导,更为坦率的人们渐渐地在红色、黄色、暗影里、阳光下发现了一片陌生的世界。
最近在很有影响的专业刊物《现代摄影》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署名秦言的长篇论文。这是一篇比较严肃的有关当代摄影状况的反思性论文,其中再一次提到《古庙的春天》,说它是表现“形象空间的历史桎梏与现实向往的对立,宗教神秘与精神自由的映衬,信仰启示与生命价值的反差,伟大与渺小的静思,外向热烈与内向冷静的和谐……”
这段议论反映了对作品在更深层次上的感知,反映了异族文化的审美意趣在不断地扩大丰富的势力。这是令人感动的。
但是也必须指出,这段议论相当空泛。因为可以用它来标明众多的,表现处于同样历史进程中的,民族和社会集团的心理形态的作品。抽象出几组对立意味着给评价西藏的摄影艺术增加新的麻烦,这种分解的方法虽然扩大了理解“那一片高原”的可能性,但并不像有人期待的那样,能够获取“灵性”。
印象
五年前,我像许多浪漫青年一样,自信、野心勃勃、感到某种在想象中被夸大了的都市的撕裂,清醒、自觉地来到西藏。从飞机上俯瞰,雪峰像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插天际。这第一个图像是多么富有冲突的意味。
后来某一个更临近夜晚的黄昏,我独自一个人躺在藏北草原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感到少有的惬意。可是等我坐起来的时候,突然地我看见了一个正在趴下去的身影。她在向远处祈祷,身穿黑色的褴褛的羊皮袍,腰间系住。站起来,像两座叠起来的山体。我实在是动弹不得,直到这一图像消溶在夜色中。
这些年里,令人感动的瞬间太多了,慢慢地,它们堆积下来。如果你愿意承认感觉对认知的作用,就会理解这无数的印象对于一个来到高原的异族人意味着什么。
或许在以前,我会认为秦言的概括无懈可击,或许我会特别地喜欢在“那一片高原……”的题目下发表在任何一幅摄影作品,会被许多以“荒原”“黄昏”……等等为题的他们的印象所打动。
然而现在,说真的,你可以分辩出有些作品在精神上不属于高原。在那里面所泄露出的英雄主义气概,由于被分离而见到归依时的伤逝——这是外人眼中的高原。
试想如果《古庙的春天》中众多的喇嘛们不是明朗地笑而是阴沉着脸,不是坦坦地而是燥动地,那将是一幅什么样的作品呢?问题在于有人喜欢抓住一张变形的、扭曲的脸以证明神职生活的压抑,有人愿意提供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歌颂人的伟大。
在这里谁也无法去评价各种信念,各种艺术观的优劣。这无法评价,用一句著名的话说就是“存在的就合理。”
一片松动的大陆
西藏以其神秘的光辉诱惑着异域的人们。她神秘因为她宁静、安详、从容、幽远;她神秘因为曾经不意识她的神秘,曾经不炫耀她的神秘;她神秘因为她的文化对现代人构成神秘。由于佛教的缘故,她的文化建立于对宇宙的深邃冷峻的彻悟;由于接受了佛教的缘故,她的文化不曾包含分离的性质,或多或少地保存了依恋于自然的藏民族的人格完整。如今在裂变中挣扎的人们到这里寻求温存的安抚。
也许又会失望,因为这是一片正在松动的大陆。旺久多吉能抓住的合谐、坦然的一刹那,将会越来越珍贵——理性之光普照!
人类发明了摄影术,自我安慰地以为可以避免在时间上无可挽回的事实,以为可以跨越遥远的空间。摄影术是带着这种单纯的愿望进入西藏的。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藏族人不再因其“勾魂摄魄”拒绝它了,可是摄影艺术本身已经不单纯了,它宣称自己不满足记录的目的,努力要表现精神、灵魂,甚至哲理,要表现内在的全部。
在这种摄影艺术越来越趋向自觉的时候,异族人的摄影作品与藏族摄影作品存在有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在于有人借助西藏的题材刻意地表现自我,有人却是忘记了自我献给人们一个令他激动的西藏的瞬间。一个在努力地现出自我,一个很自然在把自我消溶。
然而无法知道这种差异能持续多久。用旺久多吉的话说,“摄影艺术本来就是外来的。”它的精神,它对于瞬间价值的态度归根结底是与佛教相背离的。迟早有一天,藏族摄影家会自觉地加大加深对摄影艺术价值的要求——那是在他们的摆脱了对自身以外的崇拜、迷恋之后的事情,而不是现在。
在我眼中,这片大陆在缓慢地、不可躲避地松动着,虽然她没有经历过粉碎性的碰撞,但是她正处于渗透之中。这也是藏族人民的选择。
(原载《西藏文艺》1987年第7期)
(图片由人民大学78级姚恒瓈同学摄影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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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逆编辑、工圣审读。